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事情已经传到他耳里去了,杜塞尔一阵无奈,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很在意?」
艾瑞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被暗影掩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杜塞尔知道自己又说错了活,不禁惊慌起来,他怎么老改不掉这种习惯?但辩解更不是他擅长的事,他只得低头等着风暴降临,艾瑞会生气的吧?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生气的。
「是啊,我很在意。」听到的却是慢条斯理的声音。艾瑞双手抱胸,靠在树篱上。「我是个烂人,连自己的妹妹都会嫉妒。」
杜塞尔感到喘不过气来,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消失了。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人一样,坦率的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呢?
「我……」闭上眼睛,豁出去般的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沉默一瞬,声音讶异似的微微上扬了。「找我?」
「……我本来没打算来的……不,我来这里是因为达芙妮说你会回来,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很想见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可是还没有很——我可能会逃走,所以、总之……别让我逃……」他惊骇的住口,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他在不应该在这时候采取行动的!艾瑞回来得太突然,他连自己的想法都还没厘清,更别提要把话说明白了!
艾瑞维持着抱胸斜倚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要不是那双眼睛正的的盯着他,杜塞尔真会以为他什么都没听到。「当、当我没说吧!等我想清楚……」他绝望的说,想越过艾瑞身边。「我明天再……」
但横在出口的身躯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杜塞尔焦躁的示意他让开,艾瑞却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杜塞尔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想抽回手,两人在狭窄的空间中拉拉扯扯,艾瑞的表情逐渐险峻起来,先前勉强维持着的漠然面具正像土墙般瓦解崩落,一个使劲,他猛然将杜塞尔拉向前,紧紧抱住了他。
杜塞尔摒住了气,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唇落下来时他没有反抗,也许他一直是在期待的,期待艾瑞的强硬能打破他的犹疑。
温暖的触感轻轻拂过,像羽毛一样,艾瑞迟疑了一下,见他没有生气,便再度吻上来。
浅触变成了深吻,杜塞尔闭上了眼睛,在被遮断了视野的黑暗中,只感受得到血脉沉重的跳动,身体相贴的热度,以及从心底慢慢扩向全身,又温柔,又激烈的情感。火的气味和酒的甜香毫不保留的袭过来,他没有喝酒,却觉得醺了。
两人在黑暗中安静的拥吻着。狂欢的人们陆续经过,但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拉开彼此的距离,两人的身影在树丛掩映下交迭,没有移动也没有开口。
寂静在闪动不定的暄嚣中扩散开来,凝聚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艾瑞的手仍搁在他的颈间,表情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杜塞尔突然紧张起来,刚才的冲动已经过去,留下的是更强烈的羞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艾瑞又会怎么想呢……
「我说……」艾瑞轻轻开口,侧过脸来,杜塞尔慌得闭上眼睛,只听到低沉的声音掠过耳际,撩得他的颈后一阵麻痒。
「我们去跳舞吧。」
杜塞尔猛然睁开眼,带着笑意的湛蓝双眸近在眼前,充满了侵略性,同时又如此温柔。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感到僵硬的身躯逐渐缓和下来。
「嗯,走吧。」
第十八章
