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穷奇坐在床畔,将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原来如此。”齐昱嘉现在完全能够理解这位祝姑娘的呛劲儿是打哪冒出的。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要她不肯帮忙。”
“许是你态度不善,人家初见你,把你当山贼了,防备也是正常的。”
“这种穷山恶水之地哪来的山贼?”话是这么说,袁穷奇却不禁细想两人照面的瞬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是识得自己的,可是他却是对她一点印象皆无。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淡漠,仿佛他得罪过她似的,那神情不是防备,只是很单纯地不想和他牵扯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
“想什么?”齐昱嘉轻扯了他一下,朝他眨着眼。“对祝大夫上心了?”
“王爷可以胡思乱想了,看来待会再上药时,我得再费点力压人。”
“袁穷奇,你最好是可以再压大力点。”齐昱嘉没好气地道。“大不了就是本王猜错了,犯得着这般整人吗?”
别说他是个尊贵的王爷,看在他是个只剩一口气的伤患分上,于情于理都该待他好些。
袁穷奇扬了扬眉,正色道:“我想要请祝大夫留下来照顾王爷。”
“你不怕咱们身分被识破,惹来麻烦?”
袁穷奇摇了摇头。“祝大夫说了,照料极为重要,但我毕竟是个武人,这种轻巧差事我做不来,再者留下她,王爷要是有什么状况,随时都能应对。”
“袁穷奇,人家是姑娘家,你要她跟咱们住在一块……你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齐昱嘉聊了几句,开始乏了,眼皮沉得张不开。
“她是大夫,你是伤患,这无关男女。”而且,他认为她应该会答应。
想要回京,这伤势和体内的毒不处置妥善,就怕再近的距离也回不了京。
当祝湘找好药草,顺便捡了些柴火回来时,适巧刘文耀也推着推车回来。
推车上摆满了各式的物品,袁穷奇总算明白为何刚刚她一开口就是要五十两,原来她不但要药材,更要刘文耀带了几套新衣袍和被褥布巾,甚至还有碗壶锅瓢那一类的器皿。
“从刘大哥他家旁边的岔路往山下走有一条溪,你要每天都去那里挑水,把后头的水缸装满,然后帮他擦洗身体,要记住,身体清洁是重要的,而且三餐尽量弄些简单热食,吃得清淡些。”祝湘取出一包包的药材后,指着推车上的物品一一讲解着。
袁穷奇愈听浓眉攒得愈紧。如果是要熬药,倒还不成问题,但要开伙……
“祝大夫。”待她讲解完毕之后,他才低声启口。
祝湘没吭声,偏着头看向他。
“不知道能否请祝大夫留下医治我家公子?”他毫不啰唆地直言道。
“不能。”她拿起一包药材往屋子后头走去。
“祝大夫,你既是有心救人,何不送佛上西天?”袁穷奇不放弃地跟在她身后。
屋后有座简陋的灶,祝湘确定药材的分量正确后,倒进药壶里,添了水,起了火,俐落地熬起药。
“祝大夫,我家公子刚刚虽是清醒了,但与我聊上几句后又睡着了,近来他睡着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多,我怕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好生照料,如此不是白费了祝大夫今日前来?”这是袁穷奇头一次有种面对姑娘家,自己不管说了什么都打不动的挫折感。
祝湘睨了他一眼,拍拍手起身。“得要再替他上一次药了。”
“祝大夫……”
“两百两。”她突道,堵住他未尽的话。
袁穷奇直睇她半晌,毫不犹豫地答允。“好,直到我家公子康复为止。”
他松了一口气,不只是因为她愿意留下来,更因为她愿意留下来,意味着睿王的伤和毒,她都能够处理。
但,她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两百两竟说得出口。
“但,今天不成。”
“为何?”
