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又看到电梯数字灯从一楼起跳回来,几乎每一层楼都停上一停,她几乎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当,电梯门打开。
空无一人?
不。
他又晕了,倒在电梯里面。
从四方盒的房子换到一间全白的房子,姐姐叫这里医院,是治病的地方。
他死了吗?
身上盖着白布。
她也说了,这是医院规定统一的颜色。
可这颜色怎么看怎么不吉祥。
说是给人治病的地方却跟药庐的感觉完全不同。
看不到药草,也没有浓浓的中药味,而是一种刺鼻,他说不上来的气味。
他的胳臂上有针,是不能动弹的主凶。
长长的针头戳着皮肤,姐姐临走前严肃的叮咛透明管子里输送的是营养剂还有生理食盐水,要他杜绝拔掉逃跑的念头。
她太神能了,居然一眼看透他的想法。
针头依旧在他胳臂上,可是躺着实在无趣,掩不住好奇的心,拖着点滴瓶的支架从窗户探头看了个究竟,这一看差点魂不附体骇出满身冷汗来。
楼的下方有小如蚂蚁的方块满街爬来爬去,这楼,竟然可以起得这么高……而且不只他所在的这一幢,放眼所及,都是参差不齐的大楼。
他混淆得厉害。
出去买便当的勾曦玉进门就看见百里鸣彧整个人弓成虾球蜷着,一看见她回来就像看到救星眼发亮,唇扭了扭,拧出个极丑的笑。
“嗨!”她心地本来就软,他那强自振作又故作轻松的样子实在叫人没办法发脾气。
为了忙他,一整天毁得一干二净。
“我要离开这里。”百里鸣彧这辈子要说看见谁像看见勾曦玉这么高兴,还真的没有。
“可以,等一下看医生怎么说,要是可以我们马上走人。”把买来的大包小包往柜子上摆,本来只是想去买个便当却一买买一堆。
都怪她想太多,反正多买少错,不清楚他的口味只好每一种都买了。
“我没病,只是身子虚。”他不喜欢这地方。
“没病不会动不动就晕倒,你毛病可大了。”跑来跑去的她脸颊泛红,瞪眼横眉却是秋水连波,美不胜收。
百里鸣彧真的很不想表现出自己从来没见过美女的矬样子来,偏偏天不从人愿,每见她一回就傻一回。
第一次当她是男生觉得她好看,误会澄清后为什么还是觉得她清秀得像个玉人似?
“医生给你验了血,你有肺结核知道吗?”
难怪这么瘦,也难怪动不动就晕,他们家人是怎么照顾他的!
“肺结核?那是什么?”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这名词却陌生得紧。
也是啦,他自从醒过来以后没听过的名词已经多得满到咽喉,以后更多的打击也难不倒他了。
勾曦玉指着他的肺部,轻描淡写,“就是这里,这里出了问题,你常常咳嗽对不对?医生说起码要追踪治疗三、四个月。”
幸好他身上的肺结核杆菌还没有变态的抗药性,只要加紧治疗,也没有传染的风险。
百里鸣彧有一下子才消化她的话,他结巴了,五指一点一点收拢,握成拳。
“你是说……只要几个月的治疗,我的病……能痊愈?”
爹娘花大把银子请来的庸医们竟然说他罹患的是无药可救的绝症,让他回去的话,看他怎么找他们算账!
她拿起苹果来削。“这又不是什么绝症,何况你年轻,免疫力强,安心治疗,很快就可以恢复一条龙了。”
她又不是人家真的姐姐,干么还要费心费力的安慰人?
“我以为这一生要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能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发臭然后坏掉了。”
“我看你只是缺乏运动。”
“应该吧,我家人连重一点的东西都舍不得我拿。”
她在听亘古神话吗?
要是跟他说她老爸为了把她训练成武术高手,从五个月大就把她当沙包摔来摔去,而且她还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不知道他这堂堂男子汉做何感想?
“我问你,出院后你有没有地方去?你家在哪?或者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你家人?”
这不问可不行,他像个谜团,也不知道打哪来的,医生检查过他的脑袋又没受伤,正常得很。
百里鸣彧不会呆得再去问电话是什么玩意了,他只是冷淡的摇头,“在这个地方我没有任何亲人,就一个人。”
“原来是孤儿。”
“个人的滋味……肯定不会好受,她生长在小康快乐的家庭里,对孤儿最没有免疫力。
“算是吧。”
他不能疯,他不能疯,他有百里家人具有的坚强意志,他必须克服这一切。
“那走一步算一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喽。”
天大的事有高个的人顶着,先吃苹果再说。
接过勾曦玉递来的苹果,百里鸣彧感激的大口咬下。
“好吃吗?”她扬眉。
她已经很努力不要削得坑坑巴巴,还好他不挑剔。
“脆脆的,我从来没吃过这种水果。”他诚实招认。
勾曦玉没说啥,只是心里又替他怜悯了一回。
“那榴梿?”