当杜塞尔察觉到骚动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乔康达,你看。」从他们所在的崖边刚好可以看到这一带最大的村落,现在,原本安安静静躺在谷底的村子变成一滩泼溅开来的浓稠液体,以缓慢的速度流淌、扩散开来。
「是村中出了什么事吗?看那样子……」乔康达倾身向前,而后抬头望着天空,云层的颜色已经染上几许阴沉,遥远的东方泛出了隐隐约约的紫红色。晚春的风很快就变冷了,两只互逐的云雀掠过他身边,抛下几个动人的音符。
「回到堡里再去打听吧!我们也该走了,再晚的话,会看不到路喔!」
「乔康达,我们明天骑马到山下去吧?」
「也好,不过回来后你要把那本关于凯斯特瓦城的书看完。」
他们一边讨论明天的计划一边爬过崎岖的山道,回到阴郁的海斯特堡。但今天黄昏这座陵墓般的的建筑矢却了惯常的死寂,他们在大门前就听到了围墙内的喧哗声。
「怎么回事?」乔康达闪到一旁,让路给一个从堡中疾驰出来的人。「信差?看来不是村里出事了?!」
「又有战争了吗?」
「不可能,太快了——我们先回去再说。」
从庭院到马厩一路乱哄哄的,没人注意他们,连马夫都不知去向,他们只好亲自动手。杜塞尔提议到大厅看看,没想到大厅中更是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有村民,堡中的仆役,还有一些陌生客。好些差役脸色凝重的奔进奔出。天色更昏暗了,火把纷纷被燃起,外头早已亮着不少火光。乔康达看到两名信差在暮色中飞驰而去,还有一辆镶着纹章的马车驶进了前庭。
「真是的,我们只不过在山上待了一天而已,回来就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乔康达咕哦着。「杜塞尔,你先回房去好了,我去打听看看。」
杜塞尔正要上楼去时,从大厅的窗口瞥见康妮和韩诺下了马车。他吃惊的站住,极力想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清楚。康妮回来了?为什么?但他没法过去和她打招呼,大厅里的人似乎更多了。算了,他想,明天再去找她也不迟。
乔康达在混乱中随波逐流了半天,没有得到什么答案,每个人都在说话,都是一样的慌张、恐惧、不知所云。最后他拉住一个村民,用所能发出最大的声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睁大了眼睛看他。「你不知道吗?」
听到那为了压过吵杂声而尽力喊出的话后,乔康达也不禁楞住了,对方唯恐他没听懂,一边用力点头又再喊了一遍。
乔康达回过神来,向对方表示听清楚了,便离开闹哄哄的大厅,走上楼梯的脚步比平常快得多,近乎仓促了。
「——死?」杜塞尔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说嘉纳得死了?」
「他们说是在梅瑟城出的事,好象和一场私斗有关。我也不是很清楚,外面乱得像战场一样,每个人有不同的说法。」
杜塞尔茫然看着窗外那一片扰攘,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夜色下,不安像一张大网,将城堡罩得密不透风。死——?这个字离他太远了,一点真实感也没有。附近的村中偶有丧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但这事发生在他认识的人身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从没喜欢过嘉纳得,但他们到底是名份上的兄弟啊!
「打起精神来,杜塞尔!」乔康达拍着他的脸颊。「打起精神来!嘉纳得死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伯爵可能会要你作他的继承人!」
「继承人?」又一个完全没有真实感的名词敲在他的心上,他慌乱的摇头。「不可能,你知道,我不是……」
「你是。」乔康达握住他的双肩。「听着,怕爵不会冒着引起非议的危险,从家族中另找人选,而把他的次子弃之不顾。不论他甘不甘愿,你想不想要,这几乎是成定局了。冷静些,你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应付这一切的。」
「你会陪在我身边吧!」他抓住乔康达的衣袖。「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帮我吧!」
「当然,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乔康达承诺道。「走吧,我们去厨房吃点东西,今天的晚饭大概开不成了。早点睡觉,才有精力应付明天的事。」
对杜塞尔而言,这一天算是结束了。如往常一般,他在床上向乔康达道晚安,看着那个手执蜡烛的白色身影被门扉淹盖,心思便回到他们明天的计划上,再没多久,他就睡着了。但对乔康达而言,夜还很漫长。
伯爵的召唤在他回房不久后来到,这是意料中事,伯爵一定会和他重新商量杜塞尔的教育问题,也许会要求由他向杜塞尔宣告成为继承人的消息。乔康达不知道该对这突然的变局抱以何种态度,杜塞尔的地位是提高了,但也将失去这最后的自由了,苍鹰所说的「樊笼」就是指这个吗?
