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我还欠那家伙一点人情……其实只是小事。」德雷斯看他一眼,淡淡的笑了。「我杀了他的哥哥。」
他的声音如此平淡,好象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以致艾瑞过了几秒才真正了解话中的意思。「你说什么?」眼睛倏地圆睁。「他不是跟人私斗——啊!」
「那件事很快就平息下来了,因为没人敢得罪麦凯西家,连海斯特伯爵也不敢。」
「杜塞尔不知道吗!」
「海斯特伯爵不会告诉他的。」
艾瑞警觉的看着他,数年来与德雷斯相交的经验,使他一点也不高兴从他口中得知什么秘密。「那为什么告诉我?」
「嘉纳得他咎由自取,但我并没有想到会造成这种局面。」
「……就这样?」艾瑞本能的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罪恶感什么的……」
「我说了,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不过你们是朗德看中的人,如果在我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我免不了挨他的白眼。那家伙没有个寄托的地方就活不下去的活,既然眼前正有一个人选,我没理由反对。」
面无表情的丢出安全答案,德雷斯将笑容藏在黑暗中,看着烛光在墙上投下的阴影。他深知要控制一个人,把柄永远比友谊可靠,现在他有了海斯特和卡斯提的友谊,但谁知道将来他是不是有需要把柄的一天呢?「抱歉扫你的兴,不过……」他疲倦的闭上眼睛,声音也微弱下来。刚才德雷斯还在考虑要不要灌他安眠药,看来不需这么做,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持下去了。「……你也看到了,今晚以后,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德雷斯耸耸肩。「你把话说重了,那只是小事,很容易解快的……」
「……他呢!」
德雷斯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淡淡的说:「他在外面睡着了。」
「嗯……」这个答案让艾瑞安下心来,他模糊的应了一声,便昏睡过去了。
德雷斯走出去,不发出声音的把门关上,然后站在空荡荡的外室里,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黑暗中的街道。
「……要出去找吗?看他那个样子,还真叫人担心……算了,又不是小孩子,起码会保护自己吧……」看着刚才帮艾瑞缝合而染血的手,德雷斯厌烦的叹了口气,挑了张较大的椅子坐下来。「累死了,我也要睡一下,这两个家伙,尽会给人添麻烦……回头非向朗德抱怨不可……我答应的事情里,可没有保母这一项!」
***
杜塞尔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在没有灯光的街上走着,绊倒了好几次,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跪倒在不知哪户人家的墙边,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石面上,一遍遍叫着乔康达的名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他脑中翻来覆去只有这个念头,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艾瑞,暴虐的,侵略的,不留余地的,一个人深埋心中的东西爆发开来时,竟会是这个样子的吗?艾瑞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事来?仅不过一刻钟前,他们还自自然然的谈着话,就像平常一样啊!
他的身体已经累得无法思考,脑中却清醒得可怕,一再一再重复刚才的画面,怎么也停不了。艾瑞咬牙切齿的怒吼,几乎压断脊骨的手劲,甜得腻人的血腥味,粗暴地侵入口内的舌头——他痛苦的呻吟起来,紧紧抱住了头。如果这是梦,就让他清醒吧,可是他偏又醒不过来,只剩一种陷入虚空,不断往下坠落的晕眩感。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进体内,使他全身颤抖,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出这个字,而且吼得如此理直气壮,毫不犹豫!难道这些日子以来,艾瑞的关心、纠缠、乃至对乔康达的敌意,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吗?杜塞尔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讨厌这么自相矛盾的心绪,讨厌这尴尬复杂的处境,他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没有这么多纠缠无解的结。自从离开海斯特堡,离开了乔康达,他的生活就全乱了。
他想睡觉,希望当他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梦,而乔康达就在身边……但当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他独坐林中时,艾瑞俯身望着他的景象。
