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他夹入书中的黄泉笺,不是普通的黄泉买命笺,而是黄泉小鬼笺。
买命笺通常是外人花黄金请莫回头的杀手去杀人时,所使用的一种笺纸,文字内容跟不见山庄的不见帖内容类似,都是制式格式,上面写明欲杀何人、期限为何。小鬼笺则是莫回头派给杀手用的笺纸,同样是特殊的琉璃蓝笺纸,上面则写明付给小鬼的报酬是多少黄金或人命一条,欲杀人名、期限为何。
朱纳雍笑容定住,震惊地瞪着那张琉璃蓝笺纸。原来,当年买前太子朱纳言一命的人,居然是他的亲生母亲:德妃!
当年德妃花了三万两黄金和一条人命的代价,才使动莫回头毒杀前太子。
那一条人命是德妃需无条件为莫回头杀一个人。那张琉璃蓝笺纸上写明当年德妃委托莫回头的事情经过,以及德妃未偿的人命代价。莫回头找上她的儿子,当年八王爷,来要债了。
“难怪,曾听说有县官曾是莫回头的杀手,一个官员怎么会和杀手碰上边,当官的要杀百姓有太多不沾血的方式,看来那个县官也是用这种以命抵命的……”朱纳雍的声音极低,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只要杀掉一人,这债就一笔勾销永不再提,这倒也安全。”朱纳雍看着笺纸上的三个人名,细细盘算着。他只要选了其中一人,对方就会将此事的相关档案销毁。
掀开防风灯罩,朱纳雍把琉璃蓝笺纸靠近烛火,看着火舌缠上笺纸,红红蓝蓝的烧起。
“国舅,对不起了。皇上从以前就瞧你不顺眼,只是没明说罢了。而你不知残害了哪位忠良,还是欺压了哪些百姓,有人找上莫回头,莫回头找上本王,本王只好请你去地狱悔过了。”
奇异的火光在朱纳雍俊脸上跃动,他半低着眼睫,思索着该如何布局得天衣无缝。
第7章
察觉蒙面黑衣人的身份后,江太夜便不追了,任由对方远扬而去,然后跟着护送她的侍卫回别院。过了好一阵子,第一批追出的王府侍卫无功而返,于是回府向洛总管报告整个过程。
江太夜换了一袭衣裳,喝了名目降火气的菊花茶,吃了些热腾腾的消夜,等到书房里只剩下她和朱纳雍时,她有些迟疑的说道:“王爷,你知道那人的来历吗?”
“不知。侍卫没拦住人,不是吗?”“我觉得……对方可能是‘莫回头’的杀手。”
“何以见得?”
“他的眼睛这里,蓝蓝的。”江太夜比了比眼尾处。“庄主有说过,遇到莫回头的人,那条命他们会不计代价的讨回。他的眼尾既然能涂上代表幽冥之火的青蓝色,表示他在莫回头的地位很高。”
朱纳雍点点头。王府侍卫把人追丢本就在意料之中。“这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明白。你要加强侍卫人数吗?”
他到别院的用意之一就是让防卫疏漏些,以便“有心人”跟他联系。
等了这么多日,这有心人倒是聪明的找上门了。
“明天打道回府吧。回京城的王府,安全些。”
“好。”
隔日,下午。
朱纳雍和江太夜才回到王府没几个时辰,宫里就有旨意下来,宣他进宫见驾。
当今圣上朱纳贤高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和这位八弟闲话家常。
气氛不严肃,毕竟并非讨论军国大事,气氛不温馨,毕竟这对兄弟心中各有顾忌;气氛不冷淡,毕竟皇家兄弟彼此心中不论有什么盘算,表面上也要尽量和谐融洽。
“朕听说八王府来了一位娇客,可有此事?”皇帝朱纳贤淡淡的笑问。
“确有此事。”朱纳雍露出一抹复杂中带有几分宠溺的笑容。
“听说八弟对她疼爱有加,两人一同比箭、骑马、练字、真否?”
“真也。”
皇帝闲扯了两句家常,就直捣主题了。“你想纳妃了?”皇帝兄长的言下之意就是:对那位娇客是认真的,要定下心了?还是像以往那般,是流连花丛的浪荡手段?
“臣弟惶恐,不知、不知该如何对她。”
“为何?”听到预料之外的话,朱纳贤稍微感兴趣了些。
朱纳雍突然双膝下跪,行了一个大礼。“臣弟希望迎太夜为正妃!”
闻言,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的消息灵通,当然知道八弟对一个平民女子有意。但是,八弟是皇室子孙,顶多能纳民女作侧妃,这已经是高高的恩宠那女子了。要成为王爷的正妃和侧妃,都需要皇帝的圣旨,并且要登录在皇室族谱之中。
“那名女子祖上五代内可有官名?”皇帝在问她的祖先是否有人当过官。
“没有。”朱纳雍依然跪着回答。
“三族之内可有人任官?”问她的亲戚之中是否有人当官。
“没有。太夜出身平民,耕读传家。”朱纳雍早循线查过她的路引(类似古代版的身份证兼离乡外出用的通行证),找到她的祖籍处。
耕读传家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简单的说就是识字、学武的农夫或小地主一类的家世背景。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说道:“起来吧。朕于你是兄弟,不用那么多礼。”
“谢皇上成全!”朱纳雍开心的站起身。
“朕有说什么吗?你是王爷,一位平民女子只能当妾,朕肯恩准让你立作侧妃,就不知道会招来多少大臣的谏言,指责朕有违祖宗家法。若是立作正妃,恐怕会有一半的大臣跪在门外死谏了。”
朱纳雍僵了僵。“皇上!”
