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姑娘家,姓祝,个头大概到我肩膀,总是穿著素白短襦配鸦绿色裙,身上背个竹篓,最重要的是她会边走边摇铃,你只要听到铃声就对了。”
“多谢兄弟。”袁穷奇感激不尽地道,再攀谈了两句,便先回茅屋跟齐昱嘉说明此事,待天色大亮后,立即下山寻人。
沿著山路,他疾步奔驰,不放过每一条路径,然而眼见天色都快要暗了,却依旧未听到铃声,打探了其他村的村民,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他只好先回茅屋,等待隔日再寻。
一早,当他再度下山,正打算朝山脚的小风村去时,却突地听见摇铃声。
他飞步朝铃声奔去,开口喊著,“请问前头的可是祝大夫?”茂密的丛林将不远处的身影切割得零零碎碎,教他看不清楚。
祝湘闻声,停下脚步,往后望去,眉头随即一皱。
而几乎是同时,袁穷奇拨开了凌乱枝桠,清楚地看见她,突地一顿。
她……不是两天前遇见过的那位姑娘吗?
第二章 山水有相逢(1)
袁穷奇直瞪著她,心想前儿个在山脚下就遇见过她,而她既是个医者,为何眼见睿王身有伤病,却能视若无睹地走过?何来医德可言?
他心底不快,一时间犹豫著,下意识地厌恶她视而不见的行径,但一方面又担忧睿王日渐虚弱,不能不救治。
他的沉默教祝湘忍不住戒备起来。
祝湘不解他为何一见到她就面露微愕地看著自己,难道说……他看得出她是谁?然而不过是眨眼功夫,她便推翻这想法,不只是因为她笃定他肯定认不出自己是谁,而是因为他眼中毫不遮掩的嫌恶。
他没道理嫌恶她,他没有资格!
将心底浮动的思绪一一收妥,见他依旧不吭声,她也不客气地从他身边走过,俨然视他不存在。
袁穷奇微微动气地回身喊著,“你真是个大夫?”
祝湘抿了抿嘴,不想理会他、和他有所牵连。
她知道他是谁,更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只是她从没想过异地会再相逢,如果可以,这一世她压根不想再见到他。
“如果你真是个大夫,为何两天前你会看不出我的兄弟身上有伤?”袁穷奇问著,大步走到她面前,与她对视。
祝湘无惧地望著他,他的面容轮廓极深,立体眉骨压得黑眸深邃锐利,和三年前相较下,早已褪去青涩,昂藏身形壮而不硕,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但是,同样可憎。
她略略明白他的嫌恶由何而来。如果她推测无误,大抵是因为两天前,她与他们擦身而过,他恼她身为医者却见死不救。
可凭什么?她为什么就得救他们不可?
他们可是东厂要缉拿的人,她不想和他们沾上关系,拖累自己无所谓,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岂能受到牵连。
“看来大夫的医术不怎么了得。”袁穷奇突地撇唇哼笑了声。
祝湘微皱起眉,知道他在挑衅,她偏偏不为所动,“井底之蛙难窥天地之大,不怪公子孤陋寡闻。”
袁穷奇眯起黝亮黑眸。“我确实是孤陋寡闻,就不知道祝大夫能否一展身手,让我见识见识。”
果真不是他的错觉,她—— 讨厌他。
为什么?他根本不识得她,既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他对她嫌恶,是因为她见死不救,而她呢?
他想不透,但也不打算在这当头细究,毕竟眼前最重要的是必须先让她医治睿王,出于他看人的直觉,若能把她惹毛,相信事情不难办。
“抱歉,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吧。”祝湘给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想从他身旁走过,他却横移了一步硬是挡住她的去路,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奚落笑声兜头落下——
“说穿了就是医术不成气候,还夸什么大口?”
“你又懂什么?”她眯眼瞪着。
早知道他是这般无情又恶劣之人,当初她就不该救他!
“我是不懂,因为我不是大夫,但有人打着大夫之名,却无大夫之仁心仁术、见死不救,岂不教人怀疑。”袁穷奇似笑非笑地道,黑眸灼亮地盯着她不放。
祝湘抿唇,却没忍下这口气。“他中的是附子之毒!”
袁穷奇楞了下,随即再问:“该如何解?”他不懂医,亦不懂睿王究竟身中什么毒,但她光从颜面诊断就说得这般笃定,许是可以相信。
祝湘掀唇哼笑着,“我有仁心仁术,但是我的诊金不低,你恐怕请不起。”
“开个价。”
面对他以钱砸人的霸道模样,祝湘本想狮子大开口,但终究忍下。“要我开价,倒不你先开个请得起的价,别说我欺负你。”看他沦落至此,身上能有多少银两?她就是要刁难他,如何!
“一百两。”袁穷奇面色不变地道。
祝湘楞了下,“开价谁都会,能够真端出银两才算数。”她不信他身上有一百两。
“换句话说,只要我拿得出,你就肯定会医治我的兄弟?”
