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笑,凑近他,比出两根手指头,“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陪我过去看看,只瞧个两眼,咱们就回去。第二,乖乖待在这里别出声,等我回来。”
他盯住我,不说话,左右为难。
我可没耐心等他反应,拉开他的手,便大步朝屋子方向走,但才跨出一步,他又把我扯回去。
“这样好不?姑娘,我们不进屋,就在屋外看看。”
“可我想看屋里长什么样子。”都来到这里了,入宝山却不一探究竟,未免太过浪费。
“那、那……那我们戳破窗纸,只要两个小洞,姑娘就可以看到里面了。”
我见他那么坚持,还能再多吓他两下?耸耸肩,我妥协。“好吧!”
我牵起他的手,用了些力气,对他一笑,企图让他安心。
我们一步步往屋子靠近,方踏上阶梯,就听见两个拔尖的声音在对话。
小禄子一惊,张大嘴巴就要尖叫,我连忙捂住他,脸色凝重,用眼神示意,不准他发出半点声响。
那不是女声,所以和娇娃公主无关;但也不像男人,口气不像、音阶不像,若不是我在宫里待久了,很清楚那是太监们特有的嗓音,还真会以为是童山姥姥现身,要逼娇娃公主出门接客。
小禄子想要逃跑,我瞪他一眼,硬是扯住他,不准他打草惊蛇,然后把手指摆在唇中央,用眼神逼他镇定。将他拉到墙边,我缓缓转过身,半弯腰,学电影上演的,用口水在窗纸上面戳洞,偷偷往里面瞧。
现在是大白天,但门窗不开,里头阴阴暗暗,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隐约可见到两个太监,一高一矮,高的那个面对着我,双手放在背后,而矮的那个背对我,弓着身,姿态唯唯诺诺。
“事情办成了?”
“是,和慎公公,我已经把药掺和在皇后的茶叶里。”
“你可别把茶送错地方。”
“和慎公公放心,这茶有个名目,叫做雪中仙子,听说是冬天第一场初雪时采的,量很少,这回只进贡三斤,皇上赏了皇后一斤,皇后又分四份,除了自己留下的那份之外,预备给睿王爷、九爷那两份,昨儿个就送出去了。”
“所以剩下的……”
“是,昨儿个夜里听皇后娘娘说,今日要亲自给朔王爷送去,顺便探探他的脚伤好了几成。茶叶是我拾掇装瓶儿的,不会弄错。”
“很好,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收着,以后还有劳烦你的地方。”
“多谢和慎公公赏赐。”
那个高个子从怀里掏了张银票,矮个子再三鞠躬,满心欢喜地收起来。
“你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嘴巴得闭紧点儿。”
“奴才知道。”
“很好,小心点,出去时别让人给瞧见了。”
“和慎公公放心,这里是玉琼楼,经过好几年了,从没人踏进这里半步,就算这里死了个把人,也不会被人发现。”
“说得好,死了个把人,也不会被发现。”
高个子太监阴森森的语气让矮个子太监心惊,他一吓,猛然转身,撞到一张椅子,椅子在地上滚动的骨碌声像卡车辗过我的心脏,我吓得喘不过气。
下一刻,高个子太监向他冲过去,三两招间将人打昏,矮太监未落地,就让高个子托住身子,动作轻巧得没发出半点声音。
他会武功!太监怎么会懂得武功?他必定不是寻常人。
非常好,他们不是鬼,但我确确实实被吓到了。我的手抖得比小禄子更厉害,手软,脚更软,我压低身子坐田小禄子身边。
背靠墙,深吸气、深吐气,吸吐间,我努力稳住心情。
转头,我发现身旁的小禄子根本没勇气朝里看,他从头到尾捂住耳朵、闭上眼,整个人蜷缩成团。更好了,目击证人只有一名,名字叫做章幼沂。
突然,门板上发出些微声响。不好,他要出来!我立刻拉起小禄子衣裳,他却像惊弓之鸟,想一把推开我,我死命用手指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声音。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居然能把他拖到另一面墙后,大概是肾上腺素帮了大忙。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不停,压住小禄子嘴巴的手抖得凶,却没放下来,他因而张大眼睛瞪我。
我猛摇头,受惊的双瞳布满惊惧,小禄子被我的表情吓到,乖乖不动。我感激他的合作,让我有时间好好消化听到的消息。
那个和慎公公要害阿朔,并且打算从皇后那里下手,在那种很难得的雪中仙子里放毒药。
问题是,那个毒药是大毒、中毒还是小毒?是拉两次肚子就能解决的小事情,还是会丢掉性命、群医束手的大事?
五百两……很多老百姓一辈子无缘见识“一两银”,五百两用来买一条命够多了吧!可那条命是皇子、是王爷的,那是会惹出满门抄斩的祸事啊,他怎会轻易答应?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若遭鬼反噬呢?