摇头。
“又大又亮的黑珍珠莲雾?”
继续摇。
她真的只是随口问,没料到百里鸣彧只是一个劲的摇头,摇到她心房崩落,他不会是受虐儿吧,还是单纯家境不好?
不不不,她想太多了,刚刚说了他是孤儿,哪来的受虐。
就知道不能乱同情别人,总是会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你喜欢,我统统买给你吃,管他榴梿、红毛丹、黑珍珠给你吃个够!台湾是水果王国,你想吃什么都有。”
欸欸欸,慢着啊你勾曦玉,你乱开哪门子的支票,这家伙可是陌生人,等一下要挥手Say Good Bye 的,一箩筐的水果寄哪去,黑猫跟大鸟的神通再广大,也没辙吧。
唉,谁叫她鸡婆,才说不要同情心泛滥的,马上破功。
“谢谢姐姐。”喀滋喀滋的咬着苹果,百里鸣彧狼吞虎咽,不时抬头看她,像是怕勾曦玉随时会不见。
“你慢慢吃,这里还有便当、潜艇堡,还有限量的奶油红豆面包……你不会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嗳,大概就是坏在这姐姐两个字上头,当人家阿姐总是要用心照料弟弟的对不对?
“不太记得了。”
先是发现自己不晓得身在何方,连着晕倒两次,一切又那么超出常理,肚皮哪有空暇顾。
一个吃得认真,一个看得认真,一时竟静默无语。
答应了医生会准时到医院复检,在医生的许可下两人在傍晚时分终于走出白惨惨的医院。
第二章
下班时间。
霓虹如彩带照耀整片夜空,车水马龙人群如织。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小段路。
百里鸣彧谨慎的跟着勾曦玉的脚步,目不转睛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原来他在病房探头看到的四方小盒,就是这些会喷黑烟的东西,人们的穿著,也是前所未见,真要比较他之前对勾曦玉曝露的评语,她的穿著可以算是保守到家了。
勾曦玉见他时时停下来到处打量,店家橱窗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的模特儿可以让他面红耳赤,对于萤幕墙里扭腰摆臀穿着曝露的女生,更像被电到那样无法动弹。
“他们为什么在盒子里?”
大哉问!
这要解释下来花上一天一夜他大概也不明白。
拖拖拉拉,花上了比平常要多上好几倍的时间来到广场。
“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她站定,后面的百里鸣彧差点撞上她。
他捂着鼻子,好一下才慢慢放下。
她把领的药、买来的水果食物还有所有的现金,都放在她背习惯的大包包里然后塞到他怀里。
他默然。
“我们就到这里可以吗?”她又问。
百里鸣彧不去看陌生的一切,漠然的点了头。
他没有理由赖着人家,就算他脚站的这块土地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就这样了。”
她没办法问他有没有地方可以去,问了,如果无处可去,难道要把人带回家?
百里鸣彧重复点头,除了这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要多保重知道吗?还有,一定要记得回去复检,这很重要,不能忘。”跑了两步,勾曦玉忍不住叮咛。
他没表情,没回应,什么都没有。
勾曦玉动了动嘴唇,天呐,她一个花样年华女生几时变婆妈了?
钜细靡遗又如何,她又不能怎样。
转身,用最大的自制力不再回头,坚定的走进人群。
饭后,老夫老妻闪进厨房咬耳朵。
“我说孩子的爸,你看咱们小曦是不是有问题?”水声哗啦啦的响,有掩人耳目的嫌疑,还不时耳听八方怕在客厅看电视的人闯了进来。
“问题?女儿好端端的,没坏也没损伤。”
一只瓷盘直接敲上他的死人头。
“我是说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你都没发现?”
“有吗?我没感觉。”相较于老婆娇小玲珑的身段,勾天虎简直是灰熊级的吨位,他整个人一站,厨房就没多余的空间了,被盘子敲了脑袋瓜子还是老神在在毫无损伤。
“你啊,女儿回来你就乐歪了,什么都嘛没看到、没感觉。”
二度翻白眼,这个男人只要一站上道场的榻榻米,就算亲如女儿也没情面可讲,可是只要脱下道服却变成傻老爸,真是无言。
“老婆,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我敲你的头,你看我是在赞美还是修理你?”
她向来不否认自己是母老虎,可是天生一物克一物,勾天虎就是很吃她这一套。
“水某ㄟ,不要这样啦。”
“我才懒得理你,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道场给她气受,又不合理的要求她要参加什么比赛?”对他的撒娇视而不见。
要栽赃,老公绝对是头号人选。
“老婆,天地良心,出国拿奖杯都是小曦自愿的,我可从来没有强迫过她,对她严格,这是职业道德,我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的。”勾天虎无辜的竖起三根手指头,竖白旗投降。
“家里到处是奖杯,也没看过她带个男朋友回来,我真担心……”女儿生得不差,真的不差,不是她老王卖瓜,只是好端端的女孩却被她熊似的老爸锻炼出一身随手都可以把男人当沙包摔的功夫,好男生走避都不及了,哪来的美国时间相处发掘她的优点。
“女儿留在家不是很好……好好好,我道场里那么多男孩子也没见过她喜欢谁,你就是要我去问对不对,直接说嘛。”勾天虎从来不时兴猜谜这回事,猜来猜去猜得大肠小肠都打结,还不如直接问来得爽快。
“要婉转一点。”
知道自己嫁的这老公粗线条,可是粗到像电缆线又不能剪去卖,有时候也很无奈。
“那走路费……”要求一个吻不过份吧?
