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安的问道:「小娘子……还生我的气吗?」
「生大人的气?」她一脸茫然。「有吗?民女怎敢呢?」
「小娘子定是恼我欺瞒你们了,要不往常小娘子都喊我阿勀的。」楚勀一脸委屈。
「先前会这么喊,是因为不知晓大人的身分,再说了,大人做事需要维持官威才能服众,民女总不好无礼的直喊大人的名。」
「小娘子当真不恼我?」他目露喜悦。
「不恼啊,这事儿是我们没问仔细,大人也不算欺瞒,大人并没有错。」窦娥不太明白他为何老是在这个话题上打转。
「那……小娘子私底下仍是喊我阿勀,可好?」楚勀的脸发热,完全放下身段地求道。
「可以吗?」她困惑反问。
其实在知道他真正身分的那一刹那,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觉得他不若她以为的在乎自己才没把他的真实身分说出来,可后来仔细一想,她从没细问过他在衙门当的是什么差,所以不能全怪他。
或许他是觉得表明了身分,大家就无法自然相处,单身来楚县赴任的他,说不定正是喜欢蔡府给了他一点家的自在感,才会时常往蔡府跑。
她大概能猜出他的想法,也就不再计较他隐瞒自己是县大人的事,但不计较跟知道了是两回事,她总不好如从前那样直唤他的名,一则,她不确定他对蔡府、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单纯觉得蔡府饭香菜好,忍不住馋,才时常往蔡府跑,还是对她有那么点意思?
二则,灾民住进了蔡府,他既然是县大人,她明面上与他保持距离比较恰当,免得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
仔细想过,她确实是半分都不恼他,况且她发现他看起来老实,私下相处也和善,但处理某些事情却又十分果断凌厉,好比师爷的事。
至于他先前带来府里、说是同乡的顾五,他后来老实告诉她,顾五的真名是阿特尔,不是经过楚县来探望他的同乡,而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
窦娥这几日虽忙,但脑子并未休息,待她细细整理过认识楚勀以来的点滴,她觉得楚勀是有心计的,并非全然老实,这点她也能理解,毕竟是个当官的……
总之,她不恼他,却也必须主动保持距离。
原当楚勀是个小官差,她不只想找他当队友,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如今知晓他是县大人,她的心思也只能先放一边了,他若不表明什么,她就当没事。
而她比较介怀的是,他特地带阿特尔来蔡府,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看穿她对他有几分情意,认为她高攀不上他,才特意带一个条件不错、比较适合她寡妇身分的男人,想介绍给她吗?若真是如此,他这么做其实伤了她的心。
可是看现在的楚勀表现得小心翼翼,又让她私下唤他阿勀,似乎是在意她的,她又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了。
「自然可以,这样喊,听着也亲切。」
「嗯,既然大人这样说,那私底下民女继续喊大人阿勀。对了,阿勀,这些日子我瞧你为百姓忙进忙出,怎么都想不透你为何会收贿赂。」
这件事让窦娥疑惑很久了,这段日子观察下来,他虽有心计,却也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实在不像是个贪官,何况她没见过哪个官差不小心撞了寻常百姓,会诚心道声对不住,更别说他不是个小官差,而是堂堂县大人。
「小娘子可听过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她点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
「实话说,寻常百姓以为官差油水多,但实则不然,官差月俸极少,若单靠薪俸,恐怕养不活一家子,自然会想方设法多赚点银子,与其放任他们在外头压榨百姓,不如平常收点有钱人偷偷塞来的碎银,我若不收,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收,我收了,他们跟着收一点,自然也不太会去为难小老百姓,我其实是万般不得已。」楚勀说得十分委屈。
窦娥恍然大悟,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有点心计的楚勀,其实憨直得十分可爱,她看着尴尬解释的他,心软软的,原本想放一边的心思,又活跃起来,心跳忽快忽慢的,脸颊更是微微发热,她情不自禁的道:「阿勀是心地好的官大人。」
听她不仅又喊他阿勒,还真心称赞他心地好,他笑得傻气,愉快得好似要飞上好不容易放晴的蓝天。