“我家中还有个妹妹,总得回去告知她一声才成。”祝湘绕过屋后,踏进屋里。“况且有些接下来要用的药材,我得亲自去买,当然这是额外费用,你得要先拿给我,还有两百两也请你一次交付。”
他随随便便都能拿出一百两银票,她相信他身上肯定还不少,没人嫌钱少,尤其她正需要钱,再者她留下才能确保齐昱嘉安然渡过这一劫。
“好。”一口价,他答应得干净俐落。“但你还得负责膳食。”
“……去跟刘家搭伙,多给他们一点菜跟米,也算是报答刘大哥替你跑这一趟。”要她下厨?别作梦了。
她将竹篓里洗净的药草搁进钵里捶捣着,神色自然不过。
“你不会下厨。”他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祝湘抬眼瞪他,很用力地捣着药草。“我会与不会,都与你无关,我是个大夫,不是厨娘。”
“嗯,所以你不会下厨。”他点点头,再确定的说。
祝湘吸口气,直觉得这家伙真有惹火人的好本事。“关你什么事?”再用力捣了两下,从竹篓里抽出干净的布巾,顺手端起钵往床的方向走。
“倒是少见就是。”一般来说,出身边陲地带的姑娘家,通常都练就许多本领,干农活的、要气力的,姑娘家不见得会输给男人,当然也进得了厨房,就算没有好手艺,但也差强人意。
她拿起布巾先将齐昱嘉腹部的药末抹去。“我的双手是用来救人的。”
袁穷奇很认同地点着头。“所以不会下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与其在厨房里忙活,倒不如在外头救人。”
祝湘微恼地用力抹去残余的药末,压根没听见齐昱嘉闷哼了声,虚弱地张开眼。
“你就非得这般嘲弄人?”她拿起小长匙,将钵里药末快速地撒在齐昱嘉的伤口上,那一瞬间齐昱嘉痛得缩着眼瞳,连呼叫的力气都给痛意吸走了。
袁穷奇专注地欣赏着她因恼意而微绯的小脸,觉得她终于有点人味,似乎也忘了距离。
“祝大夫想太多了,我不过是由衷地佩服祝大夫罢了。”
祝湘恼火瞪去。“像你这种人——”
“该死的袁穷奇,给我闭嘴,我快要痛死了!”齐昱嘉痛得怒咆,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
祝湘楞了下,这才发觉手中的钵不知何时端斜了,药末竟全数都倒在齐昱嘉的伤口上。
“祝大夫,你也真是太不小心了。”袁穷奇笑得一脸坏心。
想拿他两百两,当然得让他逗一逗。
祝湘想骂人,可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要跟这种无情的无赖一般见识,只要把齐昱嘉医好,她会马上离开!
混帐!
第三章 表妹驾到(1)
熬好的第一帖药,是袁穷奇扶起齐昱嘉一口口地喂下。
谁知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齐昱嘉蓦地翻过身,趴在床板边狂呕着。
袁穷奇见他呕出大口大口污黑的血和秽物,满屋皆是腐臭难闻的气味,忙问:“祝大夫,他这是——”
祝湘神色淡漠地睨了眼。“一个时辰后再熬一帖,把他身上的毒全都逼出来。”
袁穷奇有些半信半疑,但是一会,瞧齐昱嘉翻躺回床板上,脸上灰白气色仿佛褪散了些。
“他的毒已深植体内,能吐多少算多少,其他的就等他慢慢排出,再以药材调养,最慢一个月,他便能健步如飞。”她说着,开始着手整理竹篓。“记得将秽物清理干净,屋里别缠着病气,满屋子味道想养好病也很难。”
“你要走了?”
“入秋了,天色暗得快,我得赶紧下山。”
袁穷奇忖着这里到杏花镇,距离说远不远,但对只能步行的她而言,得要费上不少时间。
“可惜,公子刚服药,否则我就送你一程。”
祝湘背起竹篓,头也没回地道:“不用,告辞。”
“明日何时过来?”
“正午之前。”话落,她潇洒离开。
祝湘回到杏花镇时,已是掌灯时分。回到家中,和祝涓说了来龙去脉,要暂时到大风村里就近照顾两个外乡人,嘱咐她一个人在家时,要将门窗关紧,以防宵小。
“可是……姊,他们到底是谁,这样好吗?”祝涓难掩担忧地问。
两个大男人,虽说其中一个是伤患,可在不知道对方来历的情况下,便要就近照顾人,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点?
“放心吧,他们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是外地来的罢了。”
翌日天亮,她到镇上再采买了一些药材和一些没买足的用品器皿,背着沉甸甸的竹篓缓步朝山腰上的大风村而去。
然而,走到山脚下,就遇见了袁穷奇。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劈头就问,口气凌厉得像是个教训学生的夫子。
“挑水。”看他挑在肩上的东西,也该知道他在干什么。
“你怎么往这儿走?我不是跟你说——”
“往刘家旁边的山径确实是可以走到山谷溪边挑水,但我走了两趟后,发现绕过山脚再上山,会比较好走。”这一段的山路较缓,况且相较之下距离一般,他自然要挑平稳的山路,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她。
这附近看似平和,也未见东厂番子出入,但她毕竟是个姑娘家,独自一人走在杳无人烟的山径上总是不妥。
祝湘不予置评,边走边问着,“你家公子状况如何?”
“还不错,一早就会跟我喊肚子饿了。”他挑着水,走在她身旁,竟莫名有种自己天生就该侍候她的错觉感。
“有食欲是好事。”她点了点头,像是想起什么,又问:“今儿个刘大娘可有准备清淡的膳食?”
昨天要下山之前,她特地绕到刘家道谢,麻烦刘文耀走那一趟路,并说这阵子得跟他们搭个伙,幸好刘大娘热情得紧,一口答应,还欢迎她多多麻烦她。
“有,她特地熬了粥,准备几样极清淡的菜,我家公子吃得挺开心的。”他想,和干粮相比,再清淡的菜吃进嘴里,睿王都会觉得是珍馐美馔。
“那就好。”她轻点头,察觉到一道视线总是跟着她,瞥了眼走在身侧的他,果真与他对上眼。
这人到底是怎么着?走路就走路,一直盯着人是怎样?
