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整整失眠了一夜,就这样愣愣地听着窗外雪落下来的声音。不行!这样一点都不像他穆某人!
于是第二天,穆朝阳决定在冬雪降落,天气分外清冷,脑袋格外清楚的时候,去苗艳青上课的地方堵人。
只要再见到她,他心里莫名其妙的神魂荡漾感就会消失,然后他就会发现,她还是那个不正不经又尖牙嘴利、老是跟他唱反调的女人。
穆朝阳兴匆匆地让侍女们替他穿戴好了白玉冠、银色凤凰袍子、金丝靴,一身贵气、风流容若地准备前往书斋大摆主子的架子。
可是没想到堵人者,人恒堵之,他才走出朝阳楼不到三步,就被突然来访的巡按大人给逮到了。
现在,他坐在舒适温暖敞亮的琉璃厅里,手上端着五彩珐琅杯,很努力地维持神智清醒不要睡着。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正在口沫横飞,滔滔不绝的说着。
年轻人名唉纪蓝海,本届状元郎,新任巡按,也是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少年时一同读书的同伴、长大后却许久没有联络的好友。面对好友、穆朝阳实在很不想打瞌睡,可是淮让他昨晚失眠,而今天纪蓝海又恰恰好谈到他最不想谈的话题——政治。
「穆兄,想必你也和我一样,对于那些暮气沉沉的保守派官员也不甚欣赏对不对?」纪蓝海慷慨激昂地道:「虽说他们坚持稳扎稳打,国家才能有稳健的发展,可是朝廷就是一部国家机器,一定要有新风气、新格局,才能开创崭新的未来……」
「哈……」他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嗯、嗯。」
听见他「赞同」,纪蓝海说得更来劲了。
「就拿这次赈灾银的押送事件来说,他们坚持低调行事,让京城镖局来护送赈灾银,可是朝廷大事怎能委托民问镖局?
所以我坚持用军队护镖,原因有三大点、六小项,首先第一点是……」穆朝阳要狠狠地拧自己大腿一记,才能够让沉重落下的眼皮子重新抬起,唉……
巡按大人纪蓝海除了有碎碎念的坏习惯外,其实还是有一副忧国忧民、爱家爱的好心肝的。
此次河南水患,他比谁都要担忧心痛,恨不得能腋生双翅,用飞的把一百五十万两赈灾银送至灾民手上。虽然嘴上说唯有军队才能震慑八方让宵小匪盗不敢越雷池一步,可老实说,纪蓝海纵然再不懂江湖事,也心知沿路不知有多少绿林黑道正磨刀霍霍准备要宰他这只大肥羊。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是多么令人垂涎,光凭一支护送赈灾银的军队和各地官府支援人力,又哪里能抵挡得了各路人马下手?
这也就是纪蓝海会亲自上门找穆朝阳商谈的原因。
只要名动天下的风扬城主答应护这趟镖,甭说黑白两道了,就连天王老子都不敢来打这一百五十万两赈灾银的主意。
只可惜穆朝阳看起来一点兴趣也无,他只好草草结束滔滔不绝,如黄河泛滥的长篇大论,直接切入主题。
「穆兄,呃,我是打算……明天下午就走。」纪蓝海朝他挤眉弄眼。进行暗示。
「喔,这么快?那好,明日我定然备妥一桌盛宴,」穆朝阳整个人醒了过来,俊美的脸庞上布满愉快。「并用百人锣鼓数组队奏军乐,全城齐放万只小白鸽。以为纪兄壮烈饯行——」
唉,暗示失败。纪蓝海只得从国家民族大义的方向下手,激动道:「穆兄,河南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此时此刻该是中原大好儿郎挺身而出的时候,你怎么还能这么安乐地坐在这儿,当作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呢?」满足地喝完一杯上好白毫乌龙茶的穆朝阳,只是抬头瞄了瞄他。
「巡按大人请稍稍控制一下您的唾液。」都喷到他这边来了。
「穆兄!灾区的百姓们流离失所者不在话下更不知有多少人连树皮都没得啃,连口干净的水都没得喝,你现在还喝得下这鬼茶?!」纪蓝海激动到官帽上红通通的簪缨绒球不断晃动。
「非也非也,这不是鬼茶,此品乃是闽南山区里最纯净无污染的顶级白毫乌龙茶。」穆朝阳极有耐性地解释。「纪兄如此曲解此等上好农产品,茶农们会伤心的。」
「你、你、你——」纪蓝海已经气到快爆血管兼吐血了。「穆兄——」
「纪兄,年纪轻轻火气惫般大,这不似你平常为人呀。」穆朝阳微微一笑,慢调斯理地再帮纪蓝海斟了杯茶。
「来,茶经有云:第一杯神清气爽,第二杯通体舒畅,第三杯……」
「平素侠骨仁、心的凤扬城主究竟到哪里去了?」纪蓝海猛然站起,忿忿道:「如果穆兄不以天下苍生为念,还是执意要做那见死不救的千古罪人,那么我纪某同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巡按大人话一撂完,便恼怒交加、头晕目眩、泪流满面外加脚步跟枪地走了。他身后的官兵们也失望又气愤地跟着鱼贯而出:没想到凤扬城主竟然是个这么冷血无情的家伙,亏他们平常还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呢。
文总管看着这一幕,没有讶异之色,只是同情地望了主子一眼。披骂得狗血淋头的穆朝阳,俊美脸庞上依旧笑意不减,「我有没有说过,我实在很不喜欢他这样动不动就呕血三百升、涕泪满衣襟的酸儒脾气?」
「主子,纪少爷可能没有听过「江湖险恶」这四字吧。」文总管边说边帮主子倒茶。
