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红枣心里登时大大好受,嘿,总算有人比他更倒霉了。
不过汝姬夫人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平时锦衣玉食富贵无边,在府里狐假虎威,呼来喝去还嫌不够,这下被发配到徭府那鸟不生蛋的穷苦地儿当小官夫人,日后连哭都没处哭去了。
三两句雷厉风行就发落好了“家事”,完颜猛一想起此刻应是暴跳如雷的小儿,吓得心都打颤了,立刻火烧屁股似地跳上马,慌不择路地直冲往鸣玉坊来。
可是一来就被未来的大舅子这么劈头劈脑一泼冷水,完颜猛霎时都要炸毛暴走了,要不是堵在自己面前的是小儿的亲哥哥,恐怕早被他一臂抡起扔到邻街去了。
“霞光班……风郎君,”除了在小儿面前外,他还从未对旁人有过这般低眉垂眼好声好气,温言道“是我府中姬妾对小儿无状了,爷,呃,我是来向小儿解释、赔礼的。”
“不敢。”风霞光正色道“舍妹曾说过,无论如何,她都深谢侯爷救了她一命。”
“小儿没有生气?”他心倏然一松,碧眼里的焦虑随即被如释重负的笑意取代,俊美脸庞也明亮了起来。“太好了,本侯就知道小儿心性洒脱,不是那等心思狭隘、小鼻子小眼睛之人。”
风霞光脸色有点古怪……定国侯爷这说的是他家小妹吗?
“侯爷,种种纠葛暂且不提,您对“绮流年”的恩情,我们是一定要报答的。”
“本侯从没挟恩求报的意思。”完颜猛笑容略敛,严肃地道“我,心悦小儿,天地可鉴。”
风霞光没有被打动,只是淡淡地道“谢侯爷对舍妹一番情意,只是自古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嫡庶贵贱不通婚,侯爷应当知之甚详。”
“只要小儿成了我的贵妾,我会视她如宝,疼她若命。”他目光澄澈而坚定,低沉有力允诺。
“我妹妹不做妾。”风霞光好不容易压抑得没了烟硝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迹象。
完颜猛蹙起浓眉,微微不悦,更是不解地问,“贵妾地位只稍逊于正室,所生子女皆可记名为嫡子女,日后甚至有机会承继我定国侯府,本侯实在不明白,小儿怎会不愿?风郎君也还有什么不满的?”
风霞光怒气在胸口闷烧,却也一时语塞。
没错,身为王公贵族,素来是人上之人的定国侯自然无法理解,明明已是纡尊降贵地求纳一个戏子为贵妾,为何风家还要这般不知感恩、不识好歹?
风霞光十四岁那年便扛起了“绮流年”这个沉重的担子,看遍了贵人们高高在上的嘴脸,明着吹捧褒扬,暗地轻蔑羞辱,个中种种辛酸,实难为外人所道。
他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前半生的颠沛流离,足以让后半辈子能稳妥吃上一口安乐饭,能好好过上安生日子。
可是做妾,那又算什么呢?妾通货,可买卖,更是主家主母可恣意打杀的玩意儿,如果真正心悦钟爱一个女人,又怎么忍心教她做妾?
然而风霞光也知道,以妹妹的身分,永远不可能成为定国侯府以大红花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侯爷,您对舍妹并无非卿不娶,她对您,也不是非君不嫁,何不两忘江湖,各自珍重?”风霞光取出了那只长匣子,恭敬地奉上。“这是舍妹阿衣让小民转交给您的谢恩之礼,请您笑纳。小民还有要事,恕不相陪了。”
完颜猛接过那只长匣子,为的是,这是小儿要给自己东西,可为何偏偏是出自于什么狗屁谢恩?
——什么叫做他对小儿并无非卿不娶,小儿对他也不是非君不嫁,还见鬼的两忘江湖,去他的各自珍重!
“我和小儿已有肌肤之亲了,她不嫁我,还想嫁谁?”怒火轰地直上脑门,完颜猛冲口大吼。
风霞光眸光一厉,清逸如谪仙的气息霎时大变,隐含杀气,“请侯爷慎言!”