“可以。”
袁穷奇二话不说地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面额的银票。“这是楚家票号的银票,我相信杏花镇上也有分号。”
祝湘呆住,没想到他身上竟有银票。
还真是一百两……她瞪着银票半晌,不禁忖着,要是有这一百两,就能替祝涓弄间糕饼铺子,有间铺子关家人也就不会看轻祝涓,可是她真的不想和他牵扯上关系,这个男人虽不曾负她,但他的冷漠却是教她刻骨铭心。
“算我求你,我家兄弟真的是拖不得了,他非但中了毒还有伤,再拖下去他捱不住了。”袁穷奇一改方才的嚣狂姿态,低声下气地央求着。
祝湘冷冷瞪着他。她知道另一个男人就是外传生死未卜的睿王,照那日看来,他的腰腹有伤,毒亦已深植体内,要是再拖下去,恐怕不出几天就会气绝身亡……
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一把抽走他手中的银票。
袁穷奇喜出望外地微露笑意,听她开口问:“人在哪?”
“我带路。”他说着,往前一比。
祝湘将银票收妥,却见他突地靠过来,防备地退上一步,问:“你要做什么?”
“我帮你背竹篓。”袁穷奇不以为意地道。
“不用了。”
“要的,接下来有段山路。”他非常强势地提过她的竹篓。
祝湘瞪着他,怀疑他根本就是怕她中途走人才会抢她竹篓以防万一,但看他将竹篓背上,大步往前走了几步,随即又回头朝她扬笑。
“往这边走。”瞧她神色不快,就连小嘴都抿得死紧,他才噙笑道:“没要挟持你的竹篓,只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这竹篓自然该是由我来背。”
祝湘对他的解释毫不采信,因为她不认为他是个如此体贴的男人,直到这一刻,他那无情的背影,还深深地镂在她的脑海里。
祝湘随着袁穷奇来到山腰茅屋,里头的简陋不足为奇,毕竟这大风村本就是个穷村,但真教她惊诧的是躺在床板上,俨然只剩一口气的齐昱嘉。
“怎会拖到现在才找大夫!”她才瞥了眼齐昱嘉的脸色,便低声骂着。
袁穷奇楞了下,疑惑地扬起眉。“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为了要找你这位铃医,就已经费了我快两天的时间,要是两天前碰头时你肯多停留,也就不会如此了。”他当然知道睿王的情况危急,可找不到大夫,他又能如何?
“这是在怪我了?”她坐在床板边,把着齐昱嘉的脉,抬眼瞪着袁穷奇。“他的脉象微而缓,这代表他已经拖了好几天了。”
袁穷奇不搭话了。
光是为了要避开东厂番子就已经教他应付不暇,更别说要在镇上找大夫,曝露行踪。
他不吭声,祝湘便静心把着脉,一会抬眼道:“这得要用急药才祛得了毒,可我的竹篓里没有那几味药,得到镇上的药材铺买才成。”
她会这么说,那是因为她知道他并不方便到镇上,镇上有许多东厂番子巡视,否则他早就可以带着齐昱嘉到镇上就医。
袁穷奇忖了下。“我走一趟。”
祝湘疑惑地看着他。对他而言,镇上该是个险境,还是他认为东厂番子要找的只有齐昱嘉?但身为锦衣卫北镇千户长的他出现在镇上,镇民也许不识得,但那些东厂番子不可能认不出他。
东厂行事向来谨慎,对于朝中官员皆绘以画像张贴周知,他既会出现在这里,代表当初他就是跟着出征的一员,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她如果是东厂番子,必定会盯着他。
这一点他应该比她还清楚才是,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为了要救齐昱嘉而放手一搏?难道他和齐昱嘉本来就有这么深的交情?
