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凉凉的,吉祥突然打哆嗦,搓搓手臂,再搓搓手心手背,她十根指头都冻僵了。连着几天夜里都睡不好,她索性不睡了,披着风衣倚窗赏月。
没料到月色轻盈,也能把人冰冻。
万籁俱寂中,前院忽然响起呼喝声,吉祥一惊,连忙拉着披风赶出去。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紧张万分的飞奔而至,屋外却是夔山独自在那儿练拳。确定是他,吉祥总算吁了口气。这么晚了,他不累吗?
好奇得凝眸迎睇,夔山那巨硕的身形,在深夜里远远瞧着,简直像头凶恶的猛虎——重拳如电,翻掌破风,鹰扬虎步,一脚便踏得尘土兴扬,满地震动。
吉祥不禁屏住气息,看得目不转睛,心头怦怦怦地跳动着,有一丝胆小羞怯,又有一些些兴奋雀跃,血脉为之沸腾。
夔山仿佛没注意她,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习武之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周遭的变化?他只是没理会她,一向带笑的唇角正紧抿着,专注的眼神,宛如野狼的星眸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他忽然一个纵身落在她眼前,吓得她惊喘一声,稍稍后退。
“干什么看我?好看吗?”他凝视她,眼里带着笑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神色。
“啊?”吉祥迎上他的眼神,蓦然红了脸,还不及反应,夔山却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跟我来。”
“去哪儿?”她有些心慌,低头瞪着他们十指紧扣的双手。
幸好夔山很快就放开她,走下台阶,转身按下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一旁的台阶上。接着从地板抓起一缸酒坛,扯开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大口痛饮。
吉祥着迷注视着她,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和她所有认识的男子都不同,她大姊夫盛渊,生得英俊挺拔而精明内敛;二姊夫兰檄,仿佛阴柔忧郁却城府似海,这两位在她眼里都是极为出色男子,却没有人像他这样——开口如掀天狮子,闭口如立地金刚,尽管时常咧着嘴笑嘻嘻的,举手投足间,还是有股莫名吓人的气势。
瞧他,金刚饮酒,哪里秀气了!
“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子?”夔山把酒坛子送到她眼前,笑吟吟的随口问。好,她也不能教人小看了。
吉祥果真双手接过,眼角瞥见夔山讶异的扬起眉毛,笑了笑,如他一般,高举酒坛,爽快地仰头畅饮。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真是前所未有的冰凉痛快。
“挺能喝的嘛,拿来。”夔山哈哈一笑,从她手里抢回酒坛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又问她,“还要吗?”
“要。”她当真把酒抢了回来,仰头再喝。
“你……”夔山迷惑地看着她,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想阻止叫她别喝了,张开嘴,喉咙却像梗着什么,害他老半天说不出话。“够了,别喝了。”
他看不过去,终於还是出手将酒坛子夺下。
吉祥却盈盈笑了起来,柔声道:“我酒量并不差,放心吧,我没喝醉。”
是嘛,原来她还有这一面。
夔山不敢置信的瞪她一眼,“这酒不比一般,后劲很强的。”算他怕了她,酒坛子还是收起来吧。
吉祥咯咯直笑。
“是吗?”其实她什么酒都喝,从不怕后劲儿强不强。她喜欢酒,尤其喜欢酒后微醺的昏沉,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烦恼都忘了。夔山蹙着眉,忍不住伸手轻触她泛起红晕的双颊。
“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解地深深瞅着她。年级轻轻,芳华正盛的她,何事如此愁苦呢?
心事重重?她有吗?
吉祥摸摸自个儿的脸。是啊,近来好象不常笑了。
其实,噢……其实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很快乐,家境富裕,生活悠闲,家里除了爹爹之外,她尚有两位姊姊,长姊名唤吉人,温柔美貌又有威仪,她们母亲早逝,吉人亦母亦姊的身兼两职,很懂得照顾妹妹;二姊叫做吉蒂,长得英气勃勃,成天舞刀弄枪的,喊她二哥还差不多,谁要欺负她,吉蒂一定为她出头。
从前她们三个总是嘻嘻闹闹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不知不觉,姊姊们一个个嫁人,惠家就渐渐冷清了,过往的欢乐彷佛烟消云散,再不复以往。
姊妹里只有她,注定孤独终老——
自从接到他的信,她明明已经完全死心了呀!
她早就拿定好主意,要继承爹爹的事业,照顾爹爹到老。
她怎么还会有心事?怎么会有呢?
第5章(2)
夔山往前跨进一步,伸手稳住她肩头。
还敢夸口说什么酒量好,瞧她身子摇摇晃晃,眼睛迷迷茫茫,醉态嫣然地垂着脸,他还真怕她摔着了。
“我错了,不该让你喝酒,你撑着点儿,我这就扶你回去休息。”
“不要!”吉祥双手抓住他的掌心,摊开来,热脸抵在上头轻叹。她还不想回去,不想睡。
夔山怔忡地注视注视她的举动。
掌心里,她的脸软绵绵、热热烫烫的。
他的心脏仿佛也被烫着了,热血窜过全身,眼睛瞬也不瞬盯住她娇美的醉颜。
他想要她!
