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晏摇光震慑得说不出话,呆立了半晌之后,白着脸沿街一间间敲门,一间间查看,证实了鬼川镇真的爆发了瘟疫!
鬼川镇集体染病,众人认定八成是之前风箱火炉爆炸时,尸首根本没处置好,就连原本看守冶铁厂的官兵皆撤除,于是才爆发瘟疫,大内根本不知道,如今经晏摇光查采,确走尚有数十人身染重病,命在旦夕。
这消息回报给仍在客栈的青临后,只见他脸色凝重。
“依我所见,还是焚烧城镇较妥。”玄逢之说,唯有如此才能杜绝瘟疫扩散的任何可能,然而此处是百定境内,仍待青临决定。
而他最后决定交由晏摇光作主。
如此一来,她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只要有机会,当然要抢救到底。
“既然如此,那就随便你们吧。”玄逢之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态,随即看向玄夜爻,喜道:“夜爻,白萝回来了,一万大军已经驻防在七星岩西麓,咱们现在可以立即出兵,不用再多耽搁。”
玄夜爻看向执意要抢救鬼川镇的女人,淡声道:“不,等瘟疫一事脱危之后再说。”
“你!”
“我心意已决,要是你想先领兵离去,我没意见。”话落,他瞥见晏摇光随青临离开,立即跟上离去。
客栈雅席上,霎时只余玄逢之一人,脸色铁青暴怒。
“不过就是场瘟疫,放把火烧了不就没事了吗?”他一脚踢翻矮几,眼微眯。
“不想走,我就想个法子要你立刻跟我走!”
***
在青临安排之下,晏摇光暗暗召集军医会诊,确走鬼川镇居民尚有机会可救,于是连夜进驻。
这期间较为特别的,是玄夜爻也参与其中。
“王爷,你怎么在这儿?!”晏摇光带领军医正欲离开一户人家,回头发现他就在身后,不禁错愕。“这里爆发瘟疫,王爷尊贵,怎能待下?”
看着她因疲累而青白的小脸,玄夜爻很是不悦。“怎么,突然之间,你对人也有分别心了?”
“分别心?”她对上他黑不见底的眸,猜不出他的思绪。“没有分别,只是这些事交由军医就可以,我怕王爷待在这里,要是染上瘟疫可就不好。”
“你又不是军医,你待在这儿做什么?”
“我啊,总是能帮上一点忙。”
“本王就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不是。”她连忙将他推到门外,要军医先至下一户。“这些百姓里头,自然也有些姑娘家和妇人,我待着,总是较妥。”
“你把本王说得比个弱质姑娘还不如。”他看似面无表情,深瞳却噙着恼意。
“你要不要先瞧瞧自个儿的脸色?难道你不知道,最怕疲累过度而染上瘟疫?”
凡是上过战场的兵将皆知沙场瘟疫,满山满谷的尸首因曝晒腐臭,流入水源,进而衍生出疫病。在十多年前,曾经因而发生过大规模感染,于是各国皆有不成文规走,征战过后,战胜军必得要处置尸首,免得疫情扩散,要不就得由领地之国负责善后,绝不能让瘟疫爆发。
“可是——”
“给本王回去歇着!”轻滑的语调裹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你再不回去,信不信本王一把火烧了这里?”
“……王爷,那些人还活着,是可以救的。”
“是啊,但要是你倒下了,没得救,本王就要这些人一起陪葬!”
晏摇光扁了扁嘴,恼着他的霸道,却也懂了他的担忧,心头不禁微甜。“至少让我先跟军医说一下状况。”
“走。”他不快地走在前头。
不敢再多说什么,晏摇光快快将琐事交代完毕后,就往鬼川镇最前方的空屋而去。
“你要去哪?”等着她一道骑马离开的玄夜爻冷着脸揪住她。
“在这里住下。”她一脸理所当然。
“你要留在这里?!”
“嗯,我怕我身上沾染了不好的晦气,所以留在这里最妥当,而且也可以就近照顾病人。”
玄夜爻垂眼瞪着她,由神色判断不出情绪,可晏摇光却能从他收紧的下颚看穿他的不快。
“……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深吸口气,玄夜爻看向他处,眸色冷得教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了下,她正准备偷偷挪开脚步走人,却见他长臂横过,一把将她横提在侧,像拎个物品似拘。
“王爷!”她压低惊呼,小脸就贴在他的侧腰上。“放我下来,这样难看。”
“是吗?”
面对他皮笑肉不笑的冷哼,她非常明确的知道,他非常光火,于是乖乖的不敢在这当头挑战他的耐性极限,只是闷声问:“王爷,你要带我去哪?”
“本王陪你一道住!”他拎着她进房,将她搁置在简陋的平板床上。
“这怎么成?”她急着要爬起,他却挡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迅速缩回手脚,躺在床上,然后看着他脱下披风盖在她身上。“王爷,这样不好啦,要是我病了,染上你,该怎么好?”