「是啊,他是我的好朋友,又饱读圣贤书,只可惜仍然是个傻蛋。」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他身后排排站的官兵里起码有三个是冒牌货,两个是眼线,一个是奸细,他还同我商量得眉飞色舞,唉。」
「就是说呀,」文总管也叹气。「纪少爷护送的赈灾银要是在出城一里后没有被打劫光光,我文字就倒过来写。」其实朝廷拿出的一百五十万两赈灾银里,起码有三十万两是城主自个人零花金里捐出来的,而且打从官方库银里起出来,开拔出发到风扬城来,短短半日路程就有凤扬城一十二名高手暗中护银,否则即使是在天子脚下纪少爷还以为银两绝对不会长脚跑掉吗?
「有谁谈机密要事,屁股后头会带一大票闲杂人等的?」穆朝阳光想就火大,茶也喝不下了。
「他不如干脆在城门口贴张告示:本官今日欲与凤扬城主商议护银事宜,敬请乡亲父老、江洋大盗莅临参观指教。」
「噗!」文总管差点喷笑。
「你别笑,这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他冷冷道,「所以我对纪兄会如此不放心,实在是有例可循的……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小的这是求知若渴呀,主子。」文总管两眼亮晶日关,嘴上说得真好听,其实摆明了就是想听八卦。
「可是,我为什么要满足你的好奇心呢?」他扬眉,似笑非笑的。
「主子!」文总管忍不住哀哀叫。「说嘛、说嘛,你跟小的说,小的保证不会跟别人说是你跟小的说的——」
「不要。」
「主子呀——」话只说了个开头就等下回待续,最是教人心痒难搔啊!
穆朝阳自顾自的品起他的闽南顶级白毫乌龙茶,对于文总管的哀号鬼叫声置若罔闻。
不知怎的,他一早起来憋着的那股忐忑不安突然全没了。
嘿嘿嘿……他忽然觉得阳光高,天气好,真是快乐得不得了。
「不要紧,待明儿下午打发完了小纪,我再好好跟她面对面,一举击破连日来心神不宁的迷思。」他喃喃自语,洋洋得意。
他凤扬城主不是不能礼贤下士,不是不能虚纳诤言,也不是因为和绣月公主的事摆不平而烦心,更不是为了他翩翩美男子居然被个小女子给迷得魂儿不知飞哪儿去,而感到羞愧成怒、积愤攻心。
他,纯粹只是为了要让这一位新来的管理干部知道,芳香疗法是很有效,但不代表他就从此对她伏首称臣。
他要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凤扬城的老大!「主子,您说我呀?」
「不是你,是另一名高级干部,不是新来的,你不认识,也长得一点都不美艳,手指更是一点都不灵巧。」穆朝阳笑容一僵,他这么说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忙转移话题。「对了,还是加派人手吧,把「流云」和「追月」二组都派去全程护银,顺道让他们暗中揪出内贼。唉,我还真是不放心小纪。」
「是。」出钱请教师的大老板后来还是没有去书斋,依旧不知道不止是他的心悄悄起了变化,原本该吟诗朗朗的书斋里,更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隔天一早,穆朝阳依旧在侍女们的服侍下,穿衣、蹬鞋、后,神清气爽地走出了朝阳褛。两旁的侍女们,有的手捧搁放着三钱檀香的烘手暖炉子,氅,还有专门捧剑的、持拂尘的……系袍、绾发、梳洗过右的手挽着件狐皮大公子高贵优雅,侍女灿笑若花。就是这种气派,就是这种排场,让凤扬城主连续三年荣登中原最佳衣着三连冠,也是京城里流行杂文公报「贵公子的秘密」中,票选为最受欢迎的封面人物。简而言之,他,凤扬城主穆朝阳,天生就是万人迷。
万人迷今天心情很好,笑容很迷人,脚步很轻盈,浑身充满自信,直到看到头上绑着白布条一脸如丧考妣的官方友人纪蓝海。
「我心已死,道德沦亡。」他念出白布条上的红宇,不禁啼笑皆非。「纪兄,何事严重到需要写血书呢?」
「我在抗议!」纪蓝海气呼呼地瞪着他,忽然想到不对一「血书?我没写血书啊。」
「那你头上那触目惊心,鲜红刺眼的八个宇是什么?」穆朝阳指指他额头问道。
「喔,这个呀,我临时找不到砚台磨墨,恰巧桂大婶在搓冬至用的汤圆,我就去跟她要了些番红花水沾着写下的。」纪蓝海乖乖解释,复又气急败坏的嚷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对你失望透顶,我恨我自己有眼无珠,竟认贼作父……」
「等等、等等。」穆朝阳哭笑不得。「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不夸张!」纪蓝海气得几乎要效法杜鹃泣血。「想当年咱们俩穿同一条裤子。玩同一只鸟儿……」
「喂!根本不是同一只乌,我在我家玩我的画眉,你在你家玩你的九官……」
「那个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变了,你彻头彻尾变了,你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冷血、自私自利、自骄自大、自以为是的可悲人物。唉,我心中这口郁气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倾吐了……」纪蓝海气呼呼的,一迭连声痛斥道。
娘呀!