汹涌的情欲忽至,拇指徐徐擦过她的唇,感觉柔软而温热。她偏头轻叹,使他眸光更炽,指腹来回摩挲她的下唇,再往前一步,热烈地俯身凝视。她竟然没有推拒。
是嘴糊涂了,没留意自己被占了便宜,还是她也……
他就站在她跟前,她仰起嫣红的脸庞,醉眼迷离,嘴唇只到他腰间的高度,一张一张的,害他也醉了。
忍不住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仔细描摹她在月色下羞涩的丽颜,细致的眉眼,柔滑的颈间……
想起她不着寸缕的模样,凝肌胜雪,没有半点瑕疵,他不禁低低倒抽一口气,想要她,想要她……欲望排山倒海而来。
“这些年,你辛苦了。”吉祥低柔的嗓音宛如天籁。
夔山朝她逐渐低下头,耳朵酥酥麻麻的,她的话迥荡在耳边,他却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眼中只见她芬芳的唇瓣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我年年寄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你一定感到很困扰吧?”那声音带着歉意,夔山勉强听了一点点,随即昏沉沉的摇头。
他想吻她,想亲口尝尝那片粉唇的滋味。
“不,一点也不会。”柔声安抚后,他拇指撬开她齿缝,微微碰到她的舌。黑眸蕴着火,低喘。
吉祥却忽然拉下他的手,垂着脸,将他十指紧扣在手心。
怎么了?是他太急躁了吗?
夔山努力压抑奔腾的情绪,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孰料吉祥再度抬起脸,眼眶却是湿润的。
她哭了!为什么哭?看她眼泪一颗颗滑落,他不禁茫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想娶我。
她错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是她畏惧流言,怕没人敢要她,所以知道有个未婚夫,以为牢牢抓着他,倚赖他就好,怎么却忘了,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懂他的心意。他母亲多盼望这门亲事,天天念着、记挂着,都是她年年送来那些物品,才害他如此为难。
他长她十岁,二十有七仍未娶,她定是耽误他很多年了。
吉祥哭得梨花带雨。她落的泪,非但没有浇熄他的欲望,反而更教他心痒难耐。
唉……夔山自嘲地笑了笑。
乘人之危非君子,罢了。
话说回来,酒后各种醉态他见多了,有的人会闹,有的人会笑,什么昏睡的、打人的,各式各样都有。原来,吉祥喝醉了会哭啊!那可麻烦了,以后还是少喝为妙。
“吉祥,我扶你回房歇息吧!”
“你以为我醉了吗?”吉祥钻起秀眉,哼了哼,“我没醉,真的!”她只是想藉着酒胆,把该说的全说清楚罢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清醒得很。
“你……”夔山啼笑皆非的望着她。大凡酒醉之人,多半不肯承认,看来她酒品不怎么好呢。
“夔山——”吉祥懊恼的捶他一记,低叫。
“是,在这儿。”他盈盈低笑,两只手松松揽着她的腰,好脾气地连声应道。鼻间一嗅,满怀尽是独属于她的幽香。
他喜欢她的气味,旖旎诱人,教人恨不得……
“我们退婚吧!”
她终於说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转——真奇怪,话明明是她自己说的,为什么还会深受打击呢?
夔山微微一僵,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结。
“你说什么?”他侧头退开一步,凌厉的眼神炯炯,像在审视犯人。
“我们退婚吧!”吉祥从怀里拿出一支巴掌大的布娃娃,又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玉佩,那是他们订亲时,双方母亲交换的信物。
她成全他,把信物全放到他手心里。
就算没有毛豆出现,自己也是个不祥的女人。
万一她真是克父克夫的命格,若她身边的亲人统统都要遭逢血光之灾,那么她最不想伤害的还会有谁呢?
世间事原是吉凶难料……
面对他,她是宁可信其有,宁可不冒这个险啊!
“为什么?”夔山又往后退开一步,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吉祥眉间浮出一丝倦意,扯了扯嘴角,淡淡的笑容里,却无笑意。“我们早该把退婚的事说清楚了,不是吗?”否则,他千里迢迢的赴京做什么?
夔山紧绷着脸,眼底怒意难平,牢牢锁在她身上。“若我不答应呢?”
她又笑了,撇过脸,没答话。
不,你不会的,这不正是你的意思吗?