“立为正妃一事,休再提起。赐贡锦十匹,龙凤玉佩一对,这是朕的心意,退下吧。”
“……谢皇上。”朱纳雍恭敬行礼,接过太监已备在一旁的锦布和玉佩,然后捧着它们离开。
御书房里现在只剩当今天子一人。皇帝玩味的一笑。所有兄弟里,就属这个八弟最了解他。
年龄已届三十二的朱纳贤瞧着八弟离开的方向,低声喃道:
“当初朕起兵之时,老八给钱给粮给人,毫不迟疑的支持朕:现在他选择自一方以避嫌……很好!皇家兄弟能做到像他那样的程度,很难得了。可是,只要朕一日无皇子诞生,朕就不能不防老八一手。朕会在其它地方补偿你的。”
“王喜!”朱纳贤高喊。
“奴才在。”御书房外,一名大太监迅速跑了进来。
“这几日谁的身体最好?”
太监知道皇帝问的是后宫娘娘们的身体状况。太医定时向诸位娘娘请脉,以便调养身体和受孕。“回皇上的话,今晚龚才人的凤体最佳。”
“好,今晚就由龚才人侍寝。”
“是!”
点名完今晚的子孙传承之事,朱纳贤便拿起奏章细细批阅。
八王府。
“看来皇兄这一关,安全的闯过了。”朱纳雍看着锦布和玉佩。
贡锦是上好的布料,颜色与花样适合裁作女装。龙凤玉佩是一对儿,适合当作身份征用的定情之物。
看来朝廷的探子和王府派出去的探子查到的都差不多,不见山庄这点倒是做得很精细,那里真的是一大片有人耕种的土地,而江太夜确实是小地主之后,只是父母双亡,家有长姐。
“立不立妃倒在其次,相信经过这次之后,皇兄对我的提防之心会淡去许多。”
当今圣上即位七年,育有数女,但膝下无子,在国无储君的状况之下,皇帝的兄弟们日后都有即位的可能,兄终弟及的事情历史上多的是。
只是这么一来,在皇上驾崩之前,或是皇上有了小太子,太子长大之前,皇帝对于兄弟们的猜忌与提防之心是不可能放下的。
除非那一个兄弟与皇位无缘。
“本王浪荡多情,爱花天酒地、挥霍钱财,十足十的少德、少才,如今只要再传出要纳民女为把的风声,这名声也就没了。”有违祖宗家法、后嗣血统不良的礼法帽子一扣下,他就可以从皇帝的提防名单上剔除了,不要担心自己是否会被贬为庶人、被圈禁、被杀了。
“届时,就能清心的过日子了。”收到黄泉笺的这段日子,他对于脱离皇族一事,终于瞧见了曙光。
与其当一个有能力的有希望成为皇帝的王爷,时时刻刻筹谋、担心:不如当个让皇帝最放心的王爷,至少他还能享有王爷地位的富贵与逍遥,而不要担心何时宫中会赐来一杯毒酒。
这时书房被人轻轻敲了几下。“王爷,你找我?”
“进来。”
翠袖推开门,江太夜笑眯眯的走进书房。“今晚要练字了吗?”
“这些布你瞧瞧,挑一些喜欢的去做几套衣裳。这块玉佩给你带在身上,出门时尽量带着,特别是进宫时一定要佩带,保平安的。”
“保平安?用玉?”江太夜接过了那个刻着凤凰呈祥的冰玉,入手后及凉,暑意全消了。“要保平安带个庙里的平安符就行了,不然小袋子装些香灰也行。用这么漂亮的一块玉,怪别扭的。”
“不怪、不怪。这是当今圣上赐的,是极品美玉呢。”
闻言,江太夜摸着玉的手一抖,差些把玉给摔了。“皇帝老爷爷赐的……”她无限崇敬又胆颤心惊的把玉佩放回锦盒中。
在当时百姓的观念里,皇帝是天子,是受命于天来治理天下的神人,是绝对高不可攀的伟大之人。她虽然自小在山林中长大,但是“天地君亲师”的观念仍是有的,皇帝老爷爷是排名在教她书法的老师——王爷朱纳雍——之前,更伟大更值得尊敬的人。
江太夜脑中自动浮现一名有着长须,威严又慈祥的长者把玉佩赐给朱纳雍的情景。那名有着胡子的白发睿智老人,就是她对皇帝老爷爷的刻板印象。
“皇帝老爷爷为什么要赐玉佩?”
