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送我这个毕业生啊!」她略略弯腰,双掌交握做了个拱手的姿势。「承蒙谷副总的照顾,我这个小经理也混不下去了,今天是在『日出银行』上班的最后一天,所以公司办了个欢送会。」
虽然已经从老妈口中得知崔樱樱因他而被迫离职,但是亲耳听她说出来,着实也是个不小的震撼。
这件事,一定彻底伤透她的心。若不是因为他,以崔樱樱这样内外双全的条件,想必亦是一路青云而上,直达高阶王管之位。
是他绊住了她吧……谷东川暗想,
崔樱樱瞄了一眼发愣的谷东川,她似笑非笑地站起身来,轻松优雅地穿上帅气的麂皮外套。「老实说,还真不想去呢,不过这是大家的好意,总不能拒绝吧。高高兴兴地进来上班,也得快快乐乐地离开才行。」
她拎起背包,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狐疑地回头看他。「咦,你问这干么?」
「没、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而已。」谷东川也站起身来,修长的手伸入口袋摸出车钥匙,便踩着潇洒的步伐离开了。
「莫名其妙。」
崔樱樱瞪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兀自想着。
姑且不管他究竟为何而来,但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见到他?每次见面,那闪亮的笑容分明是提醒她的失败,好似一把利刃划过胸口,刺痛得令人想掉泪啊……
第八章
推开有着玫瑰花铸铁图案的厚重大门,踏进这家公司对面巷子新开的义大利餐厅,崔樱樱才知道所谓「欢送会」的场面有多盛大。
华丽的彩带在挑高的天花板上交错垂落,站在几乎遮住视线的几把超大花束前,她的脚步有些迟疑了。
「崔姊来了!」叶真心第一个发现了她,立刻冲到她面前,热络地挽着她往里面走。
「崔姊好!」、「崔经理欢迎!」招呼声此起彼落,原本优雅安静的餐厅忽然热闹了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崔樱樱傻愣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问。
「欢送会啊!」林碧郁笑咪咪指着中央走道上飘着的两颗心形大气球,上面写着:「崔经理感恩欢送会」。
三条黑线瞬时浮上脸,崔樱樱真想转身落跑。
「怎么弄得这么肉麻啦……那、那餐厅老板同意让你们这么胡搞喔……」她浑身不自在,脸都红了。
「唉唷,今晚被我们全包下了,别担心啦!上次不是说有一家新开的义大利餐厅吗?就是这里啊,气氛不错吧?」林碧郁得意笑着,这回欢送会的场面大半是出自她的构想呢。
「没必要这样吧……这场面要花多少钱啊……」崔樱樱无力地自言自语。
「这都是同事们的心意嘛!再说这样比较有气氛,才热闹嘛!」叶真心耳力超级好,她挽着崔樱樱绕场一圈,兴高采烈地介绍。「崔姊,你看这间餐厅真的很棒,今晚全部以时尚派对自助餐的方式供餐,总共有二十道菜色,从义式炖饭到烤牛排,都是正港义大利菜耶,另外有甜点和水果,而且我们还去卢老板,拗到了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吃免惊喔!」
要义大利餐厅的老板供应法国来的哈根达斯冰淇淋?义式冰淇淋不就是Gelato吗?到底有没有搞懂什么是义大利料理?崔樱樱想到这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天兵,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崔经里,麻烦请转过来和我们拍合照!」财务部的小张跑过来。
「我们部门也要!」管理部的人马立即出声,一群人已经准备好拍照阵仗了。
「还有我们!」、「崔经理不愧是大美人,怎么拍都漂亮啊!」
整个餐厅顿时更喧闹了,身边的人群换来换去,崔樱樱成了拍照背景。
迎新送旧,这些年她遇过不少,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是主角。不过她一向自诏是称职的演员,扮什么就得像什么,既然是今天的主角,自然也得有模有样……
想到这里,她眨了眨有些疲惫的双眼,挺直了腰杆,对着镜头摆出一贯的甜美笑容。没问题,无论是真心或是做戏,她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餐台上的银盘一字排开,精致的菜色闪闪发亮,在主厨与服务人员的几番提醒之下,热情的同事们终于结束拍照活动,排队开始取餐。
「崔姊,这个前菜超赞的,看看这个新鲜的玛札瑞拉起司,好有弹性——」林碧郁挟了一片到崔樱樱的瓷盘里。「喔,还要配这种进口牛番茄才行。」又挟了两片鲜红的番茄片过来。
「多吃点啊,崔姊,你最近瘦了好多呀。」阿峰也围了过来,说得吞吞吐吐。「我们……咳、呃……舍不得看你这样耶。」
「以后没有崔姊,我看我们也活不久了。」
「唉,我们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一时间,唉声叹气此起彼落,气氛忽然沈重了。
沈默了五秒钟,崔樱樱决定转移话题。她漾着甜美的招牌笑容,往阿峰肩上一拍,不客气地说:「喂,烤牛肉看起来很不错,挟些给我吧!快饿死了。」
「是,遵命!」
嘻嘻哈哈地绕了餐台一圈,崔樱樱的瓷盘满得像是堆了座小山,里面有同事们满满的情意,她不能辜负,要努力吃光光。
嘴巴忙着品尝美食,但是崔樱樱心底却是苦涩难言。她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同事们,舍不得曾经并肩作战或相互竞争的情谊,舍不得她宽大的办公桌,甚至连从彩绘玻璃窗望出去、那块闪闪发亮的「日出银行」招牌,此时此刻看起来都令她泪盈满眶。
苦酒满杯,唉,还是再来一杯吧!