偌大的书房中一片漆黑,只有桌上几柱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怕似守丧的烛火。沉重的橡木桌棺材般毫无生气的躺着,高耸的书架环伺在侧,仿佛在等待机会侵逼过来。这里看不到前庭纷乱刺目的火光,却仍听得到模糊的喧嚷,有如远方的海潮声。
「你知道嘉纳得的事了。」这不是问句,也不像肯定句,而是命令。怕爵严酷的声音因疲倦而显得粗嘎。
「是的!」乔康达礼貌的说。伯爵沉默下来,五分钟后,乔康达大胆的问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决斗……」
「谣言传得那么快!」伯爵显得颇为气恼。又过了五分钟,他才勉强说道:「没错。」
「你有难言之隐?」
伯爵开始踱步,显然在挣扎要不要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外人。乔康达耐心等着,他的时间比伯爵多。
伯爵终于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说:「是麦凯西家的人。」
乔康达点点头,尽量表现出不为所动的样子。难怪伯爵不愿说,碰上卡瓦雷洛仅次于凡提尼大公的家族,即使是对方理亏也不可能再追究下去了。
「别再问了,不,我告诉你,」虽然乔康达没开口,伯爵却像被逼到死角般急促的说:「你知道得够多了,别跟杜塞尔提,他没必要知道!绝不可以和麦凯西家交恶!我肯跟你谈,已经是你的荣幸了!嘉纳得无端惹起这椿事,又败在人家手下,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这件事就到这里为止,不能再让它传下去了!」
「我告诉你,」伯爵仍然边走边说,仿佛这样可以消弥他的不安。「我把嘉纳得留在身边,根本就是一个错误,非但没有把他培养成够格的继承人,还宠坏了他,落得这个下场,还让整个海斯特家蒙羞!看看现在,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摆平这档事!」
乔康达仍静静的坐着,不发一言。伯爵找他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发牢骚,他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决走不把杜塞尔留在这儿了!我要送他去王立学院,接受真正的教育!」
即使现在城堡崩塌,乔康达受到的震撼恐怕也不会更强烈了。他猛然站起。「爵爷!」
「就这样决定了!」伯爵粗暴的打断他的话。「我会写封推荐函,让你到布莱迪学院任教,好歹你照顾杜塞尔这么多年,我不会亏待你的?!」
布莱迪学院?那可是在欧堤斯,柯罗特兰的西北端啊!即使要把他遣走,也用不着做到这般地步吧?乔康达定了定,冷静的开口:「请告诉我理由,爵爷。」
「理由?哼,你自己心里清楚!」伯爵在他身前数步处站定,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轻蔑之中又有着恐惧,和家庭教师的冷静卓绝比起来,伯爵在气势上就输一大截了。「我要我的继承人清清白白的,一丝丑闻都不能有!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成天在于什么?你以为我听不到仆人和村民的谣传吗?哼,你尽管辩解吧,我才不管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话已经传出来了,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嘉纳得没死,我才懒得去理你们,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你懂吗?在谣言还没有传出海斯特堡以前,我就要让它消失掉!如果赶得及的话,你最好明天一早就走,否则那孩子知道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乔康达走回房时直发抖。他居然温顺的站着,一声不吭,任那个愚蠢、自大、顽固、自私的老头侮辱!他纤尊降贵在这城堡中教导他的儿子,到头来得到了什么?他封印自己的能力,到底所为何来?如果他还有力量——如果——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苍鹰的话钻人他脑中,清晰、冰冷,有如警钟:「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不,他当然是个凡人,他什么力量也没有,所以,不要再想了。
被侮辱是小事,但是,杜塞尔怎么办?乔康达烦躁的在房中踱来踱去,简直就和刚才的伯爵一样,像只被逼到死角的野兽。他放不下这孩子!如果留他在这里,他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活得很痛苦!愈是敏感超然的心,就愈不见容于人群,这就是当年他选择跟苍鹰离开,成为水晶宫巫师的原因!
没有时间了,他想,如果真要让杜塞尔离开这里,就得今晚带他走。
他一旋身往房门走去,罩袍飞展开来,在阴影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冷风轻柔的掠过他的耳边:「不,拜托,别……」
他一震,止住脚步回过身,窗上空荡荡的,只有星光冷冷的映着石屋。现在大约是凌晨了,人群早已散去,灯火也已熄灭,整座城堡都安息了,即使书房还亮着灯,他这里也看不到,但那声音仍然存在,虚无飘渺,似幻似真,几乎像他心中的回音。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字桌上的钉子钩住了衣袖,他弯身去解,却怎么也解不开,他急躁的用力一拉,撕裂了一小块布料。
他直起身来,眼前突然一黑,一阵强风钻过窗户,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乔康达不愿再费时间点燃光源,索性摸黑走向房门,不出几步,衣摆又被钩住了。他只得再度停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地面。
不让我出去吗……?
这个念头慢漫的浮现,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超过五十年身为星象家和预言师的生活,早已教会他不要轻忽任何身边发生的小事,那很可能是某种无法预知的前兆。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直起身来,沉默的站在黑暗中。
刚才就放弃摸索的衣摆不知何时松开了。
乔康达觉得一阵冷栗窜过心头。杜塞尔仍得待在樊笼里吗?他是否误解了苍鹰的意思?那樊笼指的并不是可以逃离的爵位,而是另一个更为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
回答他的只有黑暗中的岑寂,一阵风吹过,扯动了他的袖子,似乎在向他恳求。
这回没有再受到阻碍,他越过杜塞尔的房门,穿过黑暗的走廊,走上通往城墙的塔楼。
寒气透过鞋底直窜上来,他走得很漫,像是在与相反的意志拉扯似的。在夜色中,包围着海斯特堡的山峦只剩墨色泼洒出来的形状,深遂的夜空清朗无云,今晚看不到月亮,星星却闪耀得像狼的眼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