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承受不了那刺眼的光线一般,乔康达闭上了眼睛。
他该怎么办?用了这个方法,就表示他如苍鹰所说,忘不掉自己拥有的力量,忘不掉自己不是凡人的事实了。若他在这里解除了封印,当初促使他离开水晶宫,只身漂泊的原因,不就变得虚伪而可笑了吗?
为了杜塞尔……
他仰望长天,在轻柔的叹息声中,他听到心博跳动的声音,感受到血液流动的温暖。四周的空气中有着浓郁的夜的味道,大地随着星辰的移动缓慢的呼吸着。生命的气息像雾般蒸腾缀绕,从飘渺游离变得伸手可及。风中充满了骚动,近旁一株灯心草幼苗挣扎伸展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发生在他体内一般。封印在消褪,力量像潮水般涌回来,在他的血液中升涨、拍击、激荡……
骤起的强风扑击着他脸颊,撕扯着他的长袍,他却浑然无所觉。他伫立在城垛边,眼光直达苍穹,越过笼罩大地的黑暗和飞掠的云层,观察着,解读着。那是众神为了捉弄人们,透过星辰允许巫者惊鸿一瞥的命运之图。直到夜色逐渐褪淡,而星辰都消逝时,他才低下了头,微微一笑,那笑中已说不清包含着什么了。
「好吧。」他望向苍穹和山峦交接的远方,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天地神只说:「好吧,就如你所愿,我不再留恋了。但是,柯罗特兰也不是我归属的地方。在它被闪电和雷鸣复盖之前,请让我流浪到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吧!这是我仅余的愿望了……」
他的声音被卷高再卷高,在星辰的注视下消散无踪。但风没有给他回答,只是不停的……不停的吹拂着。
***
杜塞尔在第一束天光钻进房里时就醒了。他窝在床上好一会儿,想着为什么他的头会这么痛。慢慢的,昨日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回来,火光,人影,说话声,死——
嘉纳得死了。
他猛然坐起,马上就后悔了。他用手揉着额角,努力分辨何者是梦境,何者是现实。乔康达昨天跟他说,他是继承人了……
他仍然拿不定主意,又困惑又慌乱。如果今天伯爵召他去,他要怎么应付呢?他可不可以拒绝,让伯爵在家族中另觅适当人选?
他揉着眼睛下床,梦游般的走出房间,去敲乔康达的门。现在还太早,他知道,但他需要意见,需要乔康达的声音,需要他说一切都没事了——
乔康达没有应门,他再敲,然后不耐的推开门。
没有人在。
他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困惑而不安。乔康达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外出过,他是去了厨房吗?还是昨天把什么东西忘在庭院,出去找了?
杜塞尔不知道要在这里等还是出去找他,而后发现房里好象不一样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竖琴不见了,还有几本书也不在了。
恐惧像闪电般抽中他的心,不可能,那个竖琴是乔康达的宝贝,乔康达带着它——
杜塞尔觉得胃纠结成一团。乔康达不是出去,而是离开了!离开海斯特堡!
他发出一声语焉不详的叫喊,没命的沿着走廊飞奔。乔康达要离开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明明说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他们今天还要骑马去山下——
他看到人了,前庭有好多人,有士兵也有仆役,乔康达和伯爵站在马车旁,前者显得很安详,白色的身形在轻雾流离的静温中几乎是静止的,伯爵却显得不安而急躁,不时抬头望着主屋,仿佛希望能早点回到石墙的庇荫里去。
「乔康达?!」杜塞尔这么一吼,全庭院的人都听到了。「乔康达!」
伯爵大吃一惊,连忙抬起手。「拦住他!」
几个仆役很快跑上去,在杜塞尔接近前就架住了他,他又踢又打,力气大得出人意料。另外三个士兵连忙跑过去帮忙。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杜塞尔一边挣扎一边喊。「乔康达,你要去哪里?」声音从恐慌蛮成了狂怒。「你要去哪里?」
乔康达的眼里出现了片刻的动摇,杜塞尔的声音对他造成的冲击比什么都大,但他非走不可。为了杜塞尔,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对神祗发下的誓言,他非走不可。他克制住走上前去的冲动,转身登上了马车。
「乔康达!」杜塞尔狂乱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来帮他。突然间,他看到康妮就站在石墙的阴影下,纷绞着双手,又害怕又不安的望着他。他再度吼出来:「康妮,快拦住他!帮我拦住他!康妮!」
她没有动,当杜塞尔叫她时,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但她不敢也不能做什么。马蹄敲在石板上的清脆声音响起时,杜塞尔的声音已经哑了。