第十四章
从大战发生以来,起码有两年的时间,各地都处在相当的动乱中。各诸侯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备战,连卡瓦雷洛也不例外。有些人并非蓄意挑起战端,但情势逼人,不得不尔;有人想趁机扩张势力,也有人怕被攻击,干脆先发制人。但凡提尼发挥了过人的手腕,以不像一个十八岁孩子的作风,逐渐弭平了境内的烽火,然后着手进行恢复的工作。在他巩固地位的期间,一些恐怖又大快人心——视听者的地位而定——的传闻不时从宫中传出,指出大公又用什么干净俐落的手法铲除异己,消灭间谍,平定蠢蠢欲动的叛乱,把怀有野心的亲人流放——或说加封到远地去,一时弄得上层阶级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对年轻大公趾高气昂的情况再不复见。加上凡提尼被格起用了许多新贵,权力中枢于是落到没有家世累赘,只对他忠心耿耿的一班人身上。
「这孩子真不简单。」乔康达提着剑说。自从战争爆发,乔康达或许是预感了乱世的来临,因此加强了之前较为放松的武术训练,杜塞尔自是求之不得。「也不能称他为孩子了。也许前任大公死亡,而让他在这时候继位,对这个国家反而是件好事,对康妲尔也是吗?……我似乎看到命运的齿轮在转动着……」
「乔康达,你不要一直退啦?!」看到乔康达一边神游,一边游刃有余的闪避他的攻击,杜塞尔不禁恼起来。
乔康达回过神来。「遇到攻击不闪避,难道要迎上去给人砍吗?」他跳上搁弃在旁边的牛车,又急忙向后跳,闪开杜塞尔刺过来的一剑。「别以为净冲上去就赢得了,有时候躲比打还容易致胜,就像这样!」
杜塞尔已经追得气喘连连,乔康达突然一脚扫过来,他明明看到了,却没有余裕闪躲,大叫一声就躺平在地上了。
「喂,喂,倒的时候要注意剑尖啊,可别砍到自己了。」
「可恶!再来!」杜塞尔爬起来,立刻又开始攻击。乔康达没有再退,逼得杜塞尔连连闪躲,金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跃起,沿着剑刃刮过去,乔康达连忙缩手。
「想把头发留长的话,最好绑起来。如果遇到没品的对手,可能会变成致命伤喔!」
「现在还不够长,绑着看起来好蠢!」
「怎么突然想把头发留长?」
「因为你留起来好看啊!所以我也……」
说穿了,也只是希望与乔康达相似的地方能更多吧!好象这样一来,就能跟他更接近一些……
「别以为剑只能用来砍,硬砍是最愚蠢的方法,你要懂得借力制力,用对方的力来打倒对方。」乔康达闪开几步,扬起剑,轻而易举就挑飞了杜塞尔手中的武器。
「我不行了!」杜塞尔筋疲力竭的瘫倒在地上,乔康达仍像刚开始练习时一样轻松,脸上还挂着笑容。
「乔康达,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的?居然连武术都这么强……」
「在我出生的地方,时局一直很乱,每个人都要学着自保。」乔康达弯身把杜塞尔的剑捡起来。
「对唷,乔康达,你好象都没有说过呢,你的家乡到底在哪里呀?」
「在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
「在柯罗特兰南方?」
「不,更远。」
「更远?凯洛斯兰南方吗?」
「……可以这么说。」乔康达用剑撑着地,将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上面,望着天空的眼光变得遥远,甚至有些空洞。
「哇!」杜塞尔眼中惊叹敬佩兼而有之。「旅行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很辛苦吧?!」
「但是,我也因此学了很多东西。」他低下头,看着横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少年,「杜塞尔,你一定要去旅行!离开这个牢笼,甚至离开卡瓦雷洛!你的翅膀太大了,这个地方终有一天容不下你的,就像我……」
杜塞尔不禁失笑。「乔康达,我现在连离开海斯特堡都有问题,还说什么旅行呢?!」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时候到了的时候……」
杜塞尔很希望乔康达主动说要带他去旅行之类的话,但却失望了,只好快快的转回原来的话题。「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哦,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小村,每到春天就泛洪水。」
「你会想回去吗?」
乔康达静默了一下,很快的说:「即使我想,现在也回不去了吧?要说想念的话,当然,但有些事不是想就做得到的。更何况我是被赶出来的。」
杜塞尔了解的沉默下来。海斯特堡的人何尝不畏惧他?只是还没人敢把他赶走罢了。
乔康达看着他,笑了。「这些都是陈年往事啦!其实,真正让我挂心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吧……只是她大概也不在了……」
「你的恋人吗?」
乔康达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笑容却是忧郁得令人心痛。杜塞尔突然打从心底泛出一股怒气,没来由的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产生了强烈的敌意。乔康达到现在都还挂心着她吗?她是怎么和乔康达相处的?也和他们一样形影不离吗?