“因为本王之后要纳你作侧妃,所以皇上先赐下这玉佩,代表不论是谁,只要本王将这玉佩赠她,就代表本王选她作侧妃,皇上就不过问了。”朱纳雍笑颜一绽。今日面圣的结果跟他预期的相近,很好。他本来就没有打算迎她作正妃,向皇上提正妃一事,只是表明他对她的重视程度,因此结果顺利的落在他预期的侧妃,而非纳妾。
纳了她作侧妃之后,他的立场就明确了,自此就能避开杀身之祸。至于江太夜,纳她为侧妃也不错,他和她相处得算是融洽,而且日后就算他想迎娶其他女子,也还有正妃、侧妃的名额,甚至安个妾室的名分也行。
江太夜眼睛转也不转的,定定的望着他一阵子,才启唇说道:
“阴险王爷。”
朱纳雍挑了挑眉,无声的询问。他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有点怀念了。
“你把玉佩送给我,代表要娶我作侧妃?”
“正是。”朱纳雍含笑点头。他身为一个王爷,愿意迎娶她作侧妃,她应该相当的受宠若惊吧。
江太夜心中大怒,差点要失手抄起锦盒,连盒带玉的砸向他!
若非尊君的观念根深蒂固,她真的会这样做!
她努力控制自己,双手紧握成拳,气得在微微颤抖。“为什么要娶我?”她想知道原因。
“嫁给本王很好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出入有仆佣伺候,差来伸手、饭来张口……”说到这里,朱纳雍的声音忽然停止,因为他发现她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高兴、羞怯。在他二十六年来的人生信念里,他愿意对女人说出立妃的话,女人肯定会欣喜若狂。为什么她却是一脸生气的模样?
“阴险王爷,你这些话里没有真心!”江太夜气得大吼。“不要欺负我是从山里来的,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是真话假话我还听得出来!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我都不稀罕!嫁娶是人生大事,不能儿戏,我从你的话里感觉不到你的重视!”
就算阅历浅、天性单纯,但是十七岁的大姑娘对于携手相伴一生的良人仍是有所期待的。
朱纳雍试着说明:“太夜,本王很重视你,很重视立你为妃的这件事?”
“骗人!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你明明就像是要拿这些东西换我的一生!我的感情、我的生命不是买卖!”
被她狠狠戳破心底的算盘,朱纳雍顿时感到愤怒。他是王爷,他说的话就是命令,她应该要诚惶诚恐的接受,或者是一脸欢容的接受!
他瞪向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什么逾矩之处。
两人对视。
朱纳雍越是看着她那双坦荡无畏的眼睛,越是觉得自己对她的算计、对她的利用,都被她彻底看个清楚。那双眼里只存在着真实和认真,没有一丝甜媚的谎言,没有权利斗争,没有利用人的心机,没有以退为进……他心底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对的,他居然想利用她来换一生的平安,而他之前竟然不认为那种想法是错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错啊!他怎么可以想要利用她!
突然,朱纳雍感到一股强烈的羞愧、一种无言的痛楚,彷佛他的心被什么东西紧紧的捆住,又被什么东西松了开来。他忍不住高声道:“不要这样看着本王!”
江太夜仍是看着他。
“不要用这么清明的眼神看着我!”朱纳雍双手忽然用力一挥,居然把整张云母圆桌掀翻。
桌上的瓷壶、茶杯、木盘,以及贡锦和放玉的锦盒皆被翻到在地。锦盒滚了两圈,落在贡锦之上,没摔坏,倒是瓷壶茶杯碎了一地。
朱纳雍呼哧呼哧的喘着。
他怒吼:“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怎么知道在皇宫里的生活?
我要是不懂得算计,早就死了!皇子间的争宠,为了帝位的钩心斗角,在当今圣上面前的明哲保身……太祖皇帝在位晚年,东宫太子病薨,如果父皇直接把皇位传给当今圣上,那就什么事情都没了!所有兄弟里,被封作燕王的四皇兄最有才干、最具治国的雄才大略!但是父皇没有。父皇临死前偏偏把帝位传给皇太孙,太子的嫡子!他当年才十七岁啊!新帝年少,性情又温文,大熙王朝刚打下来三十一年,天下政局仍还不稳,不够狠厉果决精明的皇帝,是坐不稳那把龙椅的!“
朱纳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这般步步逼近,逼得她背抵墙壁:但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仍是不回避,仍是勇敢的直视着他。
“你知道吗?当新帝削减藩王势力时,周王、齐王、代王、岷王接连被废:当新帝派官员去逼杀身为燕王的四皇兄时,我就被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了!而我只能支持四皇兄起兵,不遗余力的支持他!当今圣上的韬略能治国,上马能领兵打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不是,新帝更不是!小时候在父皇面前如果争宠失败,顶多就是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但是争帝位的那几年,我只要一个算计失败,就是抄家灭族!我的心头日日担着这样的紧张,久了,性情当然会变!当然会每件事情都在算计!我有二十五个兄弟,但是现在还活着的确只剩十二人,其中还有三人被贬为庶人,一人从亲王被贬为郡王!你的真实你的善良,只是因为你没有像我一样度过那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