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啊。」艾瑞终于知道他想问什么了。「但是,世界并不会为你的悲伤而停止,与其沉浸在泥沼中,还不如自己爬起来,也许更好的机运就在前方呢。」
「你还真看得开。」
艾瑞苦笑耸肩。「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我这么执迷不悟的人,很难得吧。」
艾瑞笑了。「对我来说,你能说出这句话,才更难得。」
「海斯特少爷。」呼唤声打断了这难得静温的时光,艾瑞皱起眉,看着匆匆走进厨房的仆人。
「什么事?」杜塞尔转过头问道。
「抱歉打扰您用餐,伯爵请您到大厅去……」
艾瑞插嘴:「告诉他我们在——」
「不管您在做什么。」他迟疑的补上:「事态紧急。」
「不识抬举。」艾瑞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不甚轻柔的搁下杯子,但还是站起身来。
大厅里的人不多,但狄洛、克里曼、康妮和韩诺都在。杜塞尔和艾瑞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那个风尘仆仆的信差身上。
「少爷。」不等杜塞尔走近,他便恭敬的朝他行礼。稍嫌凌乱的装束显示他已经奔波很久,脸上亦有透支体力的痕迹。「原谅我的延迟,少爷。我带来伯爵的命令。」
「伯爵?!」
「是的。他请您即刻启程回海斯特堡,不管您人在哪里或有什么事情。」
伯爵专横的命令被信差用敬畏的语气表达出来,实在不伦不类。杜塞尔从他手中接过盖着火漆的信函。这封信想必是先被送到学院,又转往韩诺邸,最后才到因格兰姆来的。
书记也为伯爵的话作了不少润饰,但仍掩不住他一贯暴躁蛮横的语气。康妮曾说伯爵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而且看来伯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春末时他又生过一场病,差点丢了性命,使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杜塞尔的继承事宜。
「……所以要我马上回去,学习处理实际的事务?」他放下信,脸色苍白如纸。
「是的,马上。」信差略带歉意的说。
「连学院都不能回去了!」
「恐怕如此,少爷!」
「是吗?……」这句废话是说来争取时间用的。他一下一下的数着呼吸,到第十二次时总算抑住了大叫的冲动。他缓缓把羊皮纸卷起来,塞给康妮。「给我一点时间。」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我要想一下,不很久,可以吗?」
没有人会在这节骨眼上为难他,康妮传给他一个混合着关心和鼓励的眼神,艾瑞看到他没有邀请的表示,也站在原地不敢跟上。杜塞尔朝外走,像想逃避全厅人的视线般走得很快。
「天杀的老头,你真的是以让我痛苦为乐吗?先是乔康达,现在……」他在花园里停下,四面树丛的包围给了他安全感。刚才让他头脑发涨的尖锐疼痛已经消失,但心头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在水池边坐了好一会儿,瞪着在微风中摇曳的枝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艾瑞越过种着花的圃地,走到杜塞尔身边。两人在树影中并肩坐着,都没有开口。
最后艾瑞还是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要!」声音立即不受控制的扬高起来。「那个死老头,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根本不顾别人!我才不要听他的摆布!」
艾瑞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即使双方都不愿承认,但他们不论在个性或作风上,都像得和父子一样啊。「这不是你不要就能解决的事!」
「我才不管这么多!」
「你想要这个爵位吗?」
接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杜塞尔愣了一下,不自在的动了动身体。「我——」
「不要隐瞒,说实话。」
「……我想要。」杜塞尔咬了咬牙。「头衔可以保护我,可以让我做想做的事,不管这个称号有多虚伪,它还是很好用!」
「那就回去。」
杜塞尔不说话了。远处传来狗吠声,树影随着太阳的升高悄悄移动了位置,一只红雀跳到玫瑰丛上,纤细的枝桠一阵晃动。被树丛包围的空间里充满了温暖的草香,凉爽的风拂过杜塞尔的额头,使他模糊的想起乔康达。他动了一下,碰到艾瑞的手,便抓过来紧紧握在手心,温暖厚实的感觉一直传到他心里去,连带把逐渐褪淡的怀念之情掩盖了。
「伯爵要我回去学习继承的一切事务,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他静静的说,声音稍微恢复了稳定。「这会是一个以他的死为期限的监禁。在他去世以前,我可能无法踏出海斯特堡。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我回去吗?」
「我们都还没有能力反抗铺在面前的道路。」艾瑞温和的说。「那就做好该做的事吧。」
那只红雀从枝桠上跳下来,落到杜塞尔手上,转动着小巧的头部,考虑了一下后又飞走了。杜塞尔长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紧绷的坐姿,将身体的重量倚向艾瑞,闭上眼睛。倚靠着的肩膀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愤怒、激动的情绪都消褪了,只剩满足、惆怅混在一起的淡淡思绪。也许就是因为离别在即,才使此刻的静谧显得特别甜美,就算只是短暂的梦,落到身上的阳光依然是温暖的。
