她以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威势?
“兀那小儿,你可是摔马了?”跨坐在体膘身壮漂亮黑色骏马上的是个高大健硕的蒙面骑士,压低的玄狐帽檐底下是她平生见过最奇特、最美丽的碧眼……
没错,她定是眼花无误,哪里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可能方才坠马的时候姿势不对,净摔在脑壳儿上了,所以她现下才会眼花撩乱、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汉子,你叫谁小儿呢?”她那张泥巴小脸上只余一双晶光灿烂潋滟溢彩的大眼睛,却气势丝毫不逊于对方。
不要以为他生得这般体魄伟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们还有女人味儿哪!
风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随手束了个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娇小却玲珑有致的妖娆身形,倾国之姿全被烂泥巴糊了满脸。
完颜猛低头看着坐在泥地里的“狼狈小儿”,碧眼掠过一丝笑意。“哟,脾气挺大的呀!”
“好说好说。”她哼了声,烦闷不悦地努力爬站起来,亡羊补牢地拍打着湿泞泞的大氅,尽量站挺得有气势些。
“小儿,要不要搭便马一乘?”明明赶着回京,可见这小儿那副倔强的模样儿,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
风珠衣拍着泥大氅的动作蓦地一顿,先是一喜,随即心生警戒地仰头瞪着他。
“你该不会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里胡涂就被拐去卖了。
“本侯……咳,你有看过这么器宇轩昂高大俊美通身贵气的拍花子吗?”完颜猛骄傲地抬起形容优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给蒙面的布巾挡光光了。
“那可说不定,偷鸡也得蚀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拐带的才多呢!”风珠衣满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完颜猛双手抱臂,高倨马背上地睨着“他”,唇畔扬起一记冷笑。“行!今儿本──我就从善如流当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浑身寒毛倏炸,随即心底大大哀了一声──风珠衣叫你嘴贱!不瞎逞意气会死吗会死吗?!
四下黄昏天暗,荒郊野岭的,要是这男人发狠先对她“这样那样”,再弃尸荒野,她也只有一缕芳魂归离恨天,从此面首是路人啊!呜呜呜……
“呃,那个……刚刚全都是一场误会。”她瞬间摆出一本正经样,字正腔圆地道“这位壮士,其实方才我是试探您来着,后来经过印证,您果然是天外飞来侠义一高人,就是来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见礼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风珠衣被看得觉得头顶都快烧起来冒烟儿了,心跳得厉害,满满的底气自脚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
“呃,那个,多少捧个人场信一信呗?”她心虚干笑。
他碧眸低垂,拳头紧抵在嘴边,宽肩忽然有些可疑地耸动了下,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莫测高深。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你个……
“如果高人能让小人搭一乘便马,小人定会奉上锦帛十匹,以酬谢高人义举。”
“真是不巧,在下府中库房锦帛堆积如山,不缺。”他闲闲慵懒地勾起唇儿笑道。
她陪笑的表情一僵。
完颜猛看着“他”的表情,只觉自回京后处处受拘束的这些年来,还从没像今日这般胸怀大畅欢快过,冲着这狼狈小儿能逗乐了自己,就带上“他”一乘又何妨?
何况他初始也本有此心思,要不是这小儿偏生胡搅蛮缠……咦?
“你去哪儿?”
那身形小巧却狼狈的小儿埋头就走,到不远处那匹卧在草丛边垂颈做熟睡状的马儿旁,使劲儿拉扯着缰绳,不一会儿便扯得气喘吁吁了。
“平常草料黄豆都白填了,我这是养了一头白眼狼……白眼马啊!”风珠衣气坏了。
黄可怜兮兮地踢着那只拐着的腿儿以示无辜,随即呈现一副装死状态。
完颜猛看着看着,从强自憋笑到渐渐心软了下来……
“手给我。”他策马到倔强中透着说不出可怜的小儿身边,叹了一口气,伸出了修长漂亮的大手。“上来!”
那晶莹清灵的双眼依稀含着隐隐水光,他心脏猛然一撞,莫名发酸闷疼了起来。
“不逗你玩儿了,乖,上来吧,我送你回家。”他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再晚,怕狼群就出来了。”
风珠衣一哆嗦,却还是死硬不肯回头,只是努力拉着大黄的缰绳。
完颜猛平时要是遇上胆敢这么不知好歹的,早就一怒拂袖而去了,可也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儿,他就算再大的气性也冒不出火来。
“真不上来?”
“……”
“真不上?”
“……”
“真不来?”