“怎么,你可以染病,本王就染不得?你待在镇上,本王也在,死不了,就算真病着了,和你做对双死鸳鸯也挺不赖。”他就坐在她身旁,厉眸直瞅着她。“可就不知道那村落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被这席话弄得又感动又想笑。“王爷,能救得救,别放弃一线生机,把小镇给灭了。”
现在她不太敢睡,生怕一睡醒,鬼川镇就被灭了。“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不能不管。”
“你要是再不阖上眼,本王无法给你保证。”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良善,但救人也得先掂算自己的斤两,自个儿的精气神不养足,还赶着救人,岂不是找死?
玄夜爻垂眼瞅着她,逼得她不得不闭眼,谁知才一会工夫,她便沉沉入睡,可见她有多疲累。
他看着她,捧起她滑落粉颊的发辫,轻抚过她孩子般柔嫩的颊,黑沉的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瞧再久也不腻。
“什么时候,你的心里才能只搁着本王?”
第6章(1)
天未亮,外头微有动静,玄夜爻随即张眼,看了眼依旧沉睡的晏摇光,将披风收拢,确走她不会受冻后,才走出屋外。
站在漫着浓雾的大街上,他乌瞳眯紧,没在街上瞧见任何异状,青临派驻的百位士兵还守在镇外,突地一阵马蹄声接近,白萝纵马而至。
“王爷,属下替你送点吃的来。”下马后,几个大步来到他身旁。
玄夜爻浓眉微扬。“你怎会来?”
“王爷昨儿个没回客栈,二皇子大发雷霆,吵得我耳根子发痛,所以我早早离开,顺便带了些热食。”他甩了甩手中以油纸包裹的肉包子。
玄夜爻不置可否地哼笑。“他想当皇帝,也得看我有没有兴致拉他一把。”
“是啊是啊。”白萝很捧场的点头,然后又一脸伤脑筋地道:“不过,我似乎也听见了二皇子打算对这儿的镇民做点什么。”
闻言,玄夜爻横睨向他。“难不成……”他想起玄逢之急着回西引,也恼他为了瘟疫一事耽搁。
他的怀疑,极为合理。
突地,山风刮起,似有黑影阵阵疾掠而过,白萝顺势看去,脱口道:“王爷,鬼差到了。”
玄夜爻抬眼,什么也看不见,但思量之间,已经举步朝小镇深处而去。
“王爷,你想阻止吗?”白萝有些意外地跟上他的脚步。
“阻止得了吗?”他健步如飞地过了城镇前半。
白萝更吃惊了。“……不能。”不管他人生死的王爷,竟想要阻止鬼差拘拿!
玄夜爻面无表情地来到冶铁厂附近的住家,几名军医就守在外头,一见他来,个个闪避,噤若寒蝉,正因为如此,更让他清楚听见屋内传出的痛苦哀鸣。
他抽出白萝腰间佩剑,大步走向屋前,头也不回地道:“白萝,本王一踏出屋外,立刻点火焚烧。”
看着他的背影,白萝一叹,“遵命。”
玄夜爻步伐潜移,进入屋后,看着一张张扭曲的脸,和地上几处他们呕出的黑血,立刻确走是玄逢之要人下的毒手。
他轻扬长剑,乌眸沉不见底,锋利刃面在阗暗中进现青冷杀气。
“本王,送你们一路好走。”
剑影若电掣,一颗头颅立即落到一旁,头颅上的眼瞠得极大,像是死不瞑目,鲜血溅上玄夜爻的乌靴袍缘。他视若无睹的继续扬起剑,在屋里血腥屠杀,对上一双双含怨的眸,一张张愤恨的脸,他都不痛不痒,毫不在乎。
天未明之际,他扮演着黑夜罗刹,快剑斩杀百余村民,再由白萝放火,轰的一声,火舌窜天,赤红的火映红天际,烧出一方诡艳,吓得军医软了脚,不敢动弹,然而声响已惊动守在镇外的士兵。
骚动四起,脚步声、喧闹声,扰醒了熟睡中的晏摇光。
她疲惫地伸展四肢,直到听见外头惊喊着村落着火,她才猛地清醒,一下子冲到外头,朝镇的深处看,果真瞧见窜上微亮天际的浓烟,火花四映着周围。
错愕了下,她抓住身旁走过的士兵问:“发生什么事了?”
“胤征王发狂了,居然杀了村民,还放火烧了!”回话的百定士兵,正忙着汲水灭火。
晏摇光难以置信地踉跄了下,一股恶寒从心间爆开。
“怎么可能?有什么道理他要这么做?!”她心头发痛,感觉那冲上云霄的火,像是烧在她心坎上。
她摇摇晃晃的往起火处走去,眼前人影晃动,一团混乱,而后,她瞥见人潮定住,如浪般退开至两旁,而最远处站着的,就是造成腥风血雨的男子。
他缓步而来,神情自若,俊魅玉容上还沾着血。
“摇光,怎么这么早就醒了?”玄夜爻淡问。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身体因愤慨和失望而剧烈颤抖,不敢相信他怎么可以在歼灭一个小镇之后,还这么云淡风轻!
