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眯起眼,注视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侧面,细致的线条勾勒出深浓的忧郁,全白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飘忽,尽管近在眼前,却好象一碰就会消失似的。他低唤了一声「康……」,伸出手来,想将青年揽进臂中。
这个音节令乔康达浑身一颤,他抬起头,正好迎上那双带着狂傲与霸气,让人无法反抗的金色眼睛。他猛然掐住自己的手臂,直到痛得能转移注意力、让眼睛逃离火炎的蛊惑为止。他用力挥开苍鹰的手,连退了好几步。
「康?……」
「别再这样叫我!」乔康达咬牙切齿的喊起来。「我离开那里就是为了抛弃一切!抛弃名字,抛弃身分,抛弃禀赋……抛弃你!」
「你可真一点也不留情。」声音很平静,眼中的火焰却熊熊燃烧了起来。「你以为逃避就可以解决事情吗?」
「逃避?你这个无所不能,不知何谓恐惧的『神』,敢对我说这种话!」他拉扯着自己的长发,苍鹰眼中闪过一抹熟悉的神色,乔康达每当激动时就会这样,而他有多久没看过他激动了?「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平静的生活而已!为什么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你又要出现在我面前,扰乱我的心?」
「扰乱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苍鹰的声音如冰一般。「你的修炼还没有到家。」他突然微微一笑。「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失去了纯真的热情的康,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乔康达无奈的说,口气却已经缓和下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反正也不在乎少一个收藏品,是吗?」
「你把自己叫做收藏品?别妄自菲薄了。我不像马里帝兹那没心没肝的老头,净张着大眼瞪视脚下的一切,却不插手管几件事。生活总要有点乐趣才好,是不是?」
「水晶宫的人绝不会同意你这种话的。」他忍不住笑了。「不插手,不创造,不毁灭,不就是能视见未来者必须遵守的原则吗?」
「我又不是水晶宫的人,我不高兴的话,是可以毁灭一座城的。再说……」他的笑中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夏天的时候,林恩也破坏了规定,你知道吗?」
「知道,但是,康妲尔无论如何是要活下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你的新收藏?」
苍鹰耸肩笑笑。「她也是双鹰呢!」
「所以你又回到柯罗特兰?我以为三百年前,你就弃她于不顾了。」
「别开玩笑了。我还有对老友的承诺,得看着泰雷沙的权杖啊!」
「守护的工作你倒做得认真。」乔康达笑着,有些责备。「你不觉得这对泰雷沙太苛刻了吗,让他最珍爱的土地,陷入了百年的动荡不安……」
「我只是把权杖带离了居所而已,那些混蛋可是会让它和柯罗特兰同归于尽的!」一瞬间大理石般的脸闪过激动的神色,但随即就消失了。「我当时是有些意气用事,可是……『神谕』都说出去啦,我自己也没办法收回来,反正,三百年的浩劫也快过去了,再几年……」
「到那时候,柯罗特兰又要再经过一次剧变吧?」乔康达沉痛的说。
「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要重建就得先毁灭。」苍鹰的笑容中多了些嘲弄。「我不像你这么潜心于大地,杀戮和生命一样能赢得我的喜爱,我这个转轮的结束,就是柯罗特兰再发出光芒的时候,整个凯洛斯兰都会看着的!」
「但是,我会避开的。」乔康达淡淡的说。「我该回去了。」
「又想逃吗?又要孤单一人了?」
乔康达原已转过身去,闻言又停下了脚步。「你说什么?」
「巫者吗?恐怕不可能吧!那孩子恐怕还得待在樊笼中啊?!」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不到!」苍鹰试探的神情完全变成了嘲弄。乔康达知道他伤了全世界最高傲的自尊,现在得承接神的残酷了。「你果真封印了自己的能力?做得彻底啊!乔康达,你就蒙着双眼,捂着双耳,自欺欺人的过活吧!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不是凡人,这些凡人也不会这么想!不管在哪里,你都只能做个异乡人!」
狂风扑向乔康达的脸,他退了一步,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在漫天砂尘中,他看到一只华贵绝伦的巨鹰扫过庭院,所到之处无不疮痍。鹰挟着风冲上高空,强而有力的翅膀伸展在天地之间,宛如世界之王。那横过山岭的态势,就仿佛在说这片天空太过狭窄,容不下它似的。