「达康达,回来!我不准你走!你敢离开我,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凄厉的声音像针般刺痛乔康达的听觉,他没有回头看。
「你会活下来的,杜塞尔,就和我一样。请你——为了权杖,为了柯罗特兰,为了你将来会遇到的人,活下来。」
「拖进去!把他拖进去!」怕爵慌慌张张的大吼。
「不行啊,爵爷,他——」一个仆人才说着,膝盖就挨了重重一踢,他哀叫着单脚跳了开去。
「乔康达!」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山道上,杜塞尔突然明白乔康达已经走出他的生命,而且是永远的了。他倏地跪倒下来,好象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光似的。「乔康达——」
围在他身边的士兵和仆役都松了口气,正想散开时,杜塞尔突然一跃而起,像狮子袭向猎物般向伯爵扑了过去。「你搞的鬼,是不是?是不是?」
前庭顿时一片混乱,人们忙着保护伯爵,又忙着制伏他的儿子。伯爵也被他突然的狠劲吓着了,但还是勉力保住尊严,大声吼道:「把他拖进去……拖进去!关在房间里,别让他出来!」
「把乔康达还给我!——」
「父……父亲?!」伯爵走进大厅时,康妮犹豫的追了上来。她和丈夫都住在梅瑟城内,一听到噩耗便赶了来。「这样子对杜塞尔……是不是……不妥?」
「不妥?哼,哪里不妥了?他就要做继承人了,有什么好抱怨的?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刚刚还想杀我呢?!」伯爵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余悸犹存的叹了一口气。
总算结束了。
第十九章
暴风雨半夜就结束了。
杜塞尔眯起眼,透过灰白如雾霭的天光,注视着窗下一滩死寂的水迹。房间的主人昨晚忘记把窗板拉上了,反正谁也没注意到骤雨的来袭。四下阒寂无声,连鸟鸣都听不到。灰色的空气中悬浮着灰尘的粒子,使这里有一种沉进时间之流里的感觉,连被水浸湿的一块地,都融进了浑沉的寂静中,仿佛这一切从天地初始时就在这里了。
杜塞尔背靠着床头,茫然的目光并没有焦点。他仍有一种身陷梦中,恍恍惚惚的不确定感,但眷恋似的搁在他腿上的手臂如此沉重,叫人不能不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
他转过头,注视着身边沉睡的人。半埋在枕间的脸显得毫无防备,不复白日的锐气。他克制住想去抚摸的冲动,抽回手来,尽量不发出声音的下床。他很庆幸自己没有睡得太沉,昨晚盲目的冲动是狂欢后的余烬,并在夜的掩护下变得朦胧难辨,而清冷的天光再度唤醒他的理性,提醒他没有能在床上向对方道早安的余裕。他匆匆着装,像林中的厢一样轻悄的走了出去,只在关上门时发出了一点声音。
天还未全亮,庭园中一片晶莹碧绿,草地上仍留重露,那股冰凉从杜塞尔的脚底直透上来。薄雾低回在枝干间,仿佛一张张挂起来的白纱。透过凝重的水气,杜塞尔闻到木头燃烧过后的味道。昨夜狂欢的痕迹仍在,而且将在今天午时再度点燃,但在清晨安详的寂静中,庆典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从墙边看到城堡的仆人已经在活动了,便决定不走到外面去,又循着来路往回走。他不自觉的抬起手抚着脖子,触到的地方有着微微的痛感,不用看他就知道身上哪些地方多了吻痕,在激情中被紧握过的手腕也微微泛起瘀血的颜色。他不禁脸红起来。
昨天的庆典直到午夜才结束,村人都散去后,专属城堡成员的聚会仍在厨房继续着,但到了凌晨,连最爱玩的卡斯提家人也不得不告辞回房,培养次日继续狂欢的体力。当桌上的蜡烛融成不规则的残块,厅堂中也只剩他们两人时,艾瑞站了起来,顺手拎起桌上的酒瓶。
「我要回房了。」他停下动作,回头看着杜塞尔。「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坐着不动,搁在膝盖上的手逐渐收拢成拳。在逐渐微弱的火光中传过来的声音,含着绝不会被错认的意味。他知道他若点头,答应下来的绝不只是一炉火和一杯酒而已。他抬头看着艾瑞,隐在阴影中的眼睛显得暗沉,手中的烛火在胸前投下不规则的光影,那绝对自信的站姿让他想起德雷斯,头一次发现这两人出奇的相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也好……」
这是他第一次来艾瑞的房间,摆设并不多,装饰也不华丽,却极强烈的染有艾瑞的气息。在微弱的光线下,杜塞尔依稀看到好些眼熟的东西,入夏以来搁置不用的壁炉看起来冷寂,宽大的窗座上扔着垫子和书,练习用的剑和棍子立在墙角,几件衣服就这样凌乱的散在床上。
他们聊了很多,从学院的近况到艾瑞此行的经历。杜塞尔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好象从前一直没听过、没看过一样。杜塞尔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多话,他毫不犹豫就把许多想法倾倒出来,有些是他从没对任何人——甚至乔康达——说过的。坐在古老的四柱大床边的橡木地板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好象正被这座农庄、这块大地散发出的那股祥和拥抱着一样。
