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杜塞尔想也不想的说。
「是吗——」艾瑞仰头看天,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看看杜塞尔。「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
「话都说了,就算我道歉,事情也不会改变。何况我说的是事实。」
「你的诚实没有为任何人带来好处。」杜塞尔盯着地板说。手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尖锐的痛楚却仍索绕不去。
「也许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他温和的说。「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不接受,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是说如果我拒绝,你就不会再纠缠我了?」
艾瑞扬起一边眉毛,无辜的看着他。「我有纠缠你吗?」
杜塞尔倒抽一口气。他本能的想后退,却抵住了翻倒的椅脚无法动弹。
湛蓝的眸子突然凑近,捉弄的笑意浮现出来。「还是你也有点在意呢……?」
杜塞尔的回答是一拳挥去,艾瑞轻松挡住,笑着往回走。
「这么容易就可以收回的话,你也太小看我的感情了。你当然可以拒绝,但我也有我的想法。」
杜塞尔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什么想法?」
「你在意吗?」艾瑞反问。
「一点也不。」他想也不想的说。
「那何必问呢!」
后来他才知道艾瑞说这句话的心情,但这个时候,他除了自己的烦恼,再也不能去考虑其它的什么了。他无法控制的咒骂起来,抄起桌上的书朝艾瑞扔去,后者一闪就避开了。「为什么非逼我不可?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你偏偏要来扰乱我的生活呢?」
「没有理由。」艾瑞弯身把书捡起来,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困惑。「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的外表迷惑了吧?」他直起身,扬起的嘴角却带看辛辣。「别傻了。除了外表,你只是个傲慢、任性、不懂世事的孩子罢了。」
杜塞尔被惊得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尖刻的说:「感谢你对我的评价如此之低——」他明知艾瑞说的都是事实,但有生以来还没人敢对他说这种话!
「可是呢,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的傲慢任性和不懂世事,确切的说,你的一切……」
杜塞尔感到内心一角撼动了。冷静坚决的陈述比那天激烈的吼叫造成了更大的效果,他的双腿突然没了力气,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抵住地面的指节传来冰冷的痛楚,连同被扯开伤口的刺痛一直钻到他的心里去。焦躁,恐惧,茫然,还有一再一再被挑起的不明所以的情感,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成碎片了。他没有办法解释,更不敢去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还希望艾瑞抱住他呢?
「喂,你没事吧!」艾瑞被他的动作吓到,也跟着跪下,瞬间靠得太近的身体让杜塞尔背脊窜过一阵战栗,他猛然挥开艾瑞的手,咬牙切齿的大吼起来。
「我一定是疯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连自己都搞不懂了!全都是你害的!是你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的!如果我从没有遇到你就好了!就算被关在海斯特堡,也比在这里强多了?!」
艾瑞的手倏地收紧,一瞬间几乎要抽身站起来,但怒气不过是瞬间的事,他伸出手,杜塞尔本能的想闪,但艾瑞只是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像安抚猫般的理顺他散乱的发丝。「我了解。」他低声说。「我了解。」
「你不了解!」杜塞尔绝望的大喊。「你怎么可能会了解!你一直这么有自信,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
艾瑞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苦涩,但叹息在未出口前就消失了。他拂过杜塞尔的金发,手轻轻向下落到了背部。
杜塞尔立即挣扎起来,但艾瑞执拗的加重了力道,将他拖进自己怀里。
一阵风卷进来,桌上的烛焰剧烈的摇晃几下,熄灭了。燃烧的味道顿时浓厚了几分,随即又在清冷的空气中消散了。
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手臂传来近乎心痛的情绪,杜塞尔突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气。原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些,他以一种不算戒备也说不上惬意的姿势,缩在用身体为他挡住了夜风的青年怀中。
「喂……」他动了一下,迟疑的唤道。其实他不是很想说话,只是觉得这样的安静令人有点不自在。艾瑞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后,杜塞尔又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于是空气再度沉浚下来。夜色无声无息席卷了整个房间,四周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逐渐增强的风带起海潮般的声浪,清冷的味道充满了鼻端。但杜塞尔却不觉得冷了。
艾瑞稍高的体温流了过来,倚靠的胸膛随着呼吸规律的起伏,结实的手臂压在身上,微沉的重量令他觉得很舒服,不由得想继续待着。这样的念头令他有些不安,但在黑暗的掩蔽下,这样一点逾矩的想法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一双金色的眼睛从树梢望向室内,随即又隐进深浓的树影中。
先前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身体也放松了。杜塞尔感到久未有过的安心,不知不觉竟开始想睡了。
在沉入安适的黑暗前,他似乎听到了轻柔的叹息。但那声音实在太遥远了,远到他无法清醒的去聆听。也许,他朦胧的想,等明天……
醒来时他身在床上,他茫然望着四周,想不起昨天是什么时候上床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但他连钟声都没听到,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然后,发生过的事一点一滴流回脑海,他猛然坐起,震惊得全身僵硬。他竟然做了这么丢脸的事,还熟睡到被艾瑞抱回床上都不知道!