「啊,吴副总来了!」、「简协理、钱副总也来了!」、「哇,连城东分行张总也来了!」
不仅是总行的几个大主管,连其他分行的多位主管也陆续进入餐厅,原本正在用餐的同事全都站了起来。
这个场面……还真是出乎意外地浩大。
「他们不是我找来的……也不知道大头们怎么会知道……」林碧郁拉紧崔樱樱的手,被这些穿着深色西装的大主管吓傻了,
崔樱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之后,立刻迎上。只见她娇美的脸庞泛着甜笑,纤手热络地往吴副总的臂弯一揽,笑咪咪地说:「怎么好意思还劳动副总,还有简协理、钱副总、张总——」
她回头数落着林碧郁等人。「这几个毛头真是的!」
吴副总呵呵笑开了。「我不来怎行,谁不知道樱樱是我的爱将?」他转身面向众人。「樱樱就像是我的女儿,女儿养大就得嫁人,想留也留不住的,唉,可怜的还是我这个老人家,马上成了跛脚马。」
崔樱樱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事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吴副总怎么能说得这么流畅?难道,站在高处的人都得这么做人做事吗?
她揪紧的胸口一阵刺麻,隐隐抽痛。
但是,有这么多眼睛正在看着这出戏,她也得演下去。
暗暗地深吸了口气,她只得佯装娇柔。「副总,您别这么说嘛!」
「我这只跛脚马要趁这机会拜托大家,」吴副总接过叶真心即时奉上的酒杯,对着大家高高举起。「希望各位要努力加紧脚步,尽早把整个部门的业绩巩固好,让我们重写历史,再创佳绩!」
接着,他又对崔樱樱说:「樱樱啊,没有人比我更舍不得你,但是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只能祝福你了!」语毕,他仰头一饮而尽。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沈重,众人面面相觑,也不敢鼓噪喧闹。
只有崔樱樱定定地望着吴副总许久,才举起酒杯。「我从大学一毕业就进入『日出』,算算也将近七年了,副总是给予我最多指导与鼓励的长官,副总——」她哽咽了几秒钟,立即镇定下来,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谢谢副总的教诲,对不起,让你担、心、操、心了……」
无论吴副总说的究竟是真或是假,崔樱樱这些话并非戏场台词,确实是出自真心想说的。
「没这回事!」吴副总不愧是老战将,很快地转换另一张脸,拍拍站在身旁的钱副总,豪迈地吆喝。「喂,上回你们研究部推的那几个新基金,樱樱也帮了不少忙吧?还不快来喝一杯!」
众人才恍如梦醒,响起一片掌声,气氛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饮着醇酒,品尝精致料理,听着热情同事们诚挚的祝福话语,时间飞快,终究是走到曲终人散的时刻。
在拥抱、泪眼相送之中,她始终以最甜美的笑容面对,偶尔也要搭配个跺脚不依、娇声娇气等等,就像是平日大家最熟悉的那个崔樱樱。
她一直是个好演员,在这个最后的时刻,她一定可以有个百分百的完美演出。
直到回到住处大楼前,一整晚挺直的肩膀才陡然垂下。这场戏总算落幕了。
她低头在包包里摸索找寻着大门磁卡,背后传来低沈而熟悉的声音。
「这位小姐,老师没教过你,钥匙要事先放在容易拿取的位置吗?小心歹徒乘机下手。」
「我不是找钥匙,是找门卡。」她没有回头,疲惫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更是沙哑无力。「这里有警卫看守,还算安全。」
「不管是钥匙还是门卡,都得事先拿在手上才安全。」谷东川上前一步,长手搭上她的肩,嗓音出奇温柔。「欢送会结束了?」
「嗯。」她闷闷地回答。
「不开心?」
「没有。」崔樱樱的鼻头猛然一酸,眼眶莫名地蒙上水气。
「有。」谷东川叹了口气,原本搭在肩上的手顺势把她搂进怀里,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不开心。」
「不开心又如何?若不是因为你,事情也不至于这么难堪,现在又何必来说这些?」尤其是在她忍耐了一晚,情绪最脆弱的时刻。
她急着想挣开男人的臂膀,可是却被拥得更紧。
「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说这些都已经无济于事,但是,请原谅我……」谷东川急切的嗓音回荡在她耳际,听起来是那么地真心诚意,崔樱樱的鼻头开始发酸。
隐忍了一整个晚上的泪,终于落下了。
原本只是吸了吸鼻子,没多久,她竟然哭了起来。她抛开顾忌,越哭越大声,甚至还转过身抡起拳头,恨恨地往谷东川的胸口击去。
「都是你害的,你要赔我!都是你……呜……」
「好、好,你尽量哭,我陪你。想哭多久,我都陪你。」他搂紧了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我会一直陪你,一直一直……」