瓶中的酒终于也饮尽了,艾瑞随手将酒杯推到一旁,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时间也不早了。」他说着,望向杜塞尔身后。「今晚就留在这儿吧!」
杜塞尔的心脏跳漏了一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背正抵着床缘,连忙站起来。「我——」
「什么?」艾瑞回过头来,随手将蜡烛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没……」杜塞尔咽了一口气,吞回了所有声音。
「别这么紧张。」艾瑞突然笑出来。「我不会吃了你的。」
杜塞尔稍微松了口气,却见他一边脱下自己的上衣,一边喃喃自语:「话说回来,德雷斯大概也常说这句话吧……」
夏天以来,他晒得更加黝黑了,烛光在他身上投出不规则的光影,结实的肌肉线条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杜塞尔不觉看得出神,而后他发现自己的失态,不禁困窘的干咳一声,垂下目光。艾瑞笑了,衣服从他手中滑下,发出清爽的声音摊平在地上,有如一只飞倦休想的白鸟。
杜塞尔的手摸到了衣扣,又犹豫不决的停住,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身影就逼近了身前。他惊跳起来,不自觉的把领口抓得更紧,艾瑞扬起了嘴角,温柔却不容反抗的抓住他的手,解开他的衣服,顺势把他欺倒在床上。
「等一下!」杜塞尔惊惶的转过头。「蜡烛——」
「别管它。」
「可是!——」
带着酒味的唇复上来,阻住了剩余的话语。杜塞尔屏住呼吸,又害怕又期待的兴奋感窜了上来,同时也夹杂着羞耻与恐惧。映在眼中的景象,身体感受到的重量,肌肤相贴的热度,正以清晰得尖锐的方式提醒他,他正做着一件完全超乎想象的事情。今晚发生的一切实在太陌生、太疯狂了,他根本就还没有心理准备去接受。
然后他注意到艾瑞的手在摸索哪里,不禁大惊失色,挣扎起来。
艾瑞停下动作,撑起身看着他,轻轻扬起了嘴角。「会怕吗?」
那语气令杜塞尔羞愧得想立刻逃走,开始向后缩。「不,我想,我还是……」
艾瑞毫不放松,再度侵逼过来,杜塞尔一慌,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前身体就动作了。艾瑞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他的攻击,翻到床下去,又很快站起来,两个人隔着床对望。
杜塞尔呆住了。天啊,他在干什么?「对不起,我……」
「麻烦的小孩。」艾瑞拢拢头发,觉得有趣似的笑了。在杜塞尔没来得及反应前,厚实的胸膛就压上来,杜塞尔感到手被制住压到头顶上,不禁倒抽一口气。「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别让你逃吗?」艾瑞露出捉弄般的笑容,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很享受这过程。「放心,我知道你是第一次,不会做太奇怪的事的。来,乖——」
「停!停!别再想了!」杜塞尔对自己叫起来。光是回想就让他的脸直红到耳根,他简直不敢相信——
的确是没做太过分的事,艾瑞有耐心又有经验,知道怎样对待一个初次尝试的人,非常小心不做出让杜塞尔受伤或不舒服的动作。不过,对杜塞尔而言,意义是一样的。
「作了再后悔吗?!」他低声自语。「……可是我好象没有后悔呢……」
相反的,好象是抛掉了什么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这是他做过最大胆的事,也许就是这疯狂的程度,反而把应有的罪恶感消抹殆尽了。十九年来,杜塞尔第一次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活着。
尽管如此,一直到用早餐的时候,他才能再度以平常心面对艾瑞。厨房只有他们两人,因为昨晚的狂欢,大部份人不到中午是不会起来的。巨大的长桌上摆着新鲜的面包和乳酪,杜塞尔已经享受着农庄品质极佳的食物好几天了,却直到今天才真正放松的享受这些美味。刚探出地平线的阳光射进来,将石板地连同橡木桌染上令人愉快的色泽,厨娘远在另一端照顾火上的炖锅,会听到他们谈话的,只有在桌下昂首阔步的公鸡,和仍在瞌睡状态的老狗。杜塞尔的心情很久没这么平静过了,而这显然不只是因为环境的缘故。
「艾瑞……」他搅着大碗中的麦粥,看着木汤匙缓缓沉下。「我想问你……」
「请说。」
「你以前跟人……在一起过吗?」
他愣了一下,而后继续吃饼干。「当然。」
「有多少?」
艾瑞踌躇着,但他知道杜塞尔并非为了肤浅的理由而发问,便说了实话:「不少就是了。」
「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呢?!」
「有很多原因……」这个问题显然勾起他很多回忆,他无意识的把整块面包往装着牛奶的大杯里丢,发现后又手忙脚乱的捞出来。「事情并不能总是加人所愿。如果你想听,找可以慢慢告诉你,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