“是本侯错了。”他惊觉失言,不由懊恼地低咒了一声,再开口时已平复和缓许多,甚至透着一丝歉然与恳求。“本侯不该大声嚷嚷的……咳,我想亲自同小儿解释,请容我与她面对面,好好说话,小儿她……当会理解我的。”
“侯爷请回。”风霞光二话不说地回屋,砰地关上大门。
完颜猛一脸愕然,呆愣好半天,浑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人当着面甩门拒绝。
不过……还以为小儿的哥哥看起来比她好性子,谁知道兄妹俩都一个样。
“爷这是遇上两头倔牛了。”他苦笑。
小手紧紧握着那只长匣子,碧眼渴求巴望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完颜猛踌躇好半晌,眼见天色渐暗,而原来轻飘飘扯絮般的雪花落在身上,不知几时也开始有了坠得人生疼的痛感。
他轻轻叹了一声,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现在正在气头上,等过几日心情和缓些了,他再来好好安抚这小娇娇儿吧!
可怜的完颜侯爷却不知,有些东西可不能等,等着等着,许是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
三日后,当完颜猛再度亲自策马前来鸣玉坊时,“绮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荡荡无一人……
第8章(1)
东海珠池郡
京城往东海的路途不短,纵然驾着体膘腿健的大驴赶车,还是摇摇晃晃了近一个月才抵达最繁华的珠池郡。
东海自古便以明珠驰名天下,养出的珍珠硕大浑圆,或红粉或雪白,莹然生光美不可言,顶级珍品皆做上贡,其余稍次者,则是王公贵族、豪门巨贾们争相竞买的宝贝儿。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养珠大户,故此不说身家富可敌国,至少傲视整座珠池郡,也是无人敢与之争锋的。
此次的花帖,为的就是祝贺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联姻之喜,特邀“绮流年”的堂会前去增添喜气,热闹热闹。
三辆大驴车辘辘地驶进了珠池郡城门,先行到内城的一处客栈住了房,略事梳洗后,风珠衣思忖着,以自己的名字送帖进瞿家实不恰当,还是等哥哥他们随后赶到,再由哥哥出面应对才是正理。
于是她戴上了帷帽,兴致勃勃地带着笛女出了客栈,打算趁这两日空档,先好好欣赏东海珠池郡的风光。
逛得累了,觑见街边有间茶楼颇为典雅秀致,她便拉着紧张兮兮、随时保持戒备状态的笛女进了茶楼,在一处角落案席膝坐好,随意点了壶茶和些果子,边吃边听闲话儿。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为了听闲话才赶着出门遛达的吧?”笛女一脸风尘仆仆,樵悴得跟蔫了的菜没两样,见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两眼放光,忍不住咕哝,“真不知您是哪儿来的精力哟!”
“我天生没心没肺惯了,你今日才知吗?”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里揣着满满的事,她还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东海,连对月叹息、临风落泪都不曾有过……她风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会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内心深处还有些害怕完颜猛会追过来找她算帐,稍稍让这趟出门之行蒙上了层阴影,她其实还可以更欢快乐呵的。
“您最厉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发涩。
她绝不会苦着自己的,投生为女子,已经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颜猛再好,都不会是她的。
还是多攒点身家,继续做她笑拥面首三千的大梦吧!
“……这瞿家虽然豪富,于世人眼中始终是商户之籍,那郡守居然愿意将掌上明珠下嫁于商户人家,此等风骨,实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时,一个看起来书生模样的少年拍案称叹。
咦,瞿家?
风珠衣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文郎君,你还是这么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贵的宝贝嫡女,又怎么可能下嫁一个区区商户?这场婚事能成,关键就只在一个钱字尔。”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声,戏诸道。
“此话怎讲?”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银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场势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设法献进宫当娘娘,就是送给某个位高权重的公侯做妾,借以拢络、巩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闲闲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仅有一庶女,却有两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门了,卖予巨商瞿家还是奇货可居的。”
风珠衣听着听着,脸上那抹凑趣听热闹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了,胸口沉甸甸地像塞了块大石头,堵得慌。
是啊,说得好听是什么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拆穿了还不都是门当户对、利益
勾结?
