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堪皱起浓眉,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装?
“你抛弃我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她质问,受不了他眼中的陌生和深沉。
好不甘心!
抱着女儿,她泼辣地冲入他怀中,一拳一拳,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敲打他的胸膛,“你好没良心,做了王爷就不要我了吗?为什么抛弃我们母女?为什么?你忘记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要我等你,我等了那么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小木头被娘亲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罗敷也哭了,哭得比小木头还惨。
界堪愣住了,任怀中的小女人拚命捶打他的胸膛。
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一颗颗坠落的晶莹泪珠,竟让他的心一阵阵抽痛。
而她口中吐露的讯息更让他心惊。
他单手握住她双腕,抬起她泪湿的小脸,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一遍。
没有记忆!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她!
罗敷回瞪着他,他瘦了,却更好看了,蟒袍加身,尊贵而英挺,他再也不是她那个朴实听话的阿木了。
“还我的阿木来,我只要我的阿木……”罗敷哽咽,黑亮的双瞳被泪水湿润,像是浸泡在水中的黑玉,温润而动人。
让他莫名一阵心动!
“我……”他开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伤害她,看了看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他指指小木头,问她:“她……是我的女儿?”
罗敷点点头,“你出事那天出生的。”
界堪从她怀中拎起小木头,湿润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害怕又像是好奇地眨啊眨,琥珀色的双眸出奇地美丽纯净。
不用怀疑,他确定这绝对是他的种,他抱紧了小娃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严肃?
“我……失去了记忆。”
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很久,罗敷才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是……”她嘴唇颤抖,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话。
不要,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我的记忆中没有你,没有女儿。”他的胸口为什么会如此闷痛?
“你……说……什么?”他又失忆了?而这次他忘记的是她?
她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崩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
她颤抖着,慌乱地握住他的大手,明明是在哭,却努力想让自己笑出来,“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怎么可能会忘了我呢?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我用捶衣服的木棒狠狠敲了你两棒,害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结果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呵呵,好好笑喔!”
罗敷想笑,泪水却没有停止滑落。
界堪只能心痛地看着她,眼中却仍是一片陌生。
“啊,还……还有,有一次,我掉到石崖下,是你不顾性命跳下去把我背上来的,还有还有,我们曾经一起采桑叶,你帮我喂蚕、卖蚕茧,还陪我去逛市集,这些你都忘了吗?”
界堪摇头,看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强笑的样子,他的心紧缩疼痛。
“你说你爱我,你说我是你的,你要娶我,我们喝了交杯酒,那么深、那么浓的缠绵,我们把彼此的发放进荷包中,说好了等到六十岁的时候,再把彼此的白发放进去的……为什么……为什么你全都忘了呢?”
那个时候,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如果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绝不会让他离开她身边半步。
念了五年,怨了五年,痛了五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不是负了她,他只是……忘了她!他们的记忆,只剩她在保存,只有她在珍惜,这感觉比他不再爱她还让人害怕。
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却在转身后突然发现,他早已忘记了你,那曾经盈满热烈爱恋的双眼只剩下陌生,他不再为你笑,不再为你痛,不再关心你,不再对你温柔。
就在一瞬间,她成了这天地中最孤独的一抹幽魂,这让她情何以堪?!
界堪的手抚在右胸上,衣服下面藏着她所说的荷包,原来那缕发是她的。
他究竟丢掉了多么珍贵的记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现在,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有拥抱。
界堪紧紧拥住她瘦弱的身子,连带拥着她怀中的女儿,抱得很紧。
他温暖的拥抱让她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她挣开他的怀抱,抬头惊喜地问他,“你记起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发亮的小脸,希冀的眼神,让他不忍心摇头了。
“你说呀,你说你记起来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怕我缠着你才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好,好,没关系。”罗敷吃力地想要从界堪怀中抱过女儿,“我会带小木头回湖镇,再也不来打扰你,再也不来……”
他没有让她抱走女儿,反而用力把她带进怀里,紧紧拥住这个让他莫名心痛的女人,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对不起。”
罗敷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滑下。
为什么他就不能骗她一下?