乔康达站在如雪般的枯叶中仰望长天,尽管知道苍鹰已经过去,他仍忍不住控诉的说:「游戏人间,置身其中却不献出自己,这是你能与天地共存的原因!但我做不到!我的血统,我不想要!我爱这个世界,还有大地上的人们,即使他们在你眼中如蝼蚁,即使他们是如此愚蠢,永远不能从过去的错误中找到教训,即使他们放逐了我——我还是放不下他们!」
第十三章
从窗口看到熟悉的身影越过中庭时,杜塞尔不假思索的阖上了手中的书,起身向外走。在艾瑞走上二楼前,杜塞尔已经下到建筑物后方,朝小树林走去。
不知是第几天做这样的事,自己也察觉到了。
和一开始的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不同,这回他是彻底的,有意的躲避艾瑞。
表面上的理由很容易找,像艾瑞会打扰可用来独自思考的寂静,会拿一堆问题来烦他,会拉他跟一群他根本懒得接触的人交谈。
——因为一见到艾瑞,就会忍不住跟他说话,向他吐露心事,想跟他——靠得更近。艾瑞太容易就乱了他的步调,让他忘了保持武装。在警觉的同时,杜塞尔也害怕起来。
那感觉和对乔康达的似乎有些不同,但杜塞尔已经没有余力去厘清。更何况,光是对另一个人产生依赖,就已经使他有了深深的罪恶感。
因为想看到艾瑞,所以不想看到他。
矛盾的理由,正如杜塞尔心中矛盾的情感。
艾瑞在中庭站住,望着那个消失在树林间的身影。他虽不知道杜塞尔心中的激战,却早已察觉到杜塞尔在躲他。那近乎鲁莽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接近心痛了。
他很难不去想,也许杜塞尔正是发现他秘密的,难以告人的感情,才与他疏远的。这也是他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冲口问出了,却又把话吞回去的原因。
压抑从来不是他的天性,他没想到自己会为了珍惜与一个人哪怕是最微小的联系,连这份感情都不敢说出口。有几次他都快爆友出来了。当杜塞尔坐在对面和他下棋,或漫不经心的谈着最近发生的大事时,他常常会岔了心神,呆看着阳光描出的精致的侧脸线条,当他们斗剑斗得难分难解,最后累得一同倒在草地上时,他多想就这样翻过来把他压在身下。艾瑞发现愈来愈难抑制亲吻他的冲动,尤其在杜塞尔失去戒心离他很近时。
最近杜塞尔跷头的次数变多了,艾瑞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次他进宫时还从窗口看到神宫和杜塞尔,那样安详的神情是艾瑞从没见过的,他嫉妒得几乎想破门进去,最后还是强做没事的跟德雷斯走了。
他知道杜塞尔需要的就是那样的人,那是艾瑞模仿不来也无意去成为的。极度的挫败感让他在街头和几个醉鬼打了一架,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抒解他欲狂的情绪,结果第二天杜塞尔看到他手上的伤,还惊讶的问他是怎么弄来的……看到那淡漠的神情,艾瑞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关心,果然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杜塞尔也就回头看书去了。那一瞬间艾瑞真的恨起他来,他怎能如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从没关心过别人的感受,只注意自己的不幸。而站在这里的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为他处处着想,伤透自己的心却又放不开那双手?
荒谬,可笑,没有理由。他默然走开时心想,唯一可以确定的,也许只有自己放不开这件事吧。
直到午膳完毕,艾瑞回到房里更衣时才又见到杜塞尔,他已经换过衣服准备出门了。艾瑞见他的装束不像要去上课,连忙拦住他。
「你要去哪里?」
「梅瑟城。」
「你要去找大神官?!」语气不觉尖锐了起来。
杜塞尔奇怪的看他一眼。「不行吗?」
艾瑞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清清喉咙,夸张了语气:「你要我怎么跟欧柏交代啊?你已经一个月没出现在他的课堂上了。」
杜塞尔笑笑,拨开艾瑞挡在胸前的手,轻描淡写的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你告诉他,等他仿多那芬式修辞法比我高明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向他请益的。」
艾瑞哑口无言的瞪着他的背影,怒火随之涌上,他差点想冲上前去,捉住杜塞尔的肩膀,——然后又要做什么呢?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狠狠的一拳击在廊柱上,转身上楼。
德雷斯正跷着脚坐在他房里,听到门板打在墙上的声音,他抬起头看了艾瑞一眼,又回头把玩着手上那把精致的匕首。
「你跟谁吵架了?杀气腾腾的。」
「没事。」
「杜塞尔又跷头了?」
艾瑞楞了一下,粗暴的说:「不知道。干嘛问我?」
德雷斯没有回答,但那若有似无的笑容却让艾瑞很不舒服,他砰的一声阖上箱盖,脱掉上衣。「有事吗?」
德雷斯把匕首向上一抛,看也不看便准确接住,俐落的收进鞘中。学院中当然是禁带武器的,但德雷斯从来也没把这些禁令放在心上。
「晚上有空吗!」
他的语气是命令而非询问,所以艾瑞也没费神回答。「要做什么?」
「逮人。」
「什么人?!」