“铭谢惠顾!”不轻不重的软钉子。
勾天虎哀叫。
“叫你办点小事就想要拿回扣,老师是这样教的吗?”
不是她这当人家老妈的爱大惊小怪,通常,除了周休还有假日,两个为了学区必须租房子住外头的孩子会因应两个老的要求转两趟车回家,像这样突然的跑回来是绝无仅有的事,这叫她怎么不犯嘀咕。
“啊,水某ㄟ,代志大条,小曦不见了……”客厅里传来肩负重任刺探军情的勾天虎大吼大叫。
从家里跑出来的勾曦玉心里浮动的厉害。
空气中全是汽机车排放出来的二氧化碳,行道树都在光害里,千变万化的霓虹把人的面目变得模糊黯淡,定睛回过神来的她已经换了两趟挤得跟沙丁鱼没两样的公车,回到跟百里鸣彧分手的广场。
果然不在了。
她找了又找,广场的人潮依旧摩肩擦踵,红男绿女一个个比时尚流行,她举目四望,一张张陌生的脸,都是人头的街上,哪里有她要找的人?
对啊,有哪个傻瓜会笨笨的杵在这里等她回来?
是她想太多。
她站了半天,狂奔带来的烧灼感使整个胸腔仿佛被掏空了,腿是软的,人还在喘,闭上眼重重的吸了几口称不上干净的空气,颓然坐下将头埋进双膝。
自问为什么要为个陌生人做到这份上~~ 她答不出来。
抱着逐渐恢复正常心跳的胸口,直到这会儿,汗才慢慢的淌了出来,前胸后背,还有额。
抹了汗,她蓦然发笑,人走了表示他有地方去,她该安心的。
拍拍自己的颊准备打道回府,她明天可是还要上学呢,就算呆坐到天亮,那个人也不会再出现了吧……
她恍恍惚惚,有人趑起的来到她身后,犹豫了下,接着尝试着要轻拍她细瘦的肩膀。
黑影一覆上她,勾曦玉立刻警觉,多年的训练造就她惊人的反射神经,手腕暴伸,一个小擒拿扣住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将来人半空翻转摔了出去。
心情已经够郁卒了,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还来惹她?
惨剧发生,惨叫难免。
“哎唷……”闷哼夹杂呻吟的人只觉得五脏六腑翻转过一遍,重力加速度砰然的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声响很大,显然跌得不轻。
勾曦玉本来还想补上一脚让色狼死有余辜,可是看见仰躺的脸,一只脚赶紧收回来。
“怎么是你?”
她到处找不到的人。
“我……看到姐姐……想说过来打个招呼……”痛,暴汗!
看见骚动,爱凑热闹的人围了过来,百里鸣彧面色铁青,两管鼻血竟然蜿蜒的滑了下来。
勾曦玉后悔得厉害,自己怎么会这么冲动?看他怎么都爬不起来,七手八脚的连忙去扶他。
“搭着我的肩膀,扶好喔,别掉了,我送你去看医生。”
百里鸣彧捂着鼻子模糊的看着勾曦玉白璧般的侧脸,一时五味杂陈,竟然无法清楚的明白在这完全陌生到极致的地方再度见到她是什么感觉,他只晓得自己激动……激动得像在大海里看见浮木。
然而这比他们家三兄弟还要俊美的……力气不小的姑娘……姐姐,之前是见识过了没错,可是当众被摔得一身狼狈还是全新到不行的感受啊。
多么错综复杂的感觉~~
勾曦玉可不了解他这门心思翻天覆地转了多少转,只确定他的手有搭在自己肩头,将他拦腰一抱,两人腰贴着腰,居然无比亲密。
百里鸣彧想说男女有别还想推拒,可是勾曦玉只想到救人要紧,哪来多余的心思,一打从人群钻出来挥手就要叫小黄。
“姐姐,让我靠边坐一下就好,至于医馆就不用去了。”
两度进出那个什么医院的,太丢脸了。
即使全身的骨骼都在喀喀作响,幸好丢脸的鼻血渐渐止住,唉。
“确定?”
他的肉脚勾曦玉不是没见过,但是自己摔人在先,错在自己,心里的歉意就越发茂密了。
让他坐到喷泉下,掏出随身携带的面纸,用喷泉的水沾湿替他止血。
“来,把头仰高,不要动。”
看他局促的想移动身体,勾曦玉一声令下,百里鸣彧把移开一吋的身体又挪回原来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