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我来!”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帮我把棉被迭迭弄弄,摆出一个懒骨头,俯身抱起我,让我靠躺在中间。
嘶……我倒抽气、咬牙切齿,不过是让人稍微搬动都痛成这样,打板子的太监下手真重。
“很痛吗?”阿朔的脸看起来比我更痛。
我挤眉弄眼,企图分散疼痛的感觉,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点药?”花美男急问。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绝,吸呼吸呼,过好一会儿,我才慢慢适应那股子疼,偏头,看见阿朔来不及隐藏的心疼,撒娇一笑。
小福进门,见我醒来,松口气,把一杯又黑又臭的药汁送到面前。
“这是什么?”我嫌恶地看着随波动晃荡的药汤。
“是消炎止痛的药,何太医开的。”镛晋抢上前说话。
我目光一转,不看他,让他讨了个没趣。
“不喝,那味道像大便。”我耍赖。
“这是谁家的姑娘,说话这么不雅?”花美男噗哧笑出声。
“我是章家千金啊,您老年失智了吗?才转身就记不得。”我随口顶回去。
“又能胡言乱语,可见病好了一大半。”花美男揉揉我的头发。
还是痛、还是火气大,我不愿对小喜小福发火,刚好来了三个受气包,不借机耍任性,还等什么时候?
“太医说,这个痛还会痛上好一阵子。”镛晋没介意我的无礼,继续说。
忿忿别开头,拉下丑脸,我把骂皇后娘娘的话摆在嘴里彻底咀嚼一遍。
我再没长眼都知道,眼前三只巨兽都是皇后亲生的,怎能当他们的面前骂人家老妈,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
花美男见我不说话,摸摸我的头发说:“好消息是,痛会一天比一天减缓。”
我没好气瞄他一眼。“看来我只能坐在中空的恭桶上面,度日如年。”
阿朔瞪我,阴霾除去大半。“古灵精怪。喝药!”
他开口,我合作拿起药碗,把药往嘴里倒。真苦……太医开这药的目的,莫非是想让我嘴巴苦到忘记屁股很痛?
放下碗,花美男拨开一颗桂花糖递到嘴边,我想也不想,张开嘴巴就含进去。
“神农氏真了不起。”
“又想到哪里去了?”阿朔苦笑,眼里有两分纵容。
“他亲尝百草啊!书上没记载,不知道他苦昏过几回。”
花美男又放声大笑。他真是个爱笑的家伙,不过就算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笑容养眼、倾国倾城,也不必那么努力,笑出满脸潘金莲。
我已经靠躺好,不再需要阿朔替我支撑,可我就是想向他握手。
悄悄地用棉被盖住两个人,我在棉被底下暗渡陈仓,偷偷握住他。他抽了抽,见我坚持,也就由着我去。手指轻轻画过他手上的粗茧,一描二描,描出心安滋味,我肯定有哪一世是粗人,描着茧竟能让我描出安慰。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要拿着到处卖弄,早晚会把命给玩掉。”阿朔叹气,忍不住叨念。
“不是我卖弄,是有人说话不算话。”我瞪镛晋一眼。
“不卖弄,跳什么竹竿舞?”
“跳舞是九爷下的命令,小女子怎敢不遵命照办?可办着办着就办出祸事来啦!能怨谁呐?怨自己落土八字命,别人是镶金包银,别人开口是金言玉语,咱们动辄得咎,怎能不出事情?”我藉题发挥,把事儿都赖到镛晋身上。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花美男看了看突起的棉被,眸光变得难以捉摸,可不过片刻,又回复平常。
镛晋向前一大步,直视我,我撇开脸,不看他。
我故意对阿朔讲话:“我没胡说,就有人啊,人前装英雄,人后当狗熊,嘴巴说没关系,一转身就告状去。”
“不是我讲的,我不知道是谁把话传出去的。”
我眼角余光瞥见镛晋气得脸红脖子组,却不理会他的解释,继续对阿朔说:“我学乖了,下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只拿到你面前卖弄,免得又被打得半死。”
花美男看着赌气的我们,好笑地在我头上弹了下。“脾气那么大?”
“让你挨打,看你脾气大不大。”
“我说了,不是我去告的状。”镛晋又插话,拉高音调。
他说他的,我硬是没听见。
我对阿朔说:“明天你来,我来教你做彩虹好不好?往后你想看彩虹,随时随地可见,不必等候下雨天。”
“章幼沂……”镛晋的声音加大。
我自顾自说话:“我惨了,皇后娘娘要我抄佛经,我被打成这样怎么坐得住啊?可这又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怎能怠忽?恼了我。”
“我说……”镛晋挤到床边。
我看看阿朔、掠过镛晋,把眼光落在花美男身上,笑出棉花糖式甜美。“听闻靖睿王书风飘灵空逸、笔划圆润透劲、章法疏朗匀称、丰采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
“够了够了,拿来,我回去腾写便是。”花美男受不了我拍马屁,翻翻白眼,很快就竖白旗投降。
镛晋不死心,向前抓住我的手,这一勾一拉,把我握住阿朔的手给拉出被子外头,他大声对我说:“我说过,不是我传出去的!”