「一个在底下收集情报的。我们用他很久了,他也干得挺称职,可是前阵子他竟然迷了心窍,做起两面赚钱的生意来了。那时我本来就要解快他的,没想到他竟然早一步逃掉了。」
「既然逃了,我们要去哪儿逮他?」
「就是摸清了他的藏身处才要跑这一趟。这小子,居然躲进神殿管辖地去了。」
「聪明。」
「所以才需要我们。」德雷斯若有所思的抚摸着剑鞘上的花纹,露出了险恶的笑容。「他也太小看朗德了。这代价可是很高的……」
「以前你干这种事从没找过我。」他盯着德雷斯。「这是凡提尼大人的测试吗?」
「恕难奉告。」德雷斯耸耸肩。「总之我今晚要跑这一趟,你要来便来,不来对我也没有影响。」
艾瑞系好腰带,将换下的衣服往床上一扔。「走吧!钟声已经响了!」
不知德雷斯是怎么跟费南爵士说的,或他早就得到了大公的命令,总之在黄昏时分,德雷斯和艾瑞大大方方的骑看厩里最好的马,穿过学院的大门,直奔米亚那顿。
米亚那顿并非交通要道,也没什么名物特产,之所以会兴盛起来,完全是因为大公的行馆曾在此处,连带使得许多贵族将别邸设在这里。加上学院就在城郊,许多学者群聚于此,街上到处看得到书商、抄写工场、装订工场,使这里别有一番文雅肃穆之气。
到达城里时天已经全黑了。德雷斯在城门附近停下,将马交给接头的人,确认情报无误后,便徒步走上通往中央菜场的街道。
走了一段路后,德雷斯在街角停下。扬扬下巴指向一幢不起眼的木造楼房。
「那不是普通人家吗?」艾瑞皱起了眉。
「现在变成窝藏逃犯的普通人家了。」德雷斯淡漠的说。「那家人是为神殿服杂役的,名义上是神殿的所有物,可以避开警备队的盘查,不过他忘了,碰上大公,连神殿也得听令。」
「他们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想到可能会伤及无辜,艾瑞踌躇起来。
「这点由朗德来决定,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的目标是那个人。如果那家人够聪明,就不会违背大公的命令。当然,」他轻松的加了一句:「如果他们反抗,就全杀了。」
「德雷斯!」艾瑞愤怒得忘了控制音量,德雷斯立即狠狠一时撞在他的胸口,艾瑞毫无防备的受到一击,痛得弯下腰,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抓住了德雷斯的领口。「你在开玩笑吗?他们——」
「你是个好人,艾瑞。希望这种个性不会拖累了你。」他拨开艾瑞的手,冷冷的说,「别磨磨蹭蹭的了,小子,时间拖得愈久,他就愈可能逃走,那家人会不会有事,就看你怎么做了。」
艾瑞恨恨的垂下手,瞪了德雷斯一眼,慢慢朝那幢屋子走去。温暖的火光从窗户透出来,隔着门他听到说话声,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谈话声停止了,过了一会儿,门上的小窗被掀起来,露出一双带着戒心的眼睛。
「谁?」
「神殿的人,来传讯的。」
对方怀疑的瞪着他,后来,也许是想到了自家的豁免权,眼睛从门后消失了,艾瑞听到压低了的话音,还有门栓移开的摩擦声,他立即推门跨入,朝四周扫了一圈,桌上的晚餐还剩一半,男女主人紧张的站着,孩子忘了哭闹,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他,还有一个大女孩不见了,刚才他在窗外曾瞥见她的身影。
「凭大公之名,接掌这栋屋子!我不会伤害你们,请——」
房屋后方发出一声沉钝的巨响,然后是激烈的碰撞声。
女主人尖叫起来。
艾瑞立刻往内室冲,德雷斯的吼声传了过来:「艾瑞,麦杆街!」
这一排屋子前后都通向同一条街,艾瑞不再费神确认屋后状况,拔剑便冲出门外。
越过两栋屋子后,他隔着空地看到了那个人,他已经受伤了,大腿流出的血染红了裤子,却还在尽力跑着。
艾瑞加快速度,想从侧面截住他,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对面街口,手上还抱着好几大本的书。
艾瑞没时间细想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大吼起来:「杜塞尔!走开!」
突然听到艾瑞的声音,杜塞尔停下脚步,不解的左右张望,然后才看到凶神恶煞般朝他冲来的男人。男人显然以为他也是追捕的人,一边奔跑,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杜塞尔发觉事情不对,退后一步,正想拔剑,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的举起厚重的书卷挡在身前,然后就被一个沉重的物体击倒了。
强烈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他重重撞在石板地上,着地的手臂一阵剧痛。
脚步声从他身边踩过,他勉强抬起头,视野却被遮往了,压在身上的物体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挣扎起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在地上,一只手还抓着自己不放的艾瑞,以及像有生命般,缓缓扩散开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