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丹墀下,众将大贺,声声迭起,宏声如雷,通往宫外。
缓缓转过头,喜色一点一滴地爬上玄逢之的脸,终而仰天大笑。
“夜爻,这都是你的功劳,你的功劳,朕不会忘了你的大功!”
玄夜爻面色隐晦不语,顽长身形微晃了下,晏摇光赶紧将长剑收为短匕,再上前搀扶他。
直睇着那把精细的短匕,玄逢之立即改了自称,“可否借朕一瞧?”
她犹豫着,压根不想借他,玄夜爻则拿起她的短匕,紧握在手,横置半空中,让他赏看。
“皇上,大军唱贺之际,皇上不向他们说些什么?”他懒声提醒。
听见这一声皇上,玄逢之龙心大悦,抓起他的手朝下头的将领吼道:“此乃鬼将之刀,是成就朕大业之刀,乃是出于百定军师晏摇光之手,今日连人带刀,赏封给功不可没的胤征王,择日再让两人成亲,两族通婚,以庆朕之霸业!”
心喜之际,他没漏看玄夜爻对他的动摇,为了暂且挽回几分情份,他特地倾出善意,也代表他没忘记当初的承诺。
至此,玄夜爻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看向身旁的晏摇光,真切的松了口气。今夜……他终于可以好好入睡了。
胤征王爷府,位于西引皇城北方驿站旁,身负屏障皇城的使命。
两条禁制的静街外,有座交易热络的市集,原本是牲首买卖的地区,而后逐渐聚集为市,亦是西引境内,唯一允许与邻国通商之市,南来北往的干粮古玩、丝织和金银玉器等等商品罗列,日夜不休,称之为“鬼市”。
这方的鬼市不分昼夜的喧嚣,而向来肃静的胤征王爷府也是难得的热闹,停放的软轿从正门绕过后门,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
因为先前玄迎之夺权登基后,曾对此展开搜家行动,搞得王爷府乱成一团,家奴四逃,现任才由刚登基的玄逢之赐芙发家奴,并下令直折将正爷府格顿一番。
“王爷,您不可不防,二皇子生性猜疑,早晚会削了王爷的兵权,再对王爷下手的。”说话的人,是刑部尚书大人,他老脸哀愁,对眼前人事不关己的态度极为无奈。
玄夜爻端坐主厅,主厅宽敞,木雕镂空门裹精绣软纱,十二扇锦门大开,透着外头沁冷入冬的寒意,而他上身赤裸,由着白萝替他的肩伤象征性地裹着纱布,一脸兴致缺缺地望向门外忙着洒扫整理的家奴。
“大伙原以为要登基的人是王爷,岂料建功的是王爷,登基的却是二皇子。”
另一头的九卿大人也忍不住叹气。
玄夜爻懒懒横睨。“大人,小心隔墙有耳。”
“九卿大人说的是实话,咱们都不怕隔墙有耳。这不只是咱们的想法,就连百姓们亦做此想。”
“真是怪了,本王征战他国,总被视为恶鬼,怎么在西引倒是炙手可热了?”
他哼笑,目光追逐着门外。
无人敢靠近的不祥鬼子,竟在一夜之间变成炙手可热的登基人选了?
“那是因为你是咱们西引王朝的守护鬼将军,辟疆拓土,战功无数,就连今儿个能够杀了狠心弑父的大皇子也都是王爷的功劳,为何皇位却是给了二皇子?一开口的是玄夜爻的皇叔,晋亲王。“本王明明特地差人送了书信去,你没瞧见吗?”
听者心不在焉的望向厅外,庭园梅林里头有抹纤瘦身影,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姿态,正在交代编派工作给家奴,他不禁微勾唇角。
“胤征王,你到底听见了本王说的话了没?!”晋亲王瞧他置身事外的懒散样,不禁有点恼火。
玄夜爻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抬眼。“皇叔,谁当皇帝有什么差别?皇上有心为帝,他有野心,也是百姓之福,本王对王位一点兴趣都没有,劝各位大人还是早点回去,免得新皇猜忌,以此拿你们开刀,本王可就愧疚了。”
原以为将最后一场闹剧处置完,回到王爷府,他便可以好生歇息,天晓得这几个老家伙会这般抬爱他,三番两次晃来他的王爷府,搞得他清闲不得。
“你当真无意?”临走前,晋亲王再问。
“皇叔,何苦勉强我?”
“难道你不怕皇上反过头来咬你一口?”
他似笑非笑。“皇叔,找看起来会傻傻地任人欺负还傻傻的不还手吗?”
玄逢之的个性,他不是不清楚,但他一向不在乎。
他和他的手足情加深,是起源于他小时候月圆吸血被他撞见,他却压根不惧,以平常心看待他。
就是这份平常心让他感动,但这份感动是有极限的,只要玄逢之不越界,两人就可以相安无事。
如今想来,他才发现,原来自个儿倒是单纯得紧,一份感动可以教他记得这么久,让他忽视太多玄逢之带给他的不快。
那么,一份爱呢?
他可以记得多久?
“罢了。”晋亲王摆了摆手,不再多说,但一瞧见他未束起的发,又皱起眉。
“你的发还不束起吗?披头散发的,像样吗?”
