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听着，偶尔闷哼几声表示响应。
已过了用餐高峰时段，饭馆空荡荡的，偶尔才有客人上门，坐在饭馆一隅，尼克努力讨这小美人的欢心。虽然他说了不少话，但用餐时间没拉长多少，碗盘内的食物很快就空了，两人将金额对分结账。
摩托车再度隆隆上路，回到了他下榻的饭店附近，他紧紧搂着她的腰，胸膛挤压在她背上，两颗安全帽抵在一块，他试着将声音传进她被塞在安全帽的耳朵内。
“上来陪我，好吗？”
“……”
“我们可以看看电视，聊聊天，和以前一样。”他轻声道。“我很想你。”
说时，他的双臂又紧了紧，眷恋的味道包围了他们。
“郁婷，陪我，好吗？”
“……嗯。”
经过多日抗战，她终于投降了。
花了点时间替摩托车找到停车位，两人手牵着手，她看着前方或地面，目光继续飘移，脚步却任他牵引，往饭店走。
同一家饭店，却因他曾离开而换了房间，他领她进入后，退到她身后关上了房门。
她没止住脚步地往内走，走到了房间另一端的窗户旁，掀开窗帘一角，饱览一片夜景。光线稍稍暗了下来，玻璃窗上的倒影告诉自己他的走近。他由背后靠近，将她困在了窗边，熟悉的气息包围她，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性感的下巴与突起的喉结上。
“郁婷。”他唤，并伸出食指触碰她的下颔，她在他的引导下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终于对上。
在她整晚镇定冷淡的举止下有着掩不住的慌乱神情，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别开了视线。
“来吧，要不要看电视？”他微笑，握住她的手，以温和且坚定的态度抚平她的情绪波动。他带她回到床边，打开电视频道，一如交往时一样对她敞开了双臂。
她不只没推拒，还温驯地像只小羊，钻进他的怀抱。他感受到她今日的不同，似乎不是单纯的态度松动，而是更为脆弱，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他紧了紧圈在她身上的手。“会冷吗？”
她抓住一旁的棉被摇头。
他不再多问，只是随着电视节目慢慢抛出话题。
中间他提过几次他的家人，苏郁婷可以由近来他话中的内容逐渐拼凑出他的家庭概况。他有一对父母，自己则在家中排行第二，有一个哥哥及一对弟妹，他和家人聚少离多，但不影响他们深爱着彼此。
他正有意识地引导她了解他的家庭，她感受到了不同于两人刚交往时的态度。
他开始告诉她一些关于他自己的事，而不再只是眼前所见的“尼克”。
这正是她在之前交往时曾有过的举动，两人的角色调换了过来。
不知怎地，对这迟来的开诚布公，她有点想哭。
“尼克……你不需要……”
“嗯？什么，郁婷？”他听见她微弱的声音。
“你不需要告诉我这些……”她说。“不需要勉强。”
“亲爱的，我没有勉强，我只是和你聊天。”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接话。“你要我安静？”
不是！
她不是要他安静，而是不希望他……太好，不要对她太好。
她躲在棉被下突然哭了起来，尼克被她的举动给吓到了。
“老天……郁婷，别哭，甜心，别哭……”他心疼地安慰、轻拥着她，同时努力回想自己刚才是否说了什么惹她难过的话。他认为没有，或许是她过上了什么难题，和她今日特别的态度有关，所以才不再抗拒他。
“甜心，你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他努力想弄懂情况，可是苏郁婷没理会他，放任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我很想你……”终于，她边哭边说。“可是我不想要……不想要这样……”
为什么？尼克被她的话搞得一头雾水。
他的中文虽然不错，但面对这混杂了浓厚鼻音的奇特腔调却得费更大的心力去倾听，他的反应因此慢了几拍，苏郁婷则继续往下说。
“我……我不漂亮……很奇怪……我很努力，可是他们还是都不喜欢我……你也是……不应该……不应该喜欢……我……不可爱，很壮……”
好，他大概听出她在说什么了。
“别胡说，你很漂亮。”原来是小美人没自信。他很讶异，她看起来是如此开朗，他现在还记得两人初识的情况，她幽默大方，聊天时眼神闪闪发亮。
她是个拥有坚定信念的美人，她的美独一无二，根本无法被拿来做比较。“郁婷，看着我。”
他努力想将她的脸从棉被里拔出来，免得窒息。“拜托，看着我。”
她紧揽着棉被，使劲与他拔河。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哭成大花脸，她第一个不想被看见的对象就是他。
“不要……”她闷哼，但力道终究比不过他，棉被遭抢，她的大花脸无物可遮，她迅速转头，将脸埋在他小腹上，改抓他的衣角。