「乔康达如果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很惊讶的……」杜塞尔轻轻的说,依然闭着眼睛。「我开始觉得这世界很有趣……我想留下来玩一玩!我想去水晶宫,我想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看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他知道的话,也许会很悲伤吧……可是……」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直起身来,声音中多了些从前没有的东西。「这是我想走的路。我的时间比他少很多,我不想后悔。」
艾瑞笑笑,将杜塞尔搂过来,拂乱了他的长发。「听,康妮在叫你了。在出发前还有些事要处理吧?别让她担心了。」
杜塞尔顺从的起身,见艾瑞仍坐在原地不动,便伸出手来,但艾瑞摇摇头,避开了他的眼光。
「不,就这样了吧。我不去送你了。」声音冷静得近乎漠然。「我不想再跟你道别一次。」
杜塞尔愣了一下,突然领悟到艾瑞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满不在乎,但当杜塞尔仿惶不安时,他依然选择了该做的事,只因为他总是笑着,以致杜塞尔将可以倚靠的肩膀视为理所当然了……这个念头让他心痛起来,同时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走回艾瑞面前。倾下身,握住了他的手。
「我听你的话回海斯特堡去,相对的,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来找我,不要跟我见面,在我继承爵位前……」
艾瑞因这个突然的请求而震动了,他本能的想抽回手,盯着杜塞尔的眼睛浮起了愤怒的光芒。但杜塞尔握紧了不放,很快的说:「我马上就要回到与乔康达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多事情,我想一个人去厘清。这是个对我自己的赌注,我没把握做得到,但我想试试看。我不该再依靠你的力量了。」
艾瑞沉默下来,犹豫不决的移开目光,追着阳光在地面投下的花影。杜塞尔静静站着,被风撩起的衣袍在阳光下显得飘忽,那光芒对他而言是太过刺眼了,艾瑞闭上眼睛,让思绪在黑暗中慢漫沉淀下来。
一片叶子掠过他的发稍,无声的落在水面,漾起一圈涟漪。抬头望向身前的人,艾瑞深深吸气开口,声音终于恢复了清澈。「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会照做的。」
杜塞尔微微一笑,透明的眼睛映出了阳光的颜色。他抽回手,转身离去。
「等我成了伯爵,当我们都变成更成熟的男人时,我们在梅瑟城见吧。」
声音轻轻在风中飘散开来,身影悄然而去,终于隐进石墙的阴影间。艾瑞收回目光,望着掌心一抹细致的光芒,那是杜塞尔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色彩。艾瑞注视着它好一会儿,缓缓收起掌心,慎重的贴向了唇边,而后放开手,看着那抹微光乘风而去。
《全书完》
风归去的地方
艾瑞披上最后一件深蓝色的罩袍,自觉颇像一只花俏的驮马,他虽不像杜塞尔这么讨厌繁文褥节,但要对这种华丽又厚重的礼服产生好感,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与其战战兢兢的在宴会中举杯谈笑,他还宁愿坐在麦草堆上和农人谈论今年的庄稼。
「艾瑞!艾瑞!」达芙妮咯咯咯的跑进来。「你再拖拖拉拉,连正典礼都要赶不到了!麦凯西伯爵已经等好久了!」
「好啦,我就下去。还有达芙妮,不要这样跑,像什么样子。」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他也要离开米亚那顿了。
凡提尼的邀请是两年前就提出的,艾瑞将直接加入禁卫军的行列,那是通往中枢权力的最佳跳板。也许有人觉得他是一步登天,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这是才得其所,很快他也会成为掌握这个国家命运的人之一。艾瑞感到血液奔窜的速度加快了。
「只不过是秋之门祭典,干嘛这么大费周章的。」他一边下楼一边抱怨。
「这好象不是一个快成廷臣的人该说的话喔!」德雷斯站在楼梯底下笑他的笨拙。黑色织银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适合不过了,曾经故意披散的长发,也在离开学院后修成了适当的长度,散发精光的黑眸使他看起来像豹一般危险,在女性看来就是魅惑了。他没有配剑,今天这种场合照例是不能带武器的,只有大公知道那把总是掩在袍子下的淬过毒液的匕首。
德雷斯去年离开学院后,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边,在做什么却没人知道。有时他数十天不见踪影,有时又闲得到处晃荡,斗剑玩女人。人公似乎很倚重他,却也没再给他其它头衔或职务。要说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有些事还是不去碰比较好。
「这种生活倒很适合你!」艾瑞不禁苦笑。
「我已经习惯锁炼了!」德雷斯自嘲的笑,移开些让艾瑞与他并肩而行。