「你可还记得咱们习读过的「讨风赋」吗?」纪蓝海痛心疾首,完全没看到穆朝阳脸色已大变。
「穆兄,「讨风赋」里有云:飞扬成性,忌妒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
「快快快,倒车倒车,班师回朝——」穆朝阳急忙跟身后的侍女们猛挥双手。
开始了,魔音穿脑就要开始了,来不及跑的话,轻则导致耳膜发炎,重则有精神崩溃的危险啊!一时之间,主子跑了,侍女阵阵惊呼东倒西歪。
就在场面乱成一团的当儿,好一个巡按大人果然是实力坚强,处变不惊,眼看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依然奋战不懈,开始边念边找人。
「穆兄!穆兄,你要学会面对现实啊,人一时胡涂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得知过能改啊……」没错,做人是要面对现实,但是更要审度时事,好适时做出最聪明的抉择。
这也就是名扬天下的凤扬城主穆朝阳,此时此刻会躲在树丛里的原因。这树丛是有名字的,它是特别培育出来的。冬天也会绽放清甜香气的桂花树……
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桂花叶不小心戳进他的鼻子L里,害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哈瞅!」有脚步声!糟了,他被发现了吗?
就在他心下一紧,决定不惜使出神出鬼没的移形换影神功,在被发现前迅速闪人之际——「老板,你蹲在那里做什么?」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
穆朝阳倏然站起身,头上满是桂花叶和淡黄色的小小桂花瓣。
「苗……」他又心跳如擂鼓,满脸傻笑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苗艳青脸儿一红嫣然一笑。天,她今天穿着一件红缎滚雪白免毛的棉袄和绛红色绸裙。小脸冻得红红的,美得令他几乎停止呼吸。
他设想了好几天,要对她郑重声明、划清界线,但此时面对她,那念头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
「在玩躲猫猫吗?」明明知道最近只要远远一瞥见他,她的心跳就会变得分外奇怪,但苗艳青还是情不自禁替他拂去了发上的叶子和花瓣。
「不是躲猫猫,我是在躲——」陡地,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约莫再三十步光景就接近此地,穆朝阳神色一变,连忙一把抓住她。「快快快,我们快点躲起来,他来了!」
「谁来了?」
「恐怖人物。」他不由分说拉着她拔腿就跑。
苗艳青只得拎起碍事的长长裙摆跟着他往花园深处奔去,他厚实的温暖手掌紧紧牵着她,风声随着他们的脚步咻咻响起。
「停停停!」她跑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又没做错事,干什么跟他脚底抹油?「我、我不玩了……厚!很累耶!」
「那我抱着你跑。」
「才不要,我没事跑什么?」她抹了把额际沁出的热汗,晃了晃被他牵着的手。
「奇怪了,你不是城主吗?干嘛怕一个人怕到得跑给他追?随随便便召两个高手来摆平也就是了。」
「如果可以动手,我早就亲自来了,还用得着摇人来当打手吗?」穆朝阳无奈地叹息,没好气地道:「最麻烦的就是我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只好有多远闪多远了。」
「那没理由要我也跟着你一起跑呀!」她瞅了他一眼,微带娇慎道:「还是你根本就是在整我,故意讲个借口,好一大早就拖着我满园子跑,看我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你看,人家的发髻都松了。」
「天地良心,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无聊又幼稚的人吗?当然是事关重大,十万火急。」他注视着她美丽的团髻,虽然乱了,却别有一番海棠初醒时的慵懒风情,心下不由得一动。
「再跑下去,我都成疯女十八年了。」她哀怨地摸了摸半松开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