这姿势很暧昧，但她专心在藏起自己的脸蛋上，没注意有何不对。
尼克单手轻放在她的乌发上，翻眼望天。这姿势很棒，要不是情况不对，他会愿意贡献自己的腹肌让她躺一整个晚上，虽然他不认为自己忍得住，不过这问题现在还无须思考。他坚持要看到她的脸蛋。
“郁婷，甜心，听我说，好吗？”他总不可能使劲硬固定住她的脑袋，只好双手陪她打太极，你来我往的攻防，最后他终于双手捧住她的脸蛋。
她不放弃闪躲，表情顿时扭曲得像是在做鬼脸，尼克忍不住笑了出来。
“郁婷，你很美。”他再次重申。“我明白台湾人的美女……呃，那叫什么……审美观？对，审美观。我明白台湾人的审美观……大概明白。不过我得说那和我的不太一样，你在我眼中非常漂亮。”他道。
“你有活力，有灵魂，有坚定的信念。天晓得现在拥有信仰的人都不多了，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你懂吗？”她像只被车灯吓坏而呆站在公路上的小鹿，一脸无措茫然地看着他。
“甜心，你的美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晓得哪个笨蛋会放弃你，”虽然他也差点成为笨蛋之一。“不过我很感谢，因为如此，我才能遇见你，得到你。在过上你之前我不相信爱情，我不相信有人能让我挂心、担忧得无法迈开离去的脚步，但我体会到了，所以我回来寻找，这不是游戏，也不奇怪，这只是很单纯的吸引。我接受它的引导，它带找走向你，只是如此而已。”
他讲了许多，但眼前小美人的表情告诉他，她可能听不懂或无法理解，即便如此他还是相当有耐性。
“郁婷，我喜欢你。”告诉她就对了。“或许是爱情，我不清楚，但我愿意去尝试，我会努力。我无法保证我们未来的日子永远不争吵，但我保证我会对感情忠诚，并尽最大的努力让你开心……”
第8章(2)
声音逐渐窜进她的大脑，每听一句，她的围墙就多崩塌一角。
他诚实，且拿出了诚意。
她不相信感情会永远平顺，自己过去的恋情已足够证明，就算是有相同的经历背景也不一定适合成为情侣。更何况是来自不同国度，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对象。
他坦诚告诉她，他无法保证，但重要的是他愿意面对，也愿意努力。
比起她还没尝试就怕得缩回蜗牛壳里，他比她有勇气太多了。
她该如何回应？
不自觉问，她已经正眼盯着他瞧，眼睛眨也不眨，略红的眼眶令她更显我见犹怜，她像被施了魔咒般地定住，动也不动。
“郁婷，我需要你的答案。”他温柔提醒。
她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好。”她说。
对待每段感情，她都是全心全意。过去的自己努力了那么多次，没道理这次连尝试都没有就给自己判了死刑。
尼克的条件比任何人都好，诚意也是前所未有，她想不出自己不该去试试的理由。她已经受够这段日子的煎熬，她愿意再试一次，愿意相信他，相信两人的共同努力会让结果不再是最重要的。
“好。”她复游，点头。
还来不及投入他敞开的双臂，她的手机铃声却先响起。
气氛短暂的中断，她找到自己的手机，脸色突然变得难看。她瞧向他，发现他眼中的困惑，她犹豫，想离开，视线在房内转了一圈，寻找隐蔽的地点，却在再度回到他脸上时镇定下来。
她暗暗下了决定，没离开这张床，只是深吸口气，接起了手机。
她沉声开口，短暂的谈话、妥协，听起来无力的威吓，在她抑扬顿挫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慌乱。
直到结束了通话，空气仿佛凝结。
安静，一室尴尬。
她低头不语，一通电话几乎将不久前心中回升的暖意又压回冰点。她花了点时间平复情绪，一会儿后才不安地偷觑向他。
尼克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几乎像是没发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床上如此近的距离，他肯定听完了抛整通电话的内容，她相信光从她单方面的对话便足以让人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
她对于无法探知他心中的想法感到慌乱与害怕。
“怎么了吗？”发现她看向自己的表情不对，他微扬起眉询问。
“我……”她声音梗在喉咙。“你……你不问我？”
出乎她意料的，他笑了，轻笑几声，红唇拉开大大的弧度。“郁婷，你是警察，你的职业会过上很多可能及问题，而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斩钉截铁的一句相信，让她感觉差点喘不过气来。
一团情绪充满了她的胸口，饱胀到了口鼻之间，热气冲上眼眶，她以为泪水会随着热气一起冲出。
他相信她。光是这句，一切都值得了。
她扑进他怀里，盈满的情绪让她哭也不是，也笑不出来，感动得说不出半句话。