“夜深了,早点歇息吧!”她转身离开,像是为了证明自己酒量不差,这番话并非醉言醉语,每个脚步走得又稳又快。
真希望赶快离开这儿,离他越远越好。
吉祥只盼从今往后,与他永远别再有牵扯了。
睁开眼,脑袋像要炸开似的。那酒后劲很强,原来是这个道理。
吉祥扶着床板慢慢起身,头痛欲裂,直教她蹙紧眉头。
懒洋洋的打理好衣着头发,推门出去,夔母手里提着一只空水桶正要出去,见她起身,转过脸往旁边的圆桌子一努。
“哪,山儿说你昨天夜里喝酒,我给你煮了解酒汤。”
“又让您辛苦了。”
“没的事,都怪山儿,做事没分寸,也不看看什么酒,居然随便就让你喝了。”夔母低着头,嘀咕叨念着。“咱们酒都是自己酿的,口感烈,后劲强,姑娘家哪儿受得了。”眉心皱成一团,说着便踏出门槛。
脸色略显苍白的吉祥,摸摸头发,姗姗来到桌旁。
夔山正在低头扒饭,抬头瞥她一眼,皱眉问:“不要紧吧?”
她摇摇头,坐下来喝一口热汤,暖意顿升,头疼似乎减轻了些。
“歇一歇,待会儿请你出来一趟。”
他继续吃饭不再看她,仿佛没事人般。昨晚她提到了退婚的事,他已经接受了,从此不再追究吗?
好极了,难得她一生之中偶有好运气,只身被抓到腾龙寨,原以为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能得贵人相助,还顺便了结一桩婚事,以后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双手捧起汤碗,又喝了几口,夔山忽然抬起眼,看着她说:“衙门已经准备妥当,明天就送你回京。”
“哦。”吉祥抬起脸,两眼无神的望着他。
没想到这么快,她还以为……以为……到底以为什么呢?思绪顿时乱七八糟,酒没醒,她头又剧痛起来。
怎么?难道她还想继续住在这儿,舍不得走?
呵!真荒唐。
夔山三两口便把饭菜吃光,站起来吩咐,“咱们待会儿出门一趟,买些路上更换的衣物,你看还有什么需要,一并买齐,省得路上麻烦。”
“我自己去就行了。”她怔怔瞧着他,喃喃道。
“我只是奉命作陪,你不必害怕。”
夔山咧嘴一笑,见她三魂不见七魄,一脸惊吓的样子,冷不防哼了一声,“你干什么?我夔某人只吃猪肉、羊肉,从来不吃女人。”吉祥听了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
饭后歇了一会,便和夔山一块儿到街上采买。
她毕竟人生地不熟,得仰赖他带路才能买齐想要的物品。
既然出门了,干脆到处走走看看。这儿是夔山的故乡,难得来一趟,在她有生之年,应该不会再来了……
夔山在她身后,却是不吭声不说话,先前那些温柔暧昧的眼神全都不见,公事公办,一问才有一答。
这是她自找的,只能叫自己毋需介怀。
市井嘈杂中,忽然想起一阵呼喝,“走开都走开,惠小姐是哪一位?”噶,惠小姐?
吉祥惊得睁大眼睛,只见一群身着捕服的捕快们,排开了重重人群,后头迎出一位头戴官帽,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官员,大摇大摆走来。
有个捕快伸手朝她一指,小胡子官员随即姿态一改,躬身上前道:“惠小姐万福,下官毛樊,乃广平城的县令,今日惠小姐芳驾光临本县,下官深感荣幸,实是不胜欣喜啊——”
“什么?”吉祥蹙眉看着他。
真是无言以对。
第6章(1)
“嘿嘿嘿……”
亮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刀光反射在一张枯瘦惨白的脸上。她咽喉遭扼,当场吓得血色尽失。
“丫头,要怪就怪你爹吧!”
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突然从她背后冒出来,手持布条先是绑住她的嘴,接着俐落将她全身捆绑,罩上头套,扔垃圾似的将她扔进马车里。
啪嗒一声,她被撞得晕头转向,后脑勺重重敲在车板上。
痛痛痛,浑身痛,然后所有疼痛全集中起来,也比不上她片刻极端恐惧的万分之一“抓不着老子,拿女儿回去交差也不赖,老头子只有头颅一颗,哪比得上女人的身体快活。”李七八得意得笑。
“哈哈,这才是道理。”李九十一顿,“一惠家老头只有一个女儿吗?他害死咱们那么多兄弟,光一个女儿哪够!”
两人交谈声传进耳里,吉祥背脊霎时窜起一股寒意。
谁……谁害死什么兄弟?说爹爹吗?怎么会?
“呼噜……呼噜……”
身旁冷不防鼾声大作,吓得她寒毛倒竖,忙不迭缩到一边,这时才发现马车里不只她一个。
“头儿真是失算了,从来只有咱们黑吃黑,哪知道竟会阴沟里翻船呢!”
“敢卖劣质刀剑给腾龙寨,惠家老头儿好胆识,我早晚扒了他的皮,教他亲眼瞧瞧女儿怎么给凌辱至死!”
吉祥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爹爹他……
外头交谈声仍是此起彼落,她听着听着,脸色越发苍白,过去许多难解的谜团,像是一下子散开了,变得清清楚楚。
前些年,爹爹志得意满的走马经商,说是有一门稳赚生意,轻轻松松便可倍利还乡,这是事情棘手了些,得出一趟远门。
姊妹们亲送爹爹出门,悠悠过了半载,孰料,爹爹却垂头丧气的回来,从此性情大变,终日流连酒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