由于发大水,县城的灾民在蔡府后院、方伯的田地上度过了大半个月,大家越发熟稔,感情也越来越好,就算大水过后回到县城收拾家园,但只要一得空,还是有不少人会来到蔡府同蔡婆和窦娥聊聊天。
刚开始,几乎每日都有十几人拜访蔡府,多是送着可用可吃的东西来,毕竟这场大水蔡府上下劳心劳力地为大家付出,供住又供吃喝,尤其是蔡家小媳妇,居然精通医术,比县城里的卢大夫、王大夫、林大夫强了许多。
楚县县城地势低洼,每隔几年总要发一回大水,之前只要大水来,死伤必定惨重。不是淹死、饿死就是病死,每每瘟疫一起,人传人,又缺医药……那种惨状,没经历过的人真不晓得有多可怕。
这回水淹得特别大,回县城看过后,房顶多有被水淹过的水痕。
年纪大的长者,多半经历过几回大水,回县城后,特别感念蔡府出手相助以及窦娥的非凡医术,在她的治疗下,伤寒非但没扩散,染了伤寒的,也都一一康复了,而且窦娥为人忒谦逊,将一切归功于方伯提前预知将要发大水,她才有余裕备妥伤病需用的丹药、药草。
总而言之,这回大水,让蔡府在县城搏了大善人的好名声。
卢大夫、张家父子也同县城里的人一般,这些日子时常往来蔡府,特别是张家父了,起初几乎天天往蔡府跑,嘴上尽是说着感激的话。
张家有些钱,大水一退,没两口家丁们便将张家屋子里外收拾干净。家园收拾妥当后,张老爷立刻遣人上邻县张罗不少好布,还有女人家用的水粉、首饰,日日变着名目把东西往蔡府送去。
蔡婆其实见识也不浅,深知男人频献殷勤,定有图谋,她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笑笑的收了张家父子送的几回礼后,便开始推辞了。
这日,张驴儿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和父亲一同来到蔡府,蔡府家丁一将他们领进门,两人不待请,仿佛当自个儿家似的,寻到了位子直接落坐。
「老夫人,我爹日前买了一串南洋珍珠,觉得这项链看着贵气,极为适合老夫人,今日特地给老夫人送来。」张驴儿得意的笑道,将木匣子放到桌上打开,推至蔡婆面前。女人家就爱这些,哄着哄着,很快蔡府就是他们父子俩的了。
这回大水,让他们瞧见蔡府的好,自有水井,一旁别院养着家禽家畜,后院有田,地势又高,虽然不在县城里,位置是荒僻了点,但遇上祸事,可以自给自足,全无后顾之忧。
蔡府又是有几分家底的,若是老爹娶了蔡婆,他娶了窦娥,凭张、蔡两家的财力,在普遍穷困的楚县,岂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张老爷,这礼太贵重了,我真不能收。日前大水,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帮衬一些,要说真正该感谢的,还是新来的县大人,里里外外忙碌打点,若不是有县大人坐镇,蔡府哪做得了什么事?我们女人家,光护着自个儿都来不及了,哪敢打开门让旁人住进来。」蔡婆直接挑明了拒绝,看也不看木匣子一眼,什么南洋珍珠项链,还不如银两来得实在,在她眼里心里,只把能用的银子摆第一位。
家丁这会儿又来到前厅通报,卢大夫来访。
蔡婆面上无波,心里其实频频叹气,这几个男人三不五时就来蔡府,着实扰人心烦。
「请卢大夫进来吧。」蔡婆向家丁吩咐完后,转头对张家父子说道:「自从大水退去后,卢大夫几乎天天来我们这儿,说是要与窦娥切磋医术,你们说说,我家窦娥年纪小,习医也不过几月,哪比得过卢大夫的好医术呢!
「窦娥不知该怎么拒绝,卢大夫跟张老爷、张公子交情显然不错,能不能帮我们说说话?我是忧心,卢大夫虽然年纪足以当窦娥的爹,但男女日日处在一块儿,若是传出去,对窦娥的名声总是不妥。」
最后一个音落下,卢大夫刚好也跨进来了,张家父子神情有异的相视一眼,同时起身迎着卢大夫,俨然摆出一副当家男人的模样。
「卢大夫,几日不见,您老气色比大水来的那阵子好了许多。听老夫人说,您日日来蔡府找小娘子切磋医术,我说卢大夫,您也多少顾虑一下小娘子的名声,传出去总是不好听,何况县城里医术好的大夫也不少,蔡家小娘子懂的肯定不比林大夫、王大夫多。」张父率先发话了。
「张老爷说的极是。」卢大夫没料到会碰上张家父子,他心里其实挺害怕这对父子的,表面上赶紧应承着。
张驴儿忽然心生一石二鸟的好计,既能除掉卢大夫这个碍眼的,又能让蔡府一对婆媳从了他们父子。「难得卢大夫也来,我瞧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时候,老夫人若不嫌我们叨扰,可否好心留我们用膳?要不外面日头正大,晒得人难受。」他没来得及同父亲私下商量,只好先做了再说。
蔡婆一听三人要留下来用膳,不好意思摆明拒绝,只能闷着气说:「窦娥正在灶房里炖汤,我们娘儿俩平日吃喝简单,你们若不嫌弃菜色寒酸,就留下来用膳吧。」
「谢谢老夫人了,我这就去灶房瞧瞧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张驴儿见机不可失,不等蔡婆发话,径自往灶房去了,他还未走到灶房,就见窦娥端了盅热汤,春芳在后头捧着几个碗碟,他连忙迎了上去,笑问:「这是什么?闻起来特香。」说完,径自从她手中接过了汤。