我瞪他,歪歪头,转开眼睛,直视阿朔。
阿朔轻摇头,替他分解:“事情不是九弟讲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可不赖给他,满肚子怒气要往哪里出?小喜已经哭出两颗大核桃,还能向她兴师问罪?何况,打人的是他亲生老妈,代母受过,天经地义。
阿朔对我微笑,那眼神分明写着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撇撇嘴,趁没人看见时吐了吐舌头。
“抓贼还要证据呢,你信口雌黄就抹黑人,会不会太过分?”花美男为镛晋说项。
连他也觉得我过分了?好吧,深吐气,缓下脸色,我对镛晋说:“这次就算了,不追究,下次再惹一回,我就……”
就怎样?去扁皇后?气闷,我也只敢在这三个无害的男人面前耍大小姐脾气,一到老大面前,照样闭嘴当乖小孩。
“你就怎样?”花美男追问。
就……欺负我不敢恐吓皇子吗?啊──心底尖叫一声,我豁出去!“我就唱歌给你们听!”
我的话让一旁的小喜松口气,只见她背过身抑制抽泣。我在心底叹气,希望这回,是真的收服了她。将不平抛到脑后,我在心底悄悄地对她说:没关系的,我明白,在这里,人们总是身不由己。
“不要!”镛晋比我叫得还大声,惹得阿朔和花美男同时转头看他。
“为什么不要?你听过她唱歌?”花美男问。
“不是普通难听。”镛晋扮鬼脸。见我松口,他也跟着轻松。
“真那么难听?”这回阿朔和花美男转头问歌声主人。
“还不坏啊,不过如果有人存心污蔑那又另当别论了。”我睁眼说瞎话。
“试试?”
“我是病人耶,干嘛要娱乐你们?”我抬高下巴。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要有身为病人的自觉。”阿朔瞪我。
自觉……可不是嘛,我就是坏在缺乏自觉。总以为待人好,人必待我优,哪知道,在这里,这个定律行不通。
我感动得了小喜一下子,怎能感动她一生世?我不求她忠心耿耿,只盼她回馈真心。可是,当利益、性命横在眼前时,怎能奢求真心相待?
况且,皇后能在我身边摆上一枚棋子,谁不能?阿朔知道我身陷危急,找人出头,不也是棋子效应?
唉,当所有的眼光都在盯着我,等我踏差走错时,这样的生活要怎么过才能安适?
我抬眉,若有所思,灼灼的眼神望向阿朔,咬唇,轻问:“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人,一颗玲珑剔透心是必备条件,对不?”
话才说完,我又摇头否决掉自己的话。“不行,玲珑剔透心易碎,能生存的人,应该是经得起千锤百炼的人。”
阿朔的眉头聚拢,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他懂得的。
第九章 李书凤
伤好了九成,无碍行动,小小的月秀宫阁哪关得了我?
这天,我去找阿朔,却没想到会在怀恩宫前碰上李书凤。
她皮肤晰白、鹅蛋脸,瑶鼻檀口,娴静婉约,举手投足间皆韵致天成。她身穿敦煌橘长皱裙,外罩月牙白锻绣玉兰蝴蝶纹罩衫,腰间环佩随着莲步轻移,叮当作响。她眉似春柳,只是颦间多少薄怨,西风吹拂不散,艳阳蒸不融。
“李姑娘,四爷在忙,还请姑娘先回去,等四爷忙完,属下必定禀告姑娘来访。”常瑄的口气没有什么起伏,稳稳地陈述。
“常侍卫,这是你第几次不让我们家姑娘进屋了?”李书凤身后的婢女不满,出声嚷嚷。
“望姑娘担待。”常瑄还是面无表情,五官并没有因为小丫头的出言不逊掀起波澜。
李书凤的婢女没有穿宫女服色,可见那是她从家里带来的随身丫头,能带自己府上的丫头进宫,由此可知,她是多么得皇后重视了。
“是皇后娘娘要我们家姑娘来服侍王爷的,你老是把我们挡在门外,这算什么?”婢女双手叉腰,对着常瑄颐指气使。
常瑄还是维持一贯的动作,冷淡说:“常瑄只是奉命办事。”
“哼,我就不信你拦得了我们。小姐,咱们进去。”小丫头拉起李书凤就要往里闯,但常瑄动作更快,把剑往两人身前一横。
“请姑娘不要为难属下。”冷冷九个字,伴随冷冽的声音,自然而然带出威势,让原本打算让婢女出头的李书凤退后一步。
“环儿,别为难大人了。”李书凤回头示意跟在身后的宫女,宫女捧着托盘往前走,直至停在常瑄身前。“还望大人见谅,书凤回去会善加管教下人,至于这个,还劳烦大人交给王爷。”
“是。”他伸手接过托盘,递给小扇子,又回复站岗姿态。
我站在旁边,自始至终没多话,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我,多望了我两眼。我朝李书凤颔首,她回我一个微笑,两人交错开来。
要进去吗?常瑄说阿朔在忙,他忙的我又帮不上手,犹豫好半晌后,我决定离开。但才提起脚步,常瑄不知道用什么厉害武功,一眨眼就飞身到我面前。
是传说中的轻功吗?果然厉害,得找一天缠着他教我,要真学会了,还怕李连杰、成龙不找我合作?