而女子,就注定被这个送、那个卖的,一个赛一个凄惨。
每每思及此,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确无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么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声惊叫。
风珠玉低头看着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渐渐渗出的一小滩鲜血,几个小小月牙形的伤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抠破的。
“没事儿,”她浑不在意,轻描淡写地低声回道“只是该修修指了,咱们回客栈去吧。”
“诺。”笛女心疼地赶紧掏出手绢儿替她系好。
出来的时候兴致冲冲,回去的时候,主仆两个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只是每当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侧脸时,总能在她娇艳小巧的脸上,看见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忧难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
遣车迎子还,空往空复返。
省书情凄怆,临时不能饭。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汉。秦嘉〈赠妇诗〉
客栈后角房内,幽幽瑟声伴随着一清澈婉转嗓音吟唱。
“……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辗转……”
风珠衣脚下倏顿,不自禁伫立窗边,竟似有些痴了。
“小娘子?”笛女迟疑轻唤。“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别过头来。“什么事?”
“您手伤得厉害,还是先回房包扎吧。”笛女忧心地提醒。“要督促她们练曲儿有的是时候,可您的伤耽搁不得呀。”
“我知道。”她点点头,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么了——”风珠玉猛然回头,说得咬牙切齿,“能不能好心点把话一次说完?”
笛女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的开口,“呃,奴,奴只是想说……前面是车夫阿爷的房,您的房得右转上楼呢!”
“……”半晌后,她尴尬地轻咳了声。“我自然记得,我就是想去问问,那个,大黄和驴子们都喂过了没?”
“原来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却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听那幽婉歌声里重复吟唱的答赠妇诗——
“……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客晖。君发兮引迈,去我兮日乖。恨无兮羽翼,高飞兮相追。高吟兮永叹,泪下兮沾衣……”
而在京城定国侯府中——
眉目精致清俊却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沉默地看着席坐自己对面的完颜猛,只觉好友憔悴颓唐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心绪不好?”默青衣终于开口,温言问。
完颜猛闷闷地看了过命兄弟一眼,那张俊美郁郁的脸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说,我听着。”默青衣凝视着他,浅浅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没认真考虑过成亲这玩意儿?”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隐隐透着一丝复杂之色,随即微笑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娶妻。”
“为何不娶?”完颜猛心头一紧,忍不住激动地打抱不平起来,“你当初也不过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道“阿猛,你若是当真喜欢,尽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这么做没错啊!”说起这个他更呕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亲欲纳她为贵妾,腿都快跑断了,小儿却一次次视我如狼虎,现下更狠,索性逃了……爷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默青衣想笑,可见完颜猛苦恼至极的神情又不忍心,沉吟片刻后,终于提醒道“许以贵妾,恐怕对一个爱惜羽毛骄傲自重的女子而言,并不足够。”
他一呆。“不够?”
“或许你该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欢她?”默青衣轻声道。
完颜猛宛如被当场点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来,甚至不知好友何时已然静静离去,留下他独自咀嚼这个中滋味。
“……”他闭上眼,彷佛还历历能见那个雨夜中,娇小柔软的小儿强忍着羞涩为他哺药,甚至鼓起勇气褪去了外袍中衣,仅着一袭小小的肚兜,蜷缩入他的怀中。
她说,她是自愿的,不要他负责,就当作他们一报还一报,过后就互不亏欠……
虽然受寒发着高烧,可他却始终意识清楚,锐利灵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够清晰地察觉出她的挣扎、羞怯、勇敢。
傻小儿,明明待他并非无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于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紧偎在他胸前,努力强撑着精神,可最后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惫,倦极睡去后,他睁开了眼,碧眼温柔地注视着怀中小儿,大手将她拥得更紧,低喃——“爷什么都能依你,就是这件不成。”
小儿,不管你愿不愿意,爷都要对你“负责到底”的。
只是他的决心似铁,她的心却更硬,竟趁着他上朝时,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颜猛直勾勾地盯着手中之物,这只自长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蛮皇室珍宝凤凰匕。据闻此匕为上古精铁炼铸,长八寸,广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坚冰,触弹有清啸之声,杀人于无影无息。
这本是外祖母随身宝匕,听说早年赠与知音,没想到后来竟辗转到了“绮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赠,就此和他情义一刀两断,日后永不相涉?
“小儿,这只证明了你和本侯有缘至极,想走,没门儿了!”他指尖轻抚着冰凉却温润的凤凰匕身,纠结苦闷了多日的心刹那开怀,一声长笑,豁然起身。“来人!备马!”
无论她逃得多远,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骂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蛮子又如何?他骨子里北蛮狂野的血液正沸腾奔窜着,叫嚣着要把属于他的女人给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