「秋之门祭典……会有很多人来吗?」艾瑞近乎自言自语的间。
「什么?」
「……没事!」
「你在紧张什么!」德雷斯的声音突然变得不怀好意。「这祭典有那么重要吗?还是有谁会来?」
「我才没有!」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的反驳。
德雷斯笑笑,也不再说下去,这态度让艾瑞更觉得不舒服。
于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样……艾瑞不禁对自己生气起来。他明明知道,杜塞尔的一年之约只是个大概、不确定的数字而已,谁会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数?海斯特伯爵的葬礼才刚举行,杜塞尔现在应该忙着处理领地的大小事务,就算要来梅瑟城谒见大公,也得过一段时日……
这不是他的错。艾瑞放松紧握的拳,认命的向后靠在椅背上。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样多,马车走得很慢,意识到有人好奇的向里窥探,他不耐烦的一把拉上帘幂。明明宅邸离城堡也不远,为什么非得坐马车慢慢走不可。
「你今天很暴躁喔!」德雷斯的声音中没有调侃,却多了警告。
「是……对不起。」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惭愧的低下头。今天虽不是什么太重大的日子,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礼就不好了。
春夏秋冬四次门槛祭纯粹是王室的典礼,和百姓没有关系,当天大公要领着廷臣和贵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祈愿风调雨顺,并接受大神宫的赐福,当然,接下来免不了要宴饮一番,但和收获节之类的节庆比起来,就显得高雅、简单多了。
王城的中庭已经一片热闹,丝绸和毛皮,珠宝和首饰,旌旗和纹饰将整个广场装点成灿烂的彩色海洋。今天既用不到扈从尘骑也无猎狗鹰隼,大部份人只好在衣着上比排场,虽是祭典,气氛并不沉闷,到处都是交谈和笑声。德雷斯没多久就和艾瑞走散,八成是去应大公的召唤。艾瑞环视着四周,心中多少还抱着点期待,但马上就死心了。
人群骚动起来,大公开始移往神殿的方向,同时带起一月亮眼的色彩和闪光,有如初春刚化冰的大河,沸沸汤汤的流动起来。主神殿就在王城旁边,被神圣的橡树林包围着,除了祭典的日子,艾瑞并没有什么机会来到这里。
澄澈、清冽的空气袭上来,似乎将他体内的污浊扫的一干二净,人群带来了嘈杂的低响,却很奇异的被吸收了。橡实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滚动着,秋日的阳光透过摇曳的枝叶洒下来,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走出橡树林,眼前就是神殿的外墙了。美丽的白色建筑不只用来供奉神,也收藏了大量的书籍,任何有心人都可来此求教,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站在神殿阶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灵。阳光照得他的棕发和白袍闪闪发亮,好象他本身也发着光。听说他已经五百多岁,全身上下散发着自然的威严,反而没有一般精灵的纤细感。
当悠扬的钟声响起来时,嘈杂的声响就自然而然寂灭了。神官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似乎都有着魔力,蛊惑了每个人的眼睛,将这一小块土地带往神圣的领域,连站在他身边的大公,好象都因赐福之水的泼洒而沾染了神圣的气息。引述某个宫廷诗人的说法,「在那一刻好象真有神在」。
直到离开橡树林,魔咒才被解开,所有的人都如大梦初醒,并且不再想梦中见到了什么。欢乐的闹声遽然曾大,队伍也凌乱的散了开来,反正这只是例行公事,接下来的宴会才是大家所期待的。凡提尼不知被什么吸引,落到后方和人说话,把领头的位置留给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厅的人。
艾瑞心不在焉的跟着人潮移动,城堡的阶梯就在眼前,艾瑞跨上一阶,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然后——
骤起的风扬起一缕闪烁,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如金。一双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却是呆板不带丝毫感情。
艾瑞突然怀疑自己在作梦,也许从早上他就没醒来过。
声浪远去,时间似乎在一瞬间停止了。美丽如细瓷的脸漾起笑意,修长的手指伸向……
「艾瑞!你在做什么!」身后突然响起德雷斯的低斥。「别挡大公的路!」
他猛然醒觉,连忙闪到一旁,窘得面红耳赤。杜塞尔以优雅的姿态向大公行礼,虽然恭敬,却绝不谦卑。
「抱歉,我没赶上正典礼。」
「没关系,没关系,我早知道沙特非亚不会这么快放你出来,那家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它事全忘了。」凡提尼开心的笑着。「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这回会待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