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既然小儿骄傲至此,他便是将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儿,光是凭着这傲骨铮铮,和他死嗑到底也凛然不畏的心气,就有资格立于他身侧,有本事辖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国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如骄阳。
安管家捧着一迭聘礼单子而来,险些被自家主子撞了个当头——
“主子?”
“来得正好。”他沉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脸庞此刻已是眉飞色舞、喜不自胜,瞥见安管家手上的聘礼单子后,碧眼一亮。“这单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难不成主子想开了,不再巴巴儿地纠缠着人家小姑娘了?
“对,改为迎娶正妻的聘礼,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爷要成亲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险险掉了……成、成亲?
“咳,主子,您是当真的吗?”半晌后,安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就差没大着胆子去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么不真?”完颜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满面。“爷想明白了,这汉人的规矩,爷十停就有九停半没遵守过,想娶哪个做媳妇儿,又哪里轮得到旁人管了?”
“可您之前自个儿也说过……”安管家心态持平地提醒主子,“贵贱不通婚的。”
“她嫁了本侯,不就贵了吗?”他嗤了一声。
行!您是主子,是贵人,您想怎地便怎地……那干啥前头还要搞得这般兵荒马乱鸡飞狗跳啊?
安管家嘴角微一抽搐,不过既然主子都发话了,他也只有乖乖照做的份儿,只盼主子千万别再改变心意了。
主子呀,您这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熬苦生受的不都是您自个儿吗?
瞧您这眸子眼圈儿黑的,气色憔悴的……
三日后,风霞光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珠池郡和妹妹相聚。
家里做主的男人一到,风珠衣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几日在城里遛达时,边留心打听出的各处待售大小宅邸园子,一一罗列出来给自家哥哥看。
他们这一趟出门“避祸”,少说也有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在东海还是得买个永久的落脚地才成。
况且珠池郡虽然繁华至极,可出了城后近郊的庄园子倒是卖价不高,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温汤园子,她对此可心动得要命,说不定日后她“坐拥三千面首”的梦想之所,就落在这其中一个园子了。
两个兄妹认真地就落脚地商议了半日,又哄慰了因远离家乡哭哭啼啼的奶娘半日,然后亲自出门看待售的几处宅邸,最后择定了珠池郡外城中等人家居所“云越坊”内的一处三进宅邸,宅子不大,胜在有一正屋、双小楼和后头一整排下人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让班子讴者们练曲练功也不显狭窄紧迫、施展不开。
而这处宅邸,所耗之资也不过是瞿家所赠那匣明珠的三分之一罢了。
“照这势头,咱们再挣个五年就可以收山享福了,呵呵呵呵。”
“妹妹万不可再出此言。”风霞光这个好哥哥却破天荒地脸色一沉,严肃地轻斥道““绮流年”乃是祖宗基业,更是阿爹与阿娘的一生心血,哥哥自会好好传承下去,纵不能流传千古,也不能断于我辈手中。”
她一时噤声。
风霞光见状心一软,轻轻摸着妹妹的头,柔下声道“妹妹,日后哥哥定会为你寻个好归宿,“绮流年”不会是你的负担,都有哥哥在呢!”
“哥哥呀,”她喉头紧缩,眼眶发热。“盛名受累,“绮流年”这些年来因着哥哥的努力而风光无限,可你又为“绮流年”吃了多少苦?阿衣也希望哥哥以后能活得轻松惬意些,若遇上个知心的,便好好同她养儿育女幸福一生吧,再大的名声,又怎抵得过踏实安生的好日子?”
“妹妹,你有你的归宿,哥哥有哥哥的心愿。”他对着娇憨妩媚的小妹微笑,轻声地道“哥哥从不觉苦。”
她泪光闪烁,“傻哥哥……”
“傻妹妹,”他眼神温柔,怜爱地抚着她的颊。“那你呢?”
“我?”
“你就真的不喜欢他吗?”
风珠玉小脸轰地煞红了起来,脑际嗡嗡然的,呐呐地道“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一再逃避也不是个法儿,”他温言地道,“若你心里有他,何不同他好好说清楚?也许,他愿意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也许他也舍不得委屈你?”