不是今天才如此,打从昨日,她就觉得他相当不客气,哪怕没搭上话,他那双眼还是紧紧地盯着白己,教她浑身不自在。
迎上她的视线,他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道:“只是……我什么时候变成祝大夫的远房表哥了?”
祝湘微扬起眉,想起昨日要委请刘大娘搭伙时,刘大娘问起自己与他俩的关系,她心想往后要暂住在一块,自然得要找个不会教人起疑的说法永除后患。
远房表哥,是个还不错的说词,只是……他有必要笑得一脸占她便宜的得意蠢模样吗?
“你有意见?”还是他能端出更好的说词?
“我这才想起,你压根没问过咱们的来历。”他一心急着要她救治睿王,倒是忘了跟她交代来历,真亏她毫不介怀,毫不过问。
“你们是何来历对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横竖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她真心如此认为,从此之后再无瓜葛。
“那倒是。”她的态度打从一开始就非常一致,淡漠得恰到好处,可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两人一路上没再开口,直到回到半山腰的茅屋。
袁穷奇先把水挑到屋后水缸,祝湘踏进齐昱嘉的房里,房里没有难闻的气味,而且齐昱嘉看起来神清气爽,像是有擦过澡。
“祝大夫。”余光瞥见她,齐昱嘉扬笑打着招呼。
“今日好多了?”她把竹篓搁在一旁角落,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替他诊脉。
“好多了,真是多亏有祝大夫。”齐昱嘉笑睇着她。虽说昨天被她折腾得不轻,但是效果奇佳。
“不,你该庆幸身边有个袁穷奇。”虽说她对袁穷奇的观感不佳,但那是他们的私人恩怨。
袁穷奇毕竟是郭庭邵的义子,不会差到哪去,她相信郭庭邵看人的眼光。曾经,她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但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奇差无比。
“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像是祝大夫早就识得袁穷奇?”
祝湘神色自若地道:“昨天吃够了他的苦头,也算是相识了。”
这解释齐昱嘉很合理地收下了。“这说来也奇,袁穷奇甚少对姑娘家那般无礼,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着,竟然一再……失礼。”事实上,他想说的是调戏。
这个袁穷奇也算是个奇人,身为和东厂对立的锦衣卫镇抚使,可是在朝中却相当吃得开,更是许多名门千金青睐的对象,宫中若有大宴,那票名门千金大抵都是冲着他来的,这是来到边境之前,他对袁穷奇唯一的认识。
也正因为他在千金名媛之间的评价那般高,所以他不认为他会调戏姑娘家,可偏偏昨天他痛到快昏厥时,他真觉得袁穷奇分明是在调戏祝大夫。
“人嘛,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外貌俊雅风流,举措像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可事实上却是懦弱胆小的怕事之徒。”她随口说着,确匹他的脉象比昨天稳定了些,思忖着今晚的药材得稍作调整。
“不会是在说我吧?”
门口传来袁穷奇似笑非笑的声音,教祝湘没好气地斜眼瞪去。“怎会是说你?你的外貌谈不上俊雅风流,举措更不像个君子,不过到底是不是个懦弱胆小的怕事之徒,这我就不知道了。”
“表妹,你的医术这般高明,要不要先医自己的眼?”袁穷奇端了盆水踏进房里,拧了布巾后递给齐昱嘉。
“祝大夫是你表妹?”齐昱嘉呆楞地接过布巾,仿佛对这事极为惊诧。
“我没那么大的福气当他的——”
“祝大夫也来了?”门外响起刘大娘的大嗓门,教祝湘硬生生把话给咽下。“来来来,刚好一道用膳,几样粗菜吃看看合不合胃口。”
刘大娘手脚俐落地端着木盘搁在房内唯一的一张四方小桌上,木盘上头搁了三菜一汤还有一碗粥。
“刘大娘,真是麻烦你了。”祝湘走到桌边,帮着把菜给端到桌面。
那人真得很可恶,既然知道刘大娘就在身后也不说一声,要是她说得露馅,要她怎么就近医治齐昱嘉?好歹也要替她的清白着想吧。
“不打紧,既然是祝大夫的远房表哥,这个忙更是得帮。”刘大娘把菜摆定,才刚拿起木盘,不禁问:“是说你的表哥怎么不是到杏花镇,反倒是到咱们大风村来了?”
“因为山上比较静,对我表哥的身体较好。”祝湘信手拈来个说法,毫不费力。
“欸,可病着的那个不是你表哥的公子吗?”
祝湘微顿了下,好半晌才道:“我表哥……身上也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