她扬手,却被他紧擒住。
“你做什么?”他眸噙阴雷,冷面肃杀,神色妖诡得恍若鬼王在世。
“你混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跟你说了,他们可以救,是可以活的,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她吼着,泪水决堤,痛的不只是上百条的性命,更因为他恶意的背叛!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这是各国之间不用言明的规走,瘟疫必定以火焚,本王哪里错了?”
“可是我跟你说过了——”
“那又如何?”
“你!”她痛不可抑,心间像是被烧灼得无以复加,快要爆开,快要被撕裂,而他居然可以这么无动于衷!“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的!”
“本王……忘了。”不擅长解释的玄夜爻不知该怎么说清一切,索性不说。
“你可恶!”晏摇光抽出腰问匕首欲刺向他,他也不闪不避,只是凝睇着她,突地一把长剑横过,挡住她的攻势。
“王爷,放开摇光。”阻止的人是获报通知赶至的青临,他冷冽地道.“就算你想要火烧鬼川镇,也该先知会我一声吧。”
玄夜爻沉如死湖的眸微睨向他,半晌才松开手。
晏摇光盈泪的水眸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眸里写满了失望。“王爷,为什么要让我恨你……”他明明知道鬼川镇与她的渊源有多深,为何竟选择了以最残忍的手段灭掉这个村落?
他沉默不语。
“我以为,王爷至少会愿意为我改变,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她深吸口气,稳住破碎的声音,咬牙低吼,“鬼就是鬼!你如果没有身为人的心,那你就是鬼!万鬼亦可成人,而你却在一念之间变身为鬼!”
闻言,玄夜爻抽紧下颚,乌瞳痛得紧缩。
“我不会原谅你。”最后,她坚走的说:“绝不!”
话落,她直朝小镇深处而去,急着要救火。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都不会放弃。
“摇光!”青临呼喊着追上她的脚步。
玄夜爻乌瞳半眯,拳头握得青筋跳颤,却终究没有追上前。
“真是个不懂事的女人,瘟疫本该火烧,有什么不对?”玄逢之不知道打哪冒出,走近的笑说。
面色肃杀地看了他一眼,玄夜爻不置可否的离去。
而那一眼,淡淡的一眼,就够玄逢之胆战心惊。
鬼川镇。
“所以,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不懂男女情事,这是你最大的弱点。他对你好一点,你就真以为他转性成了大善人了?”青临语重心长地叹。
晏摇光泪如雨下,止不住内心的悲伤。
仅仅一夜,她便失去了刚动心的恋情,也失去她长大的故乡。
放眼看向四周,打火的官兵在镇上来回穿梭,小镇深处成了圮倒的废墟,早已看不出原这是她第一个家,第一次拥有温暖的地方,而那个男人,更是第一个给予她温暖,让她懂得思念滋味的人,如今……都没了。
她捧起一把灰白尘烬,任其从指间不断滑落。
终究,她想握在手中的,还是留不住。
“回去吧,这儿交给别人处理,你回府好生休息。”
青临苦口婆心地劝她。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玄夜爻会傻得放火灭镇,但对他而言,这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礼。
晏摇光轻轻摇摇头。“我想替他们立个冢。”她对鬼川镇民有太多情感,如今因为玄夜爻而烧成一把灰,她痛不欲生,内疚欲死。
“让我帮你吧。”
“不,这是我该做的,我一个人做。”
拉起袍角,她在地上抓了把灰烬放入,走到下一户,也如法炮制。
大火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灰烬,她能做的,也只是自各户抓起一把灰烬,为他们立一个冢,刻一块碑,在往后年年祭拜。
然而,当她到了下一户时,却蓦地瞧见里头竟有具未烧尽的尸骨,但白骨上却泛着黑。
她愣愣地看向怀里黑白相间的灰烬,脑袋里,似乎有个念头快要成形。
“摇光?”青临不解地轻唤。
晏摇光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瞪着泛黑的白骨,放开袍角,任灰烬掉落一地,接着蓦地一把抓起那截白骨,快步走到外头街上。
“摇光?”
晏摇光迅速来到已封闭的冶铁厂,在外头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再将白骨敲打成灰,倒进水桶里,取下发上的银簪丢人。
青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举动,再看向水桶,见银簪迅速转黑。
动作飞快地捞出银簪,她瞪着通体发黑的簪子,双手轻颤。“……有人下毒、有人下毒!”
他闻言一震。
“这其中有问题,我要查个清楚!”晏摇光紧握银簪,神情有几分疯狂。“殿下,有人先下毒,王爷再杀了镇民放火,难道殿下不觉得这其中藏着极大的问题吗?!”
快死绝的心又恢复了脉动,她的视线逐渐清朗,脑袋缓慢运作,试图厘清整个事件的疑“摇光,你冷静一点,你该不会是想替他脱罪吧?他杀了镇民是事实,你亲口问,他也亲口认了,不是吗?”青临抓着她的肩摇晃,眉头紧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