风珠衣猛然回头怒瞪着他,依旧不发一言,他却几乎可以听见“他”磨牙的声音。
“好吧。”他一摊手,随即俐落地自马上一跃而下。
她满眼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完颜猛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哎,他还是习惯方才那一个口齿伶俐牙尖嘴快的小儿。
他先是安抚地摸了摸爱驹的鬃毛,而后将缰绳塞到“他”手里……咦?这小儿的手怎地绵软得柔若无骨,跟个娘儿们一样?
“你──”她眸光茫然中难掩一丝戒慎。
“你骑我的马,我骑你的马。”
“可大黄脚拐了,它连起身都不能……”她秀气如远山青黛的眉头打结了。
完颜猛嘴角微扬,碧眼荡漾着一抹笑意。“不怕,瞧我的。你先上马。”
风珠衣迟疑了一下,却还是在他温柔善意的碧眼催眠下,莫名其妙就爬上了他的骏马。
“坐稳了。”他微笑道,随即缓步走近卧着的大黄身边,屈膝半蹲下来,摸了摸大黄拐着的那处蹄踝关节处,大手快得彷若闪电地一拂!
黄昂颈嘶鸣了一声,随即神勇地跃身而起,兴奋地在原地打着响鼻踢踏着四蹄。
──她登时看傻眼了!
“它伤势不重,不过为安全故,还是由我来骑着……”完颜猛有些艰难地吐出了这个名儿“大黄吧。”
“谢谢你。”风珠衣一时感动得几乎泪眼汪汪,吸了吸鼻子,羞愧的嗫嚅道“高人果然是当世难得的大善人,方才真是对不住……小、小人对你失礼了。”
“小事一桩,无须介怀。”他碧眼弯弯一笑。
气氛和缓融洽得彷佛刚才的冲突别扭只是如梦一场,她望着跃上大黄背上,熟练掌握着缰绳的高大蒙面骑士,一颗心没来由地怦咚怦咚乱跳了好几下。
“对了,大黄不该是狗名儿吗?”
“喔,我们家的狗叫旺财。”
“……”
“欸,咋啦?”
“走,赶路赶路。”
“噢。”
于是乎,双骑蹄声清脆奔驰,踏乱了一地泥塘荡漾,朝京城方向而去。
第2章(1)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凤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环顾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问客平安不?
汉。乐府〈陇西行〉
他们双人双骑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只是可恼在彼此换回坐骑之际,又生了个小小风波──
黄马眼泪汪汪地对着完颜猛,颇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几分意味,不管风珠衣怎么明示暗示地拉着扯着手中的缰绳,依然巴巴儿地朝人家跟前凑。
相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驹挺拔地伫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隐约带一抹讽笑。
居然被匹马鄙视了……风珠衣只觉羞得双颊滚烫,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马不贤,颜面无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终究是完颜侯爷大发慈悲,三两句便缓和了尴尬场面。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风珠衣窘笑,随即附在大黄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只见大黄立刻乖乖地垂下马头,一副认命的模样。
武艺出神入化的完颜猛手掌抵在嘴边,勉强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着面前小儿。“如此,愚兄就不强人所难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风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后连忙爬上马背,驱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黄豆”的哄诱还是敌不过大黄被“男色”所迷啊!
完颜猛嘴角上扬,看着那骑在马儿上的瘦小身影逐渐消失眼前,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随即长腿一夹,策马往侯府而去。
回到鸣玉坊大宅前,在两盏亮晃晃的牡丹灯笼下,那个修长如玉飘逸如仙的身影越发动人。
风珠衣的心却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虚地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脏不可言的小脸,滑下了大黄的马背,一步三迟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果不其然……
但见玉郎清泪涟涟,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无声,几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这般模样了?”
她强忍住揉眉心的冲动,仰起头对她哥哥绽放了朵娇艳憨甜的笑容来。“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黄,快,自个儿回马棚里去,别耽误吃夕食的时辰了。”
“妹妹就无话跟哥哥说吗?”风霞光清眸里泪光隐隐,“哥哥可担心煞也,只觉更漏残,芭蕉叶雨催不断……”
“哥哥,妹妹肚子饿。”
风霞光抖着大袖拭泪,说不出风流蕴借缠绵好看的姿态蓦然一顿,看着自家妹妹揉着肚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霎时心软成了一滩水似的,哪里还记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诉说一番自己的担惊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饿受冻淋雨回家的。”风霞光也顾不得妹妹滚成了个小泥人儿,洁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着妹妹的手往屋里走,一迭连声急急嚷道“来人,快烧热水,还有炖好的鸡汤和玉团子都送到小娘子房里,日前老齐国公爷送的那支百年老山参全切来给妹妹含着补补身……”
整支百年老山参全切了给她含?