窦娥连忙手一松,往后退了一步,回道:「我炖了乌骨鸡汤,张公子与张老爷要留下来用膳吗?」她非常不喜张家父子,但又不好太明白的表现出来。
「正是。老夫人留我们用膳,卢大夫也来了。」
「那……我再到灶房多烧几道菜。」窦娥下意识的不想同他有太多的接触。
「你去帮少奶奶,碗碟给我端吧。」张驴儿把手伸向春芳。「一会儿你再多拿几个出来。」
春芳狠瞪了张驴儿一眼,听他那是什么语气,根本是把自个儿当成了男主人,她赌气似的将几个碗碟用力放到他的手中。
张驴儿也不介怀,心想着,等他娶了窦娥,再将这个标致的丫鬟纳为小妾,好好整治整治。
等窦娥和春芳回到灶房,张驴儿见四下无人,赶紧把手中的东西往一旁搁放,从腰袋掏出一小瓶药,撒进最上头的白瓷碗里,这个药粉极细,遇水即溶且无色无味。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将药瓶收妥后,才又端起鸡汤和碗碟回到前厅。
「小娘子说要多张罗几道好菜,让我们先喝鸡汤,垫垫肚子。」
张驴儿搁下鸡汤和碗碟,拿起汤盅里的汤杓,舀了一碗打算端给卢大夫,不料张老爷竟闻香挤了过来,一把接下汤碗,一口咕噜饮下温热鸡汤,边赞道:「小娘子心灵手巧,烧得一手好菜,我……」他话都还没说完,直接软倒在地,双眼暴突,七孔流血,下一瞬便没了气息。
张驴儿见状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大喊,「爹!」
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在一瞬间,他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将整碗毒鸡汤饮下肚,可他想毒杀的人是卢大夫啊!
张驴儿趴伏在父亲的尸身上,凄厉地纵声大哭。「爹啊!爹——」他太过惊吓心伤,完全没了主意,一个男子汉哭得像个幼童。
窦娥端着刚炒好的两道菜,正要进大厅布膳,却听到大厅有哭喊声,赶紧将手边的活儿交代给春芳,快步走入大厅。
才走入大厅,她便瞧见倒地的张老爷七窍流血,张驴儿伏在父亲身上号哭,她赶紧走上前蹲下,手搭往张老爷摸了脉,确定人是殁了,她起身对一旁呆愕的家丁道:「赶紧报官。」
卢大夫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呐呐的附和道:「是该赶紧报官。」
张驴儿一听要报官,心慌意乱,哭声小了许多,满肚子坏水的他,暗暗做下决定,于是他哽咽的道:「小娘子若是不喜我们父子俩叨扰,可直说无妨,何必、何必下毒呢?」
窦娥万万没想到张驴儿竟将事情推到她身上,不过她也不惊慌,淡淡的回道:「我并没有下毒。」
「可鸡汤是你煮的啊!」张驴儿哭喊着。
「我没有下毒!」被他这般冤枉,她不免有些来气。「汤是我煮的,但毒不是我下的,等官差来查过便能还我清白。这儿必须保持原样,官差才好查案。」她朝外头喊了几名家丁,大有不让任何人妄动的气势。
一时间,卢大夫、张驴儿竟也做不出反应,至于蔡婆一瞧张老爷毒发而死,惊吓得完全呆怔了,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楚县衙门大堂,楚勀穿着县大人官袍,正坐在堂上,窦娥、张驴儿、卢大夫、蔡婆四人跪在堂下。
蔡府闹出人命的消息一传出来,县城里的人全都放下了手边的事儿,一股脑的挤到大堂外头瞧,议论声此起彼落。
张驴儿大声哭喊道:「求县大人查明真相,我爹死得冤啊!窦娥在汤里下毒,害死了我爹!」
第6章(2)
楚勀当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反问道:「你如何肯定下毒的是窦娥?」
「除了她还能有谁?鸡汤就是她煮的啊!这回大水,多亏了蔡家婆媳善心助大家熬过洪灾,我和父亲心里感激,所以这些日子送了她们婆媳俩+少布匹、水粉的聊表谢意,也许是我们叨扰过甚,令窦娥心生不满,起了杀机。」
楚勀眯着眼睨着张驴儿,很是不耐,拿这等理由诬赖窦娥,也亏张驴儿想得出来,窦娥要是会杀人,猪也能飞了。
「即便多有叨扰,心生不满,也不至于就引杀机。」楚勀淡淡的道,根本没打算理会张驴儿的说词,他的心压根就是全偏向窦娥,他看向窦娥,好声好气的问道:「窦娥可否将今日事情经过说一回?」
张驴儿听县大人的语气,大感不妙,该不会这新上任的年轻县大人,也瞧上窦娥了吧?
窦娥不疾不徐的将中午的事儿陈述了一回。
「这么说来,鸡汤是你煮的,但却是由张驴儿端进大厅的,所以这毒也有可能是……」
楚勀的话都没说完,张驴儿立刻扬声高喊,「大人冤枉啊,我怎么可能毒害自己的亲爹!那毒肯定是、肯定是窦娥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