他连忙下床着装,决走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要见到艾瑞的脸了!直到临出门时,他才觉得房中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他环视四周好一会儿,又走到另一端去,艾瑞的房间一侧整整齐齐,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变动。
整齐……
这不是艾瑞会做的事。
他呆呆站了好一会儿,寒意从四肢慢慢扩散开来,直觉告诉他艾瑞不是离开房间,而是离开学院了。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似乎又回到两年前的那个清晨,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离去却束手无策。他再也无法忍受生命中再次出现同样的景况,就算那是他极力抗拒躲避的人!他转身冲出房间,撞到了正经过走廊的德雷斯。
德雷斯站稳脚步,扬起眉毛,看着杜塞尔惊慌失措的模样,那神情顿时浇了杜塞尔一盆冷水,德雷斯不是艾瑞,杜塞尔如果在他面前示弱,那就该死。他说了声失礼,转身就走。
「你在找艾瑞?」
胸有成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塞尔立即停下脚步。
「他家里来了急讯,把他召回去了。」
「……是吗。」杜塞尔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被背叛的愤怒。他竟敢就这样离开,连说都不说一声!说什么喜欢、重视,原来他在艾瑞心目中的份量也不过如此!
「——表面上是这样。」
「什么?」
「我本来没必要说的,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就告诉你吧。他跟贝因将军南下行军了,是朗德要他去的。」
杜塞尔曲起手指,感受到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感,又慢慢放开。「……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杜塞尔无话可说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德雷斯突然皱起眉,冷淡的说:「你站在那里,是想要我告诉你怎么办吗?」
杜塞尔并没有这样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出了傍惶无依的神情。德雷斯丢出这句话后便背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
「谁也帮不了你,这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德雷斯的语气激怒了他,他挺直背脊,冷漠的说:「他在不在,对我都没有影响。」
「是吗?那就好。」德雷斯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就这样消失在黑暗的廊下。
杜塞尔垂着手站在原地,炽烈的天光从走廊尽头的窄窗射进来,在地上投出一方亮白的楔形,他却觉得冰冷的空气慢慢向他涌过来,把他淹没在黑暗里了。
艾瑞在不在,对他都没有影响。
白天没有人盯着他去上课或吃饭,晚上也没人会压迫得他浑身不自在了。
他照常起居,没有了需要避开的人,他出现在课室的次数反而多了。没有人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因为他平常就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因震惊而混乱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当他能够思考时,他才隐约想起艾瑞似乎提过远行的事。
不是艾瑞没说,而是杜塞尔没听。事实上,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好好听艾瑞说话了。
行军是例行公事,但艾瑞无名无权竟被派去见习,大公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艾瑞是这么有能力的人吗?杜塞尔这才发现,他对艾瑞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总是温暖的笑容——
少了艾瑞的声音,房里变得很安静,连门外的脚步声都听得见。笑声清晰却很遥远,好象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有时他会恍惚以为身后有人走动、翻书,回头望去,却只见到空荡荡的黑暗。桌上的烛焰随着气流轻轻摇曳着,渲染出一圈不稳定的昏黄,似乎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他烦躁的起身,走到门前又绕回来,他不想待在房中,但出了这扇门,他还能去哪里?去找德雷斯?他那时冷冰冰扔下的话又响了起来:「这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
决定什么?他不解的皱起眉。德雷斯那时在说什么?
难道!他突然醒悟过来,正要开门的手猛然缩回,震惊得全身发冷。
德雷斯知道。
不仅知道艾瑞的事,还知道自己的动摇。
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又如此残酷。在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倒不是把柄落人之手,而是自己软弱的一面竟被别人知道了!
可是他怎么能决定呢?他连自己的想法都无能厘清。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然后忍不住大喊起来:「我不知道!」
声音消散在增强的晚风中,他喘着气打住,为自己的失态羞愧不已。他没办法诚实的把情感表露出来,即使四下无人也一样,不,不对,他连对自己都没有办法诚实!