“把要用的药材跟我说,我现在就走一趟。”
他的催促声教她的眉头锁得更紧,忖了下才道:“你这儿什么都没有,就算买了药材也没法子熬,倒不如你再往上头走,找一户刘姓人家,就说我要请刘大哥帮个忙,请他过来一趟。”
她想,在这当头跟刘大哥要个人情,应该也不为过。
袁穷奇有些疑惑地睨着她,但想想,这比他亲自走一趟镇上要好得多,所以他立刻走了趟刘家,把刘文耀给请了回来。
祝湘一见刘文耀,便将要的药材写在单上,还托他买了些生活用品和热食类,否则空有药材却不能好生静养,就怕事倍功半。
待刘文耀一口答应离开后,袁穷奇不禁开始打量着她,瞧她开始着手解睿王的衣衫,一见那伤势,眉头紧锁,嘴里又低骂着,“这伤虽是上了药,但是这药布换得不勤,只会让伤口不收,反倒红肿溃烂,你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袁穷奇扬起浓眉没吭声,诚如她所说,他确实不善于照料人。
“这药得要换,要不这肉要是烂进去了,到时候就得剐掉,届时你再看看他到底捱不捱得过。”她管不住嘴,低声骂着。“不良的照料等同是加快扼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她生气,是因为两天前,齐昱嘉的脸色还没差到这地步,所以她拿乔,认为就算不救也无妨,可当她真正瞧见他时,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要不是她被激得上当,恐怕齐昱嘉真是要死在这穷山恶水里了。
“你——”袁穷奇脱口喊着。
“我怎样,我说错了吗?”她抬眼,水滩眸子无惧直瞪。“不管怎样,有办法留下人家一口气,就要更想尽办法保下那口气,否则救人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带温度的话语像是雷般地打进袁穷奇的心里。
不只是因为她说的有道理,更因为——当年曹瑾妍救他时,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她怕他不会好生照料自己,所以才会一再叮嘱。当然,他也很清楚,在他面前的姑娘,是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只是同样的话从不同人的口中道出,依旧令他震撼,更教他摸不着头绪。
“学医的人,都是如你这般心思吗?”千回百转的心思最终化为软弱问语。
“学医就是为了要救人,不是吗?”她反问道。
“既是如此,为何一开始你不愿救他?”
“那是因为我不觉得他的身体有差成这种状况。”她嘴硬的反驳着,说到底还不是他害的,竟能把人照顾成这模样,他也算是一绝了。
“那么今日要请你上山医治,我瞧你也不怎么愿意。”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她毫无道理地不肯帮,可偏偏她又是刘姓人家嘴里有医德的大夫,这两造行径对照,怎能教他不糊涂。
“你突然就跑出来,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你又眼生得紧,我自然得防备。”她转开眼,说着自己不熟悉的谎言。
“是吗?”他喃喃自问着,总觉得初见她的神态与她的想法不符。
第二章 山水有相逢(2)
“那些就先别管了,现在我先替他上药,你来帮我压着他。”她说着,走到竹篓边挑着药草,取出小钵,动作俐落地开始捣着药草。
“为何要压着他?”袁穷奇不解地问。
祝湘睨他一眼不语,瞧药草捣得差不多了,才走回床边。“最好连脚也压着。”她不希望一个不小心被踢伤,到时就没人医他了。
袁穷奇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依她所言,尽其可能地压住齐昱嘉的手脚,只见她用小长匙将药末舀至齐昱嘉的伤口上时——
“啊!”状似昏厥的齐昱嘉蓦地瞪大眼,发出暴吼声,手脚下意识地挣扎着,幸好袁穷奇抓得够牢,要不被挣脱,头一个遭殃的肯定是她。
“忍忍,都多大的人了,这么点痛都受不得吗?”她说着,更加快动作地将药末全都敷在他的伤口上。
齐昱嘉粗喘着气,一双大眼像是要瞪突般,有一瞬间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他们又是在对自己做什么。
“公子,她是这附近的铃医,医术不错,你就先忍忍吧。”袁穷奇低声说着。
“铃医?”齐昱嘉声音粗嗄的问着,那腹间的痛楚像是有把刀无情地割剐着,教他险些爆粗口。
一会敷好了药,齐昱嘉也痛出一身冷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无力地躺在床板上。
“这要裹上布巾吗?”袁穷奇见她收拾着钵,却没取出竹蒌底下的干净布巾,不由低声询问着。
“不用,大概一个时辰后,我要再敷一次药。”
齐昱嘉本是虚乏地闭眼休息,一听到一个时辰后要再受一次的痛,不禁道:“别了吧,没有别的药了吗?”
祝湘凉凉看他一眼。“有药治得好就该偷笑了,还挑?”
“我……”齐昱嘉看向袁穷奇,见他没吭声,自己也只能咬牙忍下。
“我到山里再找两样药草。”确定竹篓里的药草不够,祝湘毫不迟疑地背起竹篓往外走。
“等等,我陪你去。”
一见他逼近,她立刻往旁挪了一步,脸色不善地道:“我既然已经收下一百两,这事我自然会办好,你犯不着紧迫盯人。”
“我不是紧迫盯人,只是想帮忙。”袁穷奇微皱起眉,不喜她将自己想得这般恶劣。
他承认他是用了些手段激将她,但他现在已经对她稍作改观,也希望她能同等对待。
“你帮不上忙,因为你不会分辨药草,带着你去只是增加我的麻烦。”祝湘毫不客气地堵得他无话可说,举步朝外走去。
袁穷奇楞在当场,吐不出半句话反驳。
齐昱嘉见状,不禁闷声低笑,哪怕会扯痛伤口,“袁穷奇,原来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尚在京城时,袁穷奇这位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大人可是吃得极开,有多少官家千金青睐,他周旋其间,从没人不买他的帐,可偏偏这里就有个不买他的帐、甚至还对他出言不逊的姑娘。
“王爷还笑得出来,看起来这药末的药效十分神奇。”袁穷奇没好气地睨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