“哥哥……”她心口揪扯得生疼,既是酸甜也是凄苦。“我是喜欢他,可我没喜欢到愿意为了他奋不顾身,做那扑火的蛾。”
不值得的。
一个男子又能喜欢一个女子多久?尤其是像他那样位高权重的贵族,他的心动可以是一时欢喜,可若她当了真、入了眸,怕就是一生不可自拔的劫,就跟当年名动天下、惊艳八方的青蝶大家……她的阿娘一样。
她管不住旁人的心,只能牢牢管住自己的。
风霞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后,不由一声长叹。“好,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哥哥都依着你。”
她娇婉的眉眼间有一丝脆弱,却嫣然笑了。
就在此时,笛女来报,瞿家有人来了。
“提前入府排演吗?”风霞光修长漂亮的手指接过瞿家大总管亲奉上的邀帖,轻轻瞥了风珠衣一眼,得到妹妹的颔首后,这才微笑应允。“霞光知晓了,明日定当衔命入府,还请大总管向贵家主回禀之。”
“有劳霞光班主和珠衣大家了。”饶是瞿家大总管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依然被这兄妹二人的丽色艳光震慑了,强抑下脸红心跳地躬身道。
“好,正好。”
第8章(2)
须臾后,自气势巍峨的定国侯府朱红大门中,一百骑兵悍马煞气腾腾如箭般直飙而出,领头的自是完颜侯爷那高大伟岸、骁勇无双的玄色身影。
“儿郎们,随本侯喝喜酒去!”
“诺!”骑兵应声如轰雷震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抢亲呢。
而“绮流年”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定国侯府一行人却是风驰电掣如狂风怒龙卷过大地,轻轻松松在十日内就抵达了东海珠池郡。
恰好与“绮流年”搬进瞿家同一日。
完颜猛领天下四分之一兵马,东海驻军虽非于他辖管之下,却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镇远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盘”,其麾下驻军是四镇将军之首,亦同领职中郎将的邵兴。
邵兴一收到飞隼传令后,早就迎出城门前,满脸兴奋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这位定国侯爷。
而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错,好小子,很会办事啊!”完颜猛愉快地拍了拍邵兴的肩头。
人高马大的镇东将军邵兴被拍得龇牙咧嘴,又疼又荣幸,心情好不复杂。“当不得侯爷的夸,这都是卑职该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别吩咐,让卑职在此间一切听凭您调度。”
“阿默果然够兄弟!”他碧眼眨了眨,兴致勃勃地勾过邵兴的背道“不过本侯的小儿是煮熟的鸭子跑不了了。来来来,这抢亲……咳,是调度的事儿暂且放一旁,咱俩聊聊,听说……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动了?快说说。”
“侯爷,”邵兴吞了口口水,一张剽悍的脸微微发苦。“卑职是奴,哪里敢妄自议论主上的闲话?”
况且,您不是来追媳妇儿的吗?
邵兴哪里知道完颜猛这才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风流潇洒大爷不忙的模样来。
只是完颜侯爷却不知,就在他还死撑着面子的当儿,他的墙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风珠衣后来方知,那日在湖畔追着自己叫仙子姊姊,后来又躲在门口偷看了她好几回,每每笑得腼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来正是瞿家家主的么儿,人称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岁,却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风仪,听说天生聪慧,三岁能诗,可惜在八岁那年大病一场,待病愈后却永远状若稚子,天真质朴浑然可爱,让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叹。
笛女也啧啧道“是呀,不过话说回来,玉小郎君生得这么俊,身后又有瞿家巨富宠着,就算他一生浑不知世事,也能富贵安乐到老,唉,真不知哪个小娘子有幸能够嫁入这样的人家呢!”
“也许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种难得的福气。”她眼神微带一抹轻郁,吁了口气,“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风霞光面色古怪地缓步而入,“外头有人找你。”
完颜猛追来了?!
她心一悸动,小脸没来由绯红滚烫了起来,拼了命才极力压下,声音却有一丝颤抖。“后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会儿还要去排练……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
——风珠衣,你争点气吧!
既已下定决心,就别再做出这等痴缠忸怩之态惹人笑话,当断不断,只会伤人伤己,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平静。
风霞光看着妹妹黯然挣扎后的强自镇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么都不能说破。
“不是……那个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风霞光有些苦恼。
“我同他更是没什么可说的。”她放松了下来,笑容也多了分轻快。“虽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别,请哥哥代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后日宴上堂会一观即可。”
风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乐见自家小妹被个臭男人觊觎,虽说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岁,那也不行。
但是陪着玉小郎君等在门外的还有瞿家家主……这究竟是要闹哪样啊?