“哥哥我……”
“妹妹,这参有大补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会喷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这儿还有路老夫人送来的上好阿胶,乃是传说中的补血圣品,吃一片的份,补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应了“回春堂”当赞助商号了?”
风霞光玉脸忽然红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总也推却不得。”
风珠衣看着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气,瞬间下定决心──
不成!往后除却唱戏外,不能轻易放哥哥出来了,否则哪天被人连皮带骨吞吃得渣儿也不剩,可就没处哭去了。
世风日下,人心险恶,她定得护好哥哥的贞操才行!
这晚,京城魏国公府锣鼓喧天,无数车马流水价般朝国公府方向驶去,均是前往祝贺昔年战功彪炳的老公爷八十大寿。
听说连皇上都命宦者统领苗公公亲自为他送贺礼——一对玉如意,一座黄金老寿星——到国公府来,喜得老公爷率领府中老小一百六十八口人跪接,堂上百官啧啧称羡。
清俊昳丽的镇远侯默青衣静静坐在人群外的菩提树下,清瘦的身影彷若风雪中的一株白梅,令人屏息而心颤,恨不能上前密密呵护住,不教大风大雪摧折去他的
半分元神风采。
“老默,来!”英气豪迈的关北侯雷敢挥退了席上侍女,自行斟了两大碗酒,大步走到默青衣身边盘膝坐下,豪爽地递过去。“干了!”
清冷高傲的冠玉侯计环琅缓步自树后踱来,闪电般抄去了雷敢手中那碗大得惊人的酒,没好气道“老雷,你又去偷人家府上的面碗当酒盅用了,这习惯几时能改啊?话说这一家伙灌下去,阿默也不用等日后体内的毒发作身亡,今晚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他要是先改一改那猫食的饭量,一餐三大碗饭地吞下肚里,把身子养壮了,还怕什么鸟毒逼不出?”雷敢自个儿先喝了一大口酒,蒲扇大的手一拍默青衣宽阔却单薄的肩头,咧嘴大笑。“老默,你说是吧?”
默青衣巧妙地闪避了雷敢的掌风,温润地微笑。“雷兄,愚弟身子骨不好,禁不住的。”
“哟,三人坐这儿等本侯来打马吊呢!”高大挺拔风流无双的完颜猛全场绕了一圈,惹得众家小娘子脸红心跳之后,终于晃到了菩提树下凑热闹。
默青衣叹了一口气。
计环琅翻了翻白眼。
雷敢满脸羡慕又矛盾地看着他。
“怎么?”完颜猛碧眼眨了眨,“没瞧过绝代风华一美男子吗?”
“愚弟有余毒在身,眼神素来也不怎么好。”默青衣浅笑。
“我都说不出话来了。”雷敢呐呐道。
计环琅把手上的大碗还给雷敢,一拍他的后背,“灌他!”
完颜猛迷人至极的碧眼微挑,笑咪咪的开口,“这是三个没女人缘的老男人一起忌妒身为万人迷的本侯?”
“老雷,教他死字怎么写!”计环琅听不下去了。
土匪出身,平生没进过一天学堂的关北侯雷敢倏然僵住,虎眼随即瞪向贵族公子计环琅,无比哀怨。
“——计侯,你这是欺负谁呢?”
“咳咳咳咳……”病弱的默青衣猛然呛咳,肩头可疑地耸动了。
“哈哈哈哈哈哈……”完颜猛哈哈大笑。
计环琅扬手扔了一把花生米进他大笑张开的嘴,险些噎死这“绝代风华一美男子”。
四人笑闹了一番,惹来了百官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这才终于想起自个儿身为位高权贵侯爷的“本分”,迅速敛容整衣端坐好。
“听说今晚老公爷八十大寿,请来的贺寿班子是“绮流年”。”计环琅优雅地拂了拂锦衣袍角。
“没兴趣。”完颜猛慵懒地望着远处那充作戏台之用的锦绣台,丝竹班子乐音咿咿呀呀拉弹着,断断续续半死不活的,一点儿也不痛快。“还是北蛮的马头琴和战鼓好听多多了。”
默青衣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温声道“据说“绮流年”自昔日名动天下的青蝶大家逝去后,便没落多年,远远被其它戏班凌驾居上,直至其子风霞光再掌班子,亲身以一曲“浣纱女”惊艳四座,这才重拾“绮流年”的声势,成为京师一绝。”
“老默,真是看不出啊!”雷敢睁大了眼。“原来你也有声色犬马戏说人生的特质嘛。”
“雷兄……”默青衣微笑着又叹了一口气。“府上真的不能再拿拳师当座师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