哭了许久,崔樱樱才哽咽地回答:「不是那个『陪』,是赔钱的『赔』……」
谷东川笑了起来。「都好,你高兴就好。」
他爱怜地替她抹去脸上残余的泪痕,轻声地问:「手机呢?」
「啊?喔,在这里。」崔樱樱顺从地自包包里拿出手机。
谷东川接过手,大掌轻易地将手机包覆其中,只见他按压几下后,又交还给她,还替她放回包包里。
「刚刚用你的手机拨了我的手机,电话号码已经纪录下来了,以后想要我陪你的时候,随时可以打我的电话,嗯?」
崔樱樱仰头望着他,一串泪滴又迅速落下。
来不及接住了——她那原本该是晶亮的明眸,或笑或怒地与他相望才是,结果现在……又是泛红又是泪潸潸,谷东川的心口有些揪紧,只能无奈地微微一笑,然后,他捧起了泪痕斑斑的小脸蛋,温柔地吻住她沾着泪的粉唇。
像是要把所有的哭诉与委屈全都牢牢封住似的,谷东川绵密而细腻地辗转吮吻着她柔软的唇瓣,好久好久,直到两人气喘吁吁才分开。
男人的手臂依然圈围着她,崔樱樱微微晕眩之中,猛然一惊——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吻,她已经失去工作,失去多年努力而来的光环,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谷东川为什么还要这样戏弄她?
他到底还想怎样?
「不好,一点都不好!」用力挣开他强健的怀抱,她哑着嗓子控诉。「你到底来干什么?看到我这么狼狈,很高兴是吧?我已经说过,我输了!彻头彻尾地输给你了,这样还不满意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真的不是……」饶是谷东川自认平时辩才无碍,不过看来她这把怒火暂时是难熄了,与其火上添油,不如选择暂时保持沈默。「别哭了,早点上去休息吧。」
「哼!」崔樱樱用力抹了抹泪颜,甩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补上一句:「下次你敢再这样乱来,我就打死你!」
这么火辣的性格,才是崔樱樱啊。谷东川抿着唇,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双黑眸在夜里看来明亮有神,专注地盯着逐渐消失的美丽背影。
崔樱樱用力而急快地踩着步伐,高跟鞋喀喀喀地敲着大楼里的磨石地板,想起刚刚那个湿润的吻,整个脸悄悄地、莫名地红了。
可恶,长得那么好看,怎么不去当牛郎……可恶……
心底不断地咒骂着谷东川,她打开公寓房门,踢开高跟鞋,随手开了开关,啪地点亮落地窗旁的立灯。
窝在沙发里,崔樱樱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对照谷东川温暖的怀抱,这个二十来坪的房子竟然空荡冷清极了。
哭过的双眼总是特别疲倦,崔樱樱胡乱地洗脸、冲澡,换了睡衣,把自己抛入柔软舒适的大床。
她翻了个身,瞧见身旁大半的空位,没由来地又是鼻头一酸。
回想起来,她从来不曾像今晚这样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哭过。这么多年,她总是独自一人,多么希望有个知心的人可以作伴,生活里不再只是业绩和数字报表,她也想和许多女生一样,逛街看电影约会,可以尽情地对男人撒娇、要脾气……
她真的很想,很想。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已经如同自动洒水系统般泉涌而出,迅速沾湿了玫瑰印花枕头套。
没关系,你尽量哭,想哭多久,我都陪你。
想起谷东川温柔的嗓音,还有那健壮而充满男人味的厚实胸膛,还有那个绵长细腻的吻……她忍不住恨恨地搥了几下身旁的空位。
「可恶!都是你、都怪你……」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又觉得困极了,迷迷糊糊地带着泪痕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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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酸涩的眼睛,崔樱樱迟钝的脑袋发愣了好一会儿,瞧见窗帘外的阳光,才伸手捞起床边的闹钟一看——
老天,都快九点了!
她跳下床,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梳妆打扮赶出门,才忽然想起——
她已经不再是「日出银行」财富管理部里,那个干练俐落、笑容满面,带兵上场冲锋陷阵搏业绩的崔经理,从今天起,她和「日出银行」再也没有瓜葛了。
而且更糟的是,她竟然正式加入失业一族的行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