“绮流年”看来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个,瞿家家主也来了。”对此,风霞光其实也有些愠恼的。
风珠玉顿了一顿,有种久违的无力感直直涌上心头。
于世人眼中,戏子通伎子,他们兄妹俩再如何精于技艺、洁身自好,好似永远也摆脱不了世俗种种歧视之见。
她唯有在完颜猛眼中不曾见过类似的轻蔑、贪婪、占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终澄澈干净,有种狂野猛烈却单纯得近乎可爱的欢喜愉悦。
所见的权贵之中,只有完颜猛对他们兄妹抱有几分的尊重。
她真的应该感到受宠若惊、荣幸满足了,只可惜,人对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点点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还是适合没心没肺的养养面首,或是孤独终老啊!”她喃喃自语。
“妹妹说什么呢?”风霞光没听仔细。
“无事。”风珠衣回过神来,吞下感伤,冷静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风霞光看着自家小妹,眼神沉沉黯淡了下来。
都是他不好,怎么也护不住妹妹……
他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势弱起来!
待兄妹俩出了堂室后,就见一中年清俊却眉眼锐利的男子,陪着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气定神闲地伫立在门口。
两人身后奴仆如云,皆恭敬地垂手随侍,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仙子姊姊!”见到风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满满欢喜的唤道。
她脸蛋瞬间红了起来……不是害羞,是尴尬的。
虽然他算起来还大了她将近一岁,可在这一刻,她却有种占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觉。
“咳。”风霞光清了清喉咙,将妹妹挡在了身后,有礼却带一丝强硬地道“瞿老爷,玉小郎君,风某这厢有礼了。”
“霞光班主无须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贵客,不介意的话,就当自己家吧。”瞿老爷笑吟吟的道。
风霞光和风珠衣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越发警戒。
“不敢不敢。”风霞光微笑道,“瞿老爷盛情相邀,乃“绮流年”之幸,后日贵府喜宴之上,风某定当尽心安排得妥妥贴贴,请瞿老爷放心。稍后舍妹还须同其他讴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爷和公子若不弃,便请前厅稍坐,霞光献丑烹上一壶茶,借花献佛,请二位赏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来,确是有要事与你相商,而我这么儿则是口口声声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爷笑得像只老狐狸,偏生语气字字状似诚恳。“么儿天性漫烂,心中一片赤诚,还请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视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应允他亲近一二?”
风霞光脸色沉了下来。
风珠衣胸口恼意倏生,讽刺之词就要冲口而出,却在瞥见那漂亮少年害羞讨好的笑眼痴痴瞅着自己时,不知怎地话便卡在了喉头。
谁能忍心对一个目光纯洁热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发火?
“玉小郎君,一刻钟后我便得前去排练。”她无奈暗叹一声,抬眼平静地道,“您若有话要同我言语,现在就可以说了。”
瞿老爷眼神精光一闪,瞿玉郎已经抢在自家爹爹前羞涩而激动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欢我家的湖对不对?我让他们在湖边摆了茶果,你可以一边吃一边赏湖,你……欢喜吗?”
她又是语塞。
风霞光谨慎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大手攥紧了风珠衣的手。
瞿老爷对小儿子真真是恨铁不成钢,可又掩不住满心的柔软宠溺和疼惜。罢了罢了,只要这孩子高兴,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来供他玩,何况这一小小戏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欢喜,这戏子也算是捞得了功劳一件。
“去吧。”瞿老爷笑了,亲切地催促道。
风珠衣沉吟了一瞬,回握了担忧的哥哥一记,随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礼。“那阿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个温润如玉的漂亮少年,风珠衣心中却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澜不兴。
昔日,自己只要见了“各家美色”就会忍不住兴致勃勃评点起来,戏论着可以将之纳入自己未来面首人选中,可如今,就算对着风华仅仅稍逊于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连一点脸红或心动的感觉都没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洁无瑕的俊脸渐渐通红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还是跳得很正常,连错乱了一霎都没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么?”
“看你好看啊!”她随口一说。
瞿玉郎脸蛋轰地炸红透了,耳朵红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来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