夜更深了,月亮被云遮住,晕出一轮黯淡的光。远方的树林里,隐隐传来了夜枭的叫声。
第十六章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隐姓流浪的精灵国王
如宝石般耀眼
如雪狼般霸锐
王者的光芒环绕身旁
正如披挂全身的战甲
当手中的巨剑挥斩而下
黑暗将惊恐退避
让位给白日的太阳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龙炎荣耀其身的女子
如星辰般美丽
如翔鹰般强悍
当她回眸一笑
最凶恶的野兽也将跪地臣服
锋芒标志出她的形影
鲜血是她的徽记
灵活的,冷酷的猎人
没有猎物能逃过她的罗网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种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如果前面两位是日和夜
眼前这位就是温柔的黎明
满怀忧伤的法师
如泉水般涤净每个人的心灵
他的火焰不是摧坚的武器
而是引导旅人的明灯
但当弱者陷入危难
他将成为最锐利的刀刃
毫不犹豫的袭向敌人
你可记得那片黑暗之地
被阳光所抛弃
被众神所背离
人们早已放弃希望
直到望见黑夜中的流星
英雄潜进幽暗无光的地底
迎战妖魔设下的难关
在熔岩滚滚的大釜旁
邪恶的势力正蠢蠢欲动
等待无辜的牺牲者
但他们见到的是无畏无惧的英堆
骷髅骑士在利剑下化为骨屑
兽人在匕首的罗网中献出鲜血
妖鬼在雷电的击打下灰飞烟灭
阳光重新照耀干枯的大地
人们感恩祈念
但远方来的英雄如流星
划过天际杳无形迹
只剩无忧无虑的吟游诗人
专在繁星满天的夜晚
拨弄琴弦吟咏几则奇闻轶事
让疲倦的战士在欢笑中进入梦乡
若你愿意倾听
便请在火旁坐下
若觉我说得太荒唐
也请别生气
事过境迁人已远去
无人再见英雄足迹
只剩一把竖琴低诉着传奇
深印人们心底
拨出最后一个音符,乔康达放下竖琴,让余音慢慢消融在浮动的空气中。炉内堆高的柴枝烧得通红,中央逐渐塌陷下去,冒出一串火星。坐在旁边的杜塞尔听得出神,端着酒杯的手不觉悬在半空,直到远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师生两人同时转头,透过窗户看着黑暗的另一端,只见落尽叶华的树影交迭轻舞,浑厚悠远的钟声在夜中缓缓扩散开来,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这样才像圣夜祭嘛……」乔康达满意的叹了一口气,随手拨弄着琴弦,弹出几个不连贯的单音。「这个节日原本就是为了纪念两位勇士战胜黑暗之心,以及和平重新降临凯洛斯兰。虽然已经很少人记得这个意义了……」
一阵风猛地扫过,干枯的树枝击打着护窗板,发出尖锐的声音,钟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消褪,破碎成回音般的喃喃细语。现在已经是新年了,但中庭的灯火早已熄灭,悬挂在树上的彩带和饰品也隐进黑暗中,成为夜的一部份。今年伯爵和长子都不在领地,海斯特堡只举行了小型的庆典,村民在午夜前就各自散去,将偌大的城堡留在冬夜的寒风中。
乔康达嫌这样没有过年的气氛,便向厨娘要了一整篮的点心,外加两瓶新酿的葡萄酒,回到房里和杜塞尔对酌起来。直到两人都有点醉意了,乔康达又拿出竖琴,奏了几首曲子,这在他也算很难得的,因为他虽然喜欢音乐,却不常弹奏这把琴。杜塞尔盯着他轻抚着琴身的手,又望向他流露出朦胧伤感的眼睛,这神情杜塞尔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他猜想这可能和竖琴原本的主人有关,但他从不敢问。
发现手中的酒已经冷得像冰,杜塞尔连忙一口饮尽,开口问道:「你刚才唱的,是泰雷沙当上国王前的冒险故事吗?」
「嗯,这是流传在凯洛斯兰东北方的一个版本。据说他几乎旅行过整个大陆,所以很多地方都听得到他的事迹。」乔康达站起来,小心的把竖琴放到脚边,从炉架上拿了一本书。那是他带到海斯特堡的几样财产之一,杜塞尔也曾经翻阅过,但当中尽是他无法理解的符码,那不是通用语也不是柯罗特兰的方言,看起来似乎和拉斯特多法的精灵文字有相通之处,但依然不是。
听到他的疑问,乔康达笑了笑:「这是加拉史坦的翼人族所用的语言,虽然采用了精灵文字的外形,但念法却天差地远。」乔康达不经心的挥挥手,指向炉架上的其它书本。「那本红色封皮的书是一个北方的平原人送我的,『毒草辨识、炼制与保存』;木头封面的是『药草志』,一位拉斯特多法的精灵学者写的,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吧?没有装订的纸卷是我在魔法学院研修时抄录的摘要,用的是当地的文字,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