“等我的王妃指伤好了,她就可以替我束发了。”
晋亲王闻言唇掀了掀,可最后终究还是闭上。
“白萝,摇光呢?”待送走所有大臣之后,玄夜爻慢声问。
他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唉,我的姑奶奶不知道又晃去哪了?刚刚明明瞧见她在前院的,这会儿又上哪去了?”
“有事让她忙着也好,省得她老嚷着想到鬼市走动。”确走闲杂人等都已经离开王爷府,他才动手解开缠在肩上的纱布,露出早已长出新生皮肤的伤口。
“王爷,新皇准备大宴天下,派了不少使节去邦国邀宴,王爷身为最大功臣,自然也要带着准王妃入宫,不如趁这当头带她到鬼市走动走动,买点首饰配件,才不会失了里子。”
白萝笑着建议。
玄夜爻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半晌,“那些行头宫里自会打点。白萝,你明知道本王向来不爱到人多的地方走动,这么劝又是为哪桩?”
“还能为哪桩?只是想让王爷知道今非昔比,王爷不必再像往常藏身府中。”
白萝笑得桃花眼眯成一条缝。“王爷能遇上晏姑娘,真是太好了。”
“听你这么说,像是她改变本王甚多似的。”
“难道不是吗?”他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人。“王爷如此孤独,能有个人在身边陪伴,这是好事。”
“……本王孤独?”
孤独吗?他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他独处惯了,如今却想不起独处是怎样的感觉。
“难道不是吗?王爷小的时候几乎足不出户,哪儿也不去,努力习武学兵法,就连几条街外的鬼市都没去过,往后总不能也不让未来的王妃去走走吧。”
玄夜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拐了一大圈,他是在替摇光说情。“你知道本王向来不爱到人多的地方。”
军营战场除外,因为唯有在战场上才能教他感到自在。鬼市太平和,总让他觉得格格不入,找不到安身之处。
“可王爷不是已经答应了未来的王妃要带她去吗?”白萝说着,忍不住叹气。
“昨儿个未来的王妃问起属下,属下真怕她要是嫌闲发闷,就偷偷溜去了。”
“得了,八成是摇光要你来当说客的.”他啧了声,笑了。“本王去找她。”
想去走走,那就走吧。
看着他的背影,白萝的笑意更深。
***
晏摇光查探完毕,确走胤征王爷府有四座院落,六座主屋,共七十二间房,门窗皆损,至于里头的摆设奇玩早就不翼而飞,里头桌倒椅坏,翻箱倒箧,打扫起来得要费足工夫。
幸好几日下来,倒也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她踏进主房,检查每个角落是否都打扫干净,最后才坐到妆台前。
垂眼瞅着摆在妆台上的扁梳,将保留多时的玉串搁在扁梳旁,却瞥见映在镜中扭曲变形的指。
她下意识的交握十指。虽说指伤已愈,也不怎么影响生活作息,可是手指已完全变形,非常丑陋。
“你在想什么?”
玄夜爻的沉嗓逼近,她抬眼的瞬间,粉颜噙着完美而无破绽的笑。
“你忙完了?”
“全都打发走了,烦透了。”他垂眼审视她的神色。“累吗?”
“不累,刚好有些事让我做。”她笑说,随即起身,拉他坐在妆台前。“王爷得闲了,可要让我帮王爷束发?”
“你想好要替本王束发了?”他一震,有些激动,更多的是任喜。
如此寻常的举措背后,其实藏着一份深沉的承诺。
“早就想了。”拿起台前的扁梳,晏摇光轻轻梳着他滑缎般的檀发。“可王爷也知道我的手不方便。”
“还疼吗?”他心疼的瞅着镜中的她。
“不疼。”她朝镜中的他嫣然勾笑,随即专注地梳着发。
他却回头,轻覆她的手,难得的自责起来。“要是本王早点赶到,你就不需要受那些苦了。”
顿了下,晏摇光羞怯地笑了。“王爷回头救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以为她狠足了心,肯定把他逼走,谁知道他终究还是牵挂不下,就如她一样……“王爷,你不把手放开,我没有办法帮你束发。”
唉,她的手好丑,真不想被他抓着。
“不急。”
“我急。”她轻轻抽回手。
“……你急什么?”他微扬起眉。
“替你束好发,再到鬼市走走。”她十指有点滞钝地抓着他的发尾,以双手纺纱般往上抓着发,再缓缓套进玉串里头,拉至肩线底下,然后赶紧将玉串顶端的纱绳系紧。
她看向镜中的他,长发束起,面容更形俊朗,神采奕奕。
“这么想到外头走走?”他牵起她的双手,笑容中满是宠溺。
“当然,西引鬼市可是历来唯一不受限之区,不管战情如何,皆不影响各国商人在这儿买卖,这样稀奇的地方,我当然想去瞧瞧。”这几天有不少官员上门来找他,但这不是好事,能拉他到外头走走,避开不必要的寒暄,算是好事一件。“你也说过想带我去,还记得吗?”
她笑嘻嘻地望着他。
勾斜唇角,玄夜爻笑道:“那还等什么?”
第8章(1)
鬼市分为食衣玩乐四个部份,各据一方,街形如棋盘整齐,建筑融合了多国风貌,就连街上行走的人也穿着不同的服饰。
好比说,百定的服饰样式为