“你很棒，郁婷。你有坚定的信念，做你认为对的事，不需要担心。”他抱着她，温柔带笑的语气像支持及认同。
她从他的话中得到再战斗的勇气。“为什么……你可以……”
“相信？”
“嗯。”
“这不难。”他笑，抱着她缓缓躺下，以轻松的姿势让两人在床上亲昵依偎。
“你知道，我当过军人，我去过战场，战争就是那么回事，有很多对的事和错的事一起发生。很多事情，我没办法判断它是不是正确的，这时候只有信念和相信。”
“错了的话……怎么办？”想象战场上的场景，她瑟缩了下。
“我没有答案。”他微笑坦然。“你或许听过有些关于战争的故事，过上平民，过上攻击，该怎么决定，该不该反击……或许放了一个无辜的民众，他会带来更多敌军，害我的弟兄死掉。战争太快，战场上有太多我没办法决定它是不是正确的事，我只能相信，并且希望自己会让未来更美好。不过我得说的确有些混蛋热中战争，我只能祈祷和平赶快到来。让那些混蛋完蛋。”
她忽然觉得压力变得微不足道。
她没听过他的这些故事，而他再一次地迷倒她。
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蛋埋在他胸旁，太复杂的感受在心中发酵，她难以言语，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他没走掉，而且回来找她，这是何等的幸运。
“你……像个笨蛋。”
听见她闷在自己胸前，像小猫般撒娇的闷哼，他笑了出来，但她下一个问句却让他笑容短暂冻结。
“为什么……你不从军了？”
既然他相信，拥有信念，应该会选择在军中继续待下去，待到最高年限，但他才三十几岁。
尼克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了不该问的？”
“不是。”他轻吁。他只是相信他的小甜心肯定对侦讯非常拿手，她总能立即找到重点。“我发现，在军中无法贯彻我的信念。”他已经许久没与人提过这段过去，但他知道自己得告诉她。
“我是SEAL。”美国的海豹特种部队。“这是个菁英团队，我们所有人都很棒，我们接受最艰难的训练、执行最艰难的任务，我们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所有人也认为我们是最好的。但事实上任务不会总是成功，我们失败过，有时是中途撤离，最糟糕的是被敌军抓住。”
她讶异地抬起头来他笑。“这不奇怪，我们常常被丢在陌生的地方，海中、树林……有些地方很奇怪，尤其是当地的住民不一定喜欢外国的军队进入他们的国家，如果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常常会很麻烦。
“这不是新闻……嗯，或许是，这些事通常政府不会希望传出去。我的确被抓过，我们一整个小队被困在一个小岛的沼泽上，那里是树林，海水升高时会让人很难前进，我们有地图，但不熟悉地形，最后被包围——那次就是过上了当地居民，无辜的民众，我们决定不开枪，让他离开，结果他带了人回来－－”他停顿住。
“我们撤退，一边还击，但海水和奇怪的树枝困住我们，我们被包围，子弹不断朝我们飞过来，我们旁边的水渐渐变成肮脏的红褐色，幸好我们全活了下来。”谈起那段不幸中的大幸，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们被送到敌军手上，他们通知美国政府。海豹太贵重，我们成了谈判的筹码，最后我们被送回去。”
光听，苏郁婷就感觉自己快承受不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尼克的心理素质，面对生死关头，面对任务失败，他怎么熬过来的？他怎么会没有就此一蹶不振？怎么能继续保有他的信念？
“结果……怎么办？”
“嗯，”他深吸了口气，幽长地吐出。“结果……”
他的停顿，让她差点以为他就要中止这话题。
“结果，军方评估那任务太危险，他们付钱和民间团体签约，让他们接手。”他原本仰望着天花板的双眼转向了她，对着她道。
“他们付钱请佣兵代替我们打仗。”他的笑容有些扭曲。“我们所受的训练在那一刻是那么好笑，任务完成，我们就是英雄；任务失败，我们就像贵重的玻璃娃娃立即被保护起来。”
“我觉得自己像展示品。”他语气沉缓，一字一字清楚地说道。“我成为军人，是为了保卫国家、人民，而不是被当成贵重物品展示。那有违我的信念，也不是我的正义。”
所以他离开了，主动退役，就此离开了曾让自己自傲不凡的部队。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敢再问下去。
他经历的比她更沉、更重……和平的背后有着太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正义往往也很难只凭光明的手段取得，曾经的他愿意挺身投入那个灰色地带，所以他懂得她的举动，不需要解释，他就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