天,这时候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重点是,如果他们成功!阿朔死掉,皇后因下毒蒙上冤屈、打入冷宫,后宫换上新皇后,花美男、镛晋也会跟着遭殃吧?这个阴谋要拔除的不仅仅是阿朔,而是皇后这一整支脉啊!
好歹毒,幕后指使者是谁?谁要除去皇后、除去所有和皇太子可能沾上关系的人?和帝位争夺有关吗?
噗通!我听见重物投入水池的声音。忍不住好奇,偷偷探身出去,我看见高个子太监的背影。
他蹲在水池边,把矮太监的头压进水里,水池并不深、淹不死人,但矮太监触水惊醒,挣扎着要上岸,和慎太监不得不再费一番工夫,把他淹死。
这是谋杀!
我胆子小、很害怕,没勇气挺身救人,更害怕自己成为水池幽魂里的一员。理智说服我,我敌不过那个和慎公公,强出头,只会把救阿朔的机会给丢失。
我不停喘息,感觉心脏快要蹦出胸膛里,同时死咬下唇,不让自己喊出声音。心脏一声声撞击,矮太监的性命一点一点逝去,我是见死不救的刽子手,泪水无声滑下,我好恨自己……
经过好久,矮太监的挣扎终于停止,我听见和慎公公踩着杂草离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渐行渐远。
我倏地惊醒,猛然跳起,从墙后冲出去,狂奔到水池边,失去理智地动手拉起水池里的太监,硬要把他救起来。
我把他的上半身给拖上岸边,用力摇晃他,CPR一做再做,也救不回已然失去生命现象的他。
我哭得很惨烈,满肚子的抱歉、满肚子的罪恶,不知如何宣泄。
“你醒醒,求求你不要死……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胆怯、我懦弱,你责我怪我,只要你醒醒……”
泪水狂奔,满肚子的怒焰在喉间哽咽,我讨厌这里,真的超讨厌,人命不是蝼蚁,不能捏过不存痕迹。
“姑、姑娘……”小禄子被我发狂的模样吓到了。“鬼、鬼……鬼显灵,弄死人……”
是啊是啊,人死在这里,大家只会把责任推给鬼魂,谁都不必担关系,根本没有人会去深究,何况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死了就死了,谁都不会在意。
死……死的是太监,没人在意,如果死的是阿朔呢?
轰地!脑袋陡然清醒。天,我怎么还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是笨了、呆了、蠢了吗?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哭、在这么重要的时间里慌乱手脚?现在不是罪恶感泛滥的时机。
这条命算在我的帐上,要还、要欠,以后再讲,眼下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走!”拉起小禄子,我转身往外飞奔。
我必须找到阿朔,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让他提着、防着,别要过度自信。阿朔终究是对的,他不争就会危险,必须爬到最高位,才能阻止旁人的贪婪与邪恶。
“走去哪里?”小禄子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后虚弱问。
我知道他吓傻了,可这时候顾虑不了他,提着一股气,我一心要见到阿朔。
“去找阿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阿朔……朔王爷?姑娘,这是在宫里,您可不能这样喊……”
人命关天,哪还管得了礼节。我忘记腿酸,一个劲儿往怀恩宫跑,心也跟着怦怦怦乱跳着。
如果我告诉他,那个杀人的太监叫做和慎公公,他能不能查出下药的指使者?能不能顺着藤儿摸瓜,摸出幕后藏镜人,从此高枕无忧,再不烦恼谁会出手害他?
可是如果、如果他已经把毒茶喝进肚子了呢?如果那毒真是神医也无力回天的剧毒呢?如果他们下的是鼎鼎有名的鹤顶红、断魂草呢?
矮太监惨白的面容和阿朔交迭,阿朔茫然的眼睛望着我,他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半句都开不了口……
不!不要,等等我!阿朔,等等我……
惊雷打过,我跑得更快了,不绕远路、不避开御花园,我一路左弯右拐,经过紫信亭、绕过风月亭,直直奔向阿朔的怀恩宫。
走进怀恩宫,屋外站了两排太监宫女,但守在屋前的还是常瑄。
他看见我,迎了上来。“章姑娘。”
没事吗?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松口气,我差点儿跌倒,常瑄及时扶住我。
太好了,还没发生,阿朔还没有喝下毒茶,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不停喘气,拨开颊边的泪水,死命抓住常瑄的衣服,倚着、靠着,太好了,还来得及……
“章姑娘,你怎么了?”
“阿、阿朔呢?”我上气不接下气,小禄子被我远远抛开,还没跟上来。
“王爷在里面。”
转眼,看着那阵仗……皇后到了、毒茶叶也到了!