「后来呢!」
「后来?」
「你出来旅行了,那她呢?她为什么不跟你走?」他撑起上半身,粗鲁的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逼问得这么紧迫。以前,只要乔康达稍稍回避一下,他也就不再问下去,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却愈来愈想知道乔康达的一切。他不只要拥有乔康达的现在,还想分享他已经无法触及的过去。
「好奇心害死猫喔,杜塞尔。」乔康达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尖锐,温和的笑容依然不变。「她是个好女孩。但是,现在提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我生命中占的空间实在太小了,而且愈来愈小……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一天我会连她的容貌都忘记吧……」最后一句话化成了叹息,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希望如此……」
「你为什么出来旅行?」
「发生了很多事……」乔康达耸耸肩。「人们本来就对我有疑虑,那一段时间又发生瘟疫,我差点被烧死……」
「烧、烧死?」杜塞尔一下子坐起来。
「激动什么,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杜塞尔深吸一口气,想象着那个画面,他几乎整个心都揪起来。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没有逃……」他垂下眼。「是苍鹰把我救出来的!」
「苍鹰?他怎么会在那里?」
「你自己不也说,苍鹰是居无定所游戏人间的神吗?那时候,他刚好漫游到我家乡附近,然后……」他的神色动摇了一下,很快的说:「然后就顺手救了一个快被处以私刑的可怜虫啦!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流浪到现在。」
杜塞尔仍撑着半身坐在地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乔康达,连他都感觉得到,这段故事被省略了大多细节,但他还来不及问,乔康达一剑已扫了过来,他无法闪躲,只得跳起身迎战。
「别偷懒了!快起来!」
「等一下……哇,可恶,你偷袭!……」
原来我的人生可以简化成这么几句话,乔康达微微笑了,却带着凄凉。
他还记得他的家乡,一片贫瘠的土地,饿不死吃不饱的居民,一个继承家业的药草师,以及青梅竹马的恋人。原本是平凡如地上沙砾般的人生,如果不提他的长相,以及总会有的疑虑和畏惧的低语……
日子仍然算平静,直到从天而降的鹰爪带着火扯裂他。
乔康达闭了闭眼,背后仿佛又掠过一阵痛楚,那个清晰如火纹的伤痕,同时也烙在他的心上。苍鹰,火与力之王,一旦他看上的东西,就毫不留情的攫为己有。说攫是不正确的,任何活物都无法抗拒那无与伦比的力量,都飞蛾扑火般的被他吸引,即使被烧得尸骨无存也甘心。
他仍听得到那女孩哀切的低语,苍鹰不容拒绝的命令,要不是那场瘟疫的来袭,无解的纠缠可能永远不停……
那个村庄还存在着吗?
他有时候会怀疑,尽管他为那些无知的人民求了又求,苍鹰是否会放过他们,毕竟对他而言,将这些蝼蚁捺死,甚至动不到一根指头。
但他没有勇气开口。
「喂……喂!乔康达?!」
他口过神来,迎上少年警觉带着疑惑的眼睛。杜塞尔早就发现他的失神了。「你又神游到哪里去啦?你要想事情就专心想,别打啦!」杜塞尔一跃上前,想打掉他手中的武器。
也许这抛弃了一切的流浪,就是对自己的惩罚,但无论他自放多远多久,折磨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乔康达动了一下,不是闪避,却突然迎上去,那一瞬间听到剑锋划开空气的声音,然后又被硬生生挡住。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是要借痛来打断回忆呢?还是借自残来舒缓罪恶感?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成功了,但也立即后悔了。
「——乔康达?!」杜塞尔猛地丢开剑,扑了上来。
乔康达让剑落到地上,压住左手跪了下来,血从指缝中缓缓渗出,在白色的衣服上格外刺眼。「痛……要命,好久没受伤了……」
「对不起,对不起——」杜塞尔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话还是惨叫了,平常他就算练习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吭一声,现在却急得连眼泪都迸出来了。
「没事的,伤口不深。」
「血……可是你流血了?!」他慌得连最基本的急救法都忘得一干二净,眼前只看得到乔康达淌血的手臂,血……乔康达身上流出来的血!
「小子,受伤的是我,怎么是你在哭啊?」
「你还笑?!」
「好,好,你别在我耳朵旁边叫。先止血……」
「喂?受伤了吗?我能帮得上忙吗?」声音从他们头上落下,他们连有人过来都没注意到。
「——谁?」杜塞尔抬起头,见是一个黑发黑眼,年约三十的陌生人,马上充满戒心。「不必了,我们可以
「别扭扭捏捏的!就算是小伤,不处理好的话,可是会死人的!」那个一脸严峻的人竟然劈头骂下来。
「杜塞尔,别这么没礼貌。」乔康达微笑着接受了对方的好意。「麻烦你了。」
他止血、包扎的动作十分熟练,看得出是常做这种事的人,但又不像医生,杜塞尔困惑的眨着眼,极力回想堡内可曾有过这样一号人物,显然没有。对了,今天早上的确来了一批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