他知不知道,她宁愿他不再爱她,也不愿他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过她啊……
她在他怀中晕过去了。
他紧张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房中,让她躺在他的床上。
至于小木头,他把她交给府中的嬷嬷带走,嘱咐嬷嬷好好照顾她。
他坐在床前铺着的毛毡上,肩膀靠着床头,就这样痴看着她熟睡的小脸。
他对她的感觉说起来很奇怪,虽然陌生,但隐隐地又觉得有些熟悉,她刚刚的那番话,那又哭又强作欢笑的模样,让他舍不得伤她。
她睡得并不安稳,来回摇晃着脑袋,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
界堪握住她纤细的手,温柔地安抚她的焦躁。
罗敷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胸口上,渐渐平静下来。
他拨开她颊边的长发,眼睛被她挂在胸口的荷包吸引住。
他执起荷包仔细看,样式、绣花可以看得出来和他怀中的荷包是一对的,只有颜色不同而已。
那么,这里装的应该是他的发……
曾经是何等的深情,他怎会在转眼间就忘记,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心中那个填也填不满的空洞又再次出现,他无力阻止,那种感觉让他烦躁得只想杀人。
第9章(2)
脑袋又开始隐隐抽痛,熟悉的剧痛来袭。该死!
他握紧她的手,下意识地想要借助她的力量抵挡痛苦。
五年来,不时发作的疼痛就像是纠缠着他不放的魔魅,隐在暗处,窥到了机会就向他放冷枪,偏偏连皇宫里最优秀的御医也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罗敷被惊醒了。
一看他龇牙咧嘴,抱着头难过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头痛?”痛得好,这是忘记她的惩罚。
但是看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的样子,她又心软了。
“真是前辈子欠你的。”她抓过他的大手,掰开他紧握成拳的大手。
“你要做什么?”
“害你。”罗敷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在他的虎口摸索到穴位,尖尖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深按下去。
过了一会,她问他,“稍微好一点了吗?”
“嗯。”他点点头,其实还是很痛。
“上床来。”罗敷挪挪身子,拍拍身旁的空位,“我再帮你按摩一下。”
“好。”仿佛是做了千百遍的动作,界堪熟练地脱鞋、上床,自动自发地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摊开四肢,他闭上双眼。
习惯成自然,有些事情,早已经镂刻进灵魂的深处,失忆甚至是死亡,都不能轻易抹除。
他是这样,她也是。
罗敷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拿出薄荷精油,自她知道他有头痛的毛病后,这薄荷精油就片刻也没离过她的身,他走后,就成了她思念的寄托,五年了,带着它早已是一种习惯。
她仔细地在他太阳穴上涂抹精油,指尖带着轻柔的力道为他按摩。
薄凉的精油随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化开,空气里全是清凉的味道,他舒服得想睡觉。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底思绪翻腾,指尖的温柔却没有断。
她的手指拨开他颊边的散发,抚上他飞入发鬓的浓眉,滑过他挺直的鼻梁,来到他柔软的唇。
她好爱他,好爱他,好爱他。
可是……他却不记得她了。
这样的他,要她再待在他身边,她会死的,因饥渴而死。
就让她放纵一回吧,只一下下就好,就让她再吻他最后一次。
罗敷俯下身子,唇碰上他的,她的上唇贴着他的下唇,下唇贴着他的上唇,她吻着吻着泪水就流了下来,滴落到他的胸口。
感觉到他似乎已转醒,她惊慌地想要离开,他却不准,他的舌尖顶开她柔软的唇瓣,冲进她口中,纠缠着她无力闪躲的丁香小舌,他凶猛地吸吮,像是在吸吮美味无比的琼浆玉液。
直到他嗓中低徊动情的粗吼,直至她快室息,他才放过她。
四目相接,他的眼中漾着狂野风暴,他迷惑地看着她,还未从刚才的热烈情潮中恢复。
罗敷捂着酡红的双颊滚到一边发呆,界堪坐起身。
“为什么吻我?”其实是她先吻他的,可是他比她更激烈,她的唇甚至还隐隐痛着,心底有丝希望也许他还记得她的吻。
他没有回答。
“既然不记得我、不再爱我,为什么要那么热烈地回吻我?你知不知道这样的你好残忍。”
绝不能再留下了,她要离他远远的。瞧,只不过是一个吻就把她弄得心绪大乱,再留下她只会伤心、伤心、更伤心,她会伤心到死掉!
看他不说话,罗敷失望透了,她穿鞋下床,“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告诉我女儿在哪里,我这就带她回家。”
她要走了?不,他不允许。
调皮的小猫把线团玩得一团乱后就想走?她出现告诉他,他们两人相爱,但现在却要带着女儿离开,把他独自一个丢在这里?