推开常瑄,我走到门口,往里探头,看见小扇子正用托盘端着茶水走进厅里。
那是皇后带来的茶叶?如果是呢?如果不是呢?天,我该怎么做?想想、认真想想……
走进去、把茶打翻,如果那是毒药便救了阿朔一命;如果不是呢?就把我听见看见的事说一遍,阿朔一定会查明真相。
不对,万一那个死掉的太监阳奉阴违,根本没在皇后的雪中仙子里下毒,他死了,死无对证,说不定事情东查西查,查了个大逆转──人变成是我杀的……
就算茶叶有毒,但那若是银针验不出来的毒物呢?这年代的科学仪器少得可怜,万一验不出来,我的指控就成了诬告,诬告高高在上的皇后下毒,谋害亲生儿子……这罪,我死十次都不够。
眼看小扇子把茶杯轻轻放在阿朔和皇后桌上,咬牙,没时间让我思考了。
转身,我对常瑄说:“如果我出事,请四爷到玉琼楼的水池察看,还有,调查一个叫和慎公公的太监,他大有问题。”
我说的都是最好的状况,谁知道东窗事发后,矮太监的尸体会不会被移走?但顾不得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审慎选择。
“姑娘要做什么?”常瑄低喊。
我没理他,趁隙跑进屋里,夸张地直声嚷嚷:“好渴、我好渴……”然后端起阿朔手上的茶水,二话不说,仰头,喝得半滴不剩。
转头,看见皇后的铁青脸色,我知道自己又死定了。没办法,想当英雄,多少得讨点皮肉痛,好歹挨板子,我也算有经验。
不过,想挨板子,前提是,我喝下去的东西没毒才行。
“幼沂?”阿朔也被我的行为吓到。
“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皇后怒斥。
二话不说,先跪先赢,我在阿朔脚边跪下,额头贴地。
不知道是刚刚跑得太用力,还是被皇后一吼,胆汁拚命分泌,大量外溢,我觉得腹部两侧隐隐作痛,舌根部很苦。
“皇后饶命,奴婢没看见皇后娘娘在此。”我惶惶然道。
“没看见我?意思是说,平日你对四爷都是这样放肆的。”皇后用力拍桌,可见得被我气得不轻。
“奴婢知道错。”痛的感觉越来越重,阿朔的脚在我眼前重迭。
“你哪会知错!宫里大大小小的皇子都喜欢你,你就恃宠而骄了。”
“奴婢不敢。”我的声音虚弱。
“母后,幼沂不懂事,您就饶她这回吧。”阿朔替我说项。
我开始流汗,隐隐作痛的部位从腹部两侧慢慢扩散,胃也热得像快要烧起来。
呵呵,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我苦中作乐地想。
坏消息是,茶的确是雪中仙子,矮太监的确拿银子办事;好消息是……我不必担心挨皇后娘娘的板子,只要担心方才吞下去的是大辣小辣……不,是大毒还是小毒……
一股腥甜味翻涌上,来不及用手去捂,血就从我嘴里狂喷了出来,满屋子的惊叫声立即响起。
很好,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惊天动地。不错吧,除了盖达组织,我也有能耐引发九一一大震撼……
眼前发黑,我右手硬是扯住阿朔的衣摆不放。
他连忙蹲下,将我一把紧抱在怀里,音调里难得地透露出焦虑。他破功了,沉稳不见、笃定失踪,他的形象因为我破坏殆尽。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抖得和我的手脚一样凶。
“茶有毒,不要喝……”我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把话说尽。还想再多说两句的,可是……不行了……黑暗在我眼前鸿图大展……
隐隐约约间,我听见阿朔大声喊我的名字,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好紧张。
隐隐约约间,我被阿朔抱起来,往内屋里走。
走?怎么可能!?阿朔又不能走……
思绪在这里断掉,我坠入无穷无尽的昏茫空间。
※※※※※※
我醒来的时候,阿朔就在床边,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好看的眉毛皱在一块儿,看得人好不舍。
肚子还是很痛,手脚无力,我想伸手碰碰他的脸,都办不到。
“漂亮吗?”我轻声问。
“什么?”他没听懂。
“我漂亮吗?”
“不漂亮。”
“不漂亮还看那么用力?”我很想睡的,但他眼底的忧心忡忡让我不放心,强撑精神,就是要和他东拉西扯。“那个……”
“和慎公公?查了,你交代常瑄的事都查了。”他伸手轻触我的脸颊,近靠的身子传来他的专属味道。
真好闻呵,阿朔有着最让人眷恋的香味。
“查出谁是藏镜人了吗?”我知道自己用的字眼不够古典,不过他还是猜出我要表达的意思。
“很快就会查出来了,你不要替我担心。”他把我的散发撩开,细细审视我的眉眼。
第一次,我知道男人的心疼是什么样的表情。
“查到以后,你一定要痛打他们一百大板,替我出气。”
我心知肚明,且真让他查到,绝不会只是痛打一百板那样简单。但我能说什么?杀人吗?对不起,我生在主张废除死刑的民主国家,人权深植在脑袋中央,何况惨死水池里的太监,已深深地在我心底烙下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