我奸笑两下,抬眼,对他挥挥手。他还是摆了张僵尸脸,真可惜,他长得挺好看的。
“笑笑嘛,你笑起来一定会迷倒众家女子。”我对他耍嘴皮。
他没理我,只是淡然说:“四爷请姑娘进去。”
“他不是在忙吗?我进去做什么?”我回话,眼光掠过常瑄的肩膀,看见李书凤停了停脚步,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完蛋,我又得罪人。苦恼。
看着我懊恼的表情,他反而松了绷紧的五官。这人,很爱看我倒霉吗?
“姑娘请。”
“我会被你害死。”我低声说。
他当然没回我话。他会回,我才真要去看医生咧!不看耳鼻喉科就得看精神科。
我跟在他身后,伤未痊愈,脚步有些慢,可他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居然也放慢速度等我。
他是好人,一个表面波澜不兴却满心温柔的好人。
我进屋,阿朔拿了本书随意翻,哪里在忙啊?他分明很闲好不!我歪歪嘴,离他三步远。
“不痛了?”他放下书,抬头问我。
“早就不痛了。”
“恢复得还不错吧?”
“我又看不到自己的屁股,谁知道上面现在是不是开满牡丹花。”
“古里古怪。”
我微笑,古怪就古怪吧,只要能走到他身边,不会像李姑娘那样,次次被挡在门外,古怪一点,无所谓。
“阿朔,李姑娘不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吗,为什么不见她?”说这话,我心底是酸的,可酸又如何?我很清楚,在他生命中,章幼沂只是短暂过客。
“问这个做什么?”
“做参考啊,以免重蹈覆辙,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下次就轮到我被挡在门外。”
“怕我不让你进来?”他好笑问我。
如果有人天天对你浇灌以真心,会不会有一天,你愿意卸下面具?这话,我问过阿朔,当时,他没回答我,但在他的笑容里,我找到答案──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他会的。
是的,他的面具早不在我面前成形,我总是看见他发自内心的快乐,不是应酬、不是敷衍,更没有为了某种目的而作戏。
“当然怕,那样很没有面子。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她追你,隔的哪里是纱,是麻布袋好不。”
他又笑了,笑得诚挚。我喜欢这样的他,没有心机、没有深沉的阿朔。
“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人把你挡在门外。”他放下书,把我拉到身边。
心咚地漏跳一下。多好,永远的门内,没有门外,就算两人注定只能一段,这一段也美得让人无穷回味。
“说话算话哦。”我伸出手指头,教他打勾勾、盖印章,然后手心贴合、滑过,教他这个时代尚未被发明出来的“影印”。
小扇子端着东西站在他身后,那是李书凤送来的盘子,里面有一碗奶子、四色糕点和一个绣荷包。
“把东西拿下去。”他下命令,小扇子照做。
“等等,要拿去哪里?”我追着小扇子,拉住他的袖子说。
“丢掉。”阿朔的声音冷冷的,心情不太好。
怪,两分钟之前还很温和啊,怎地变脸和翻书一样快?
“不要丢,我变个把戏给你们看。”我硬把托盘抢回来,摆在桌面上。“小扇子,给我一枝干净的毛笔吧!”
“姑娘要做什么?”小扇子眼睛亮晶晶的,盯住我瞧。他很喜欢我玩的小把戏,尤其是我画在书册一角的卡通动画。
“瞧了就知道。”
他进里屋,不多久翻了枝新毛笔给我。
我把毛笔浸到碗里,等它吸饱奶子,之后在纸上面写下几个字,放在窗边,让风把水分吹干。
“瞧,我写了什么?”我把纸在阿朔、常瑄和小扇子面前晃了晃。
“奶子又不是黑墨,本来就不能拿来写字。”小扇子说。
“真不行?”我在这里混得太熟了,连小扇子也没拿我当外人。
“真不行。”小扇子笃定说。
“确定不行?”我一句一句挑拨他。
“确定不行。”他抬高了下巴,像骄傲的公鸡。
“肯定不行?”
“肯定不行。”
“如果行的话,你怎么办?”
“如果行的话,小扇子给姑娘磕头。”
后面那句是小扇子的口头禅,每回逗得他急了,他总会说上这样一句。如果我要认真计较,他不知道欠我几个头了。
“好,看仔细啰。”
我用打火石把蜡烛燃上,然后把纸放在上面慢慢烘烤,不多久,字迹跑出来了,白白的纸上写的一行字,赫然就是“小扇子给姑娘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