他绝不允许!
“你不许走!”他拉住她的手腕,心里慌乱。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被你一次次无心伤害?放了我好不好,那样活着我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难道你不想我恢复记忆吗?难道你能忍受我真的永远都记不起你?”他在赌,赌她对他的爱。
见她表情稍微有些软化,他把她搂进怀中。
“我不记得你,可是你给我的感觉是那么强烈,似乎你的一切我都很熟悉,忘记你的感觉得糟糕,心底像空了一个洞。也许放你离开,对我们两个都好,可是……我做不到,我舍不得。”
他的眼神为什么要那么温柔?轻易动摇她本来已下定的决心。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爱你的眼睛,好想一辈子对着这双眼睛到老。”她有些伤感。
这句话好熟悉,轻易敲进他沉睡在心底的记忆,冰封的往事碎裂出缝隙。
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她也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那就留下来。”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
“留下来做什么?”她忍不住还是动了心。
“帮我找回失去的记忆。”
“如果永远也找不到呢?”
“不会,我相信你。”
“可惜我却不相信自己。”罗敷垂眸。
不可以再看他的眼,他眼中的真诚和温柔会蛊惑她的心,让她答应不理智的事。
界堪从怀中掏出荷包,放到她手上,“它从来都没离开过我半步,我的记忆中虽不再有你,却舍不得丢掉它,也许我根本就没忘记过你,我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带我回家。”
是了,这终于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五年来,他一次次拒绝皇叔多尔衮为他安排的亲事,他宁愿带着军队去镇压反抗朝廷的余党,也不愿接受那些美人。幸好他这些年来立下的功劳让皇叔很是重用他,也不愿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
泪花在罗敷的眼中滚动,她捂住自己的唇,不让哭声泄露。
他说出那样的话,是存心让她心软,让她留下来。
留下来,也许会万劫不复。
可她管不了那么多,未来怎么样她不去管了,她只要现在。她爱他,想留在他身边,即使留在他身边最后的结果可能仍是一场空,她也认了。
“答应我。”他挑起她下巴,双眼紧盯着她。
她要走,他也不会放她走。他不想后悔,一想到她有可能会离开他,他心底的慌乱就像是潮水快要淹没他。
“好,我不走,但--”
他紧张地盯着她。
“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你一定要放我走。”她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他,可是就是因为爱他,再舍不得也要懂得放弃,她不希望最后因为期待落空而对他由爱转恨,她希望即使他们没有好的结果,两人的记忆里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沉吟半晌才缓缓点点头。
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两个月来,只要他一有空,就会来看她和女儿。
他会躺在她膝上,一边享受她温柔的按摩,一边听她讲过去的事。
有时候,在梦里,他会梦到一些以前的事,但很可惜都是些破碎的片段,很难连贯在一起,但至少他有进步了。
他们的感情也在这样的互动中默默升温。
“小木头呢?”刚回王府,他便直奔她的厢房,屋里屋外看了个遍,女儿不在,罗敷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和一些过了时节准备收起的衣服。
“她闲不住,吵着阿太带她去园子里玩了。”
“这些事为什么不让下人做?”从她手中抱过厚重的棉被,仗着身高优势,他轻松地把棉被搭上细绳。
“这点小事不必麻烦别人了,再说在家的时候,这些事情都是我在做啊。”罗敷弯下身子,从摊在地上的包袱里拿出一件长袍。
这件长袍是他的。
并不是多好的布料,和他现在穿在身上的锦缎蟒袍根本不能比,可这上面的一针一线,密密缝的都是她对他的情意。
“这是我的。”是肯定而非疑问,他从她手中接过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我好像比以前瘦了点。你怎么会带着我的衣服?”
罗敷白了他一眼,他肯定是以为她太爱他,所以才把他的旧衣也带在身边,睹物思人,少臭美了。“那个包袱是娘帮我收拾的,我跟她说,在过年之前,不管有没有找到你,我都会回家,冬衣就不必收拾了,娘偏不听,说什么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偏要我带上,你的衣服可能是不小心夹进去的吧。”
是吗?界堪蹲下身子在包袱中乱翻,他肯定还能再找出一件来。
“喂,你干嘛呀?别把东西都翻乱了。”
噢,天呐,谁来管管这个男人,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嘛!
界堪眯起双眼,从包袱的最下面拉出一块血迹斑斑的布,暗黑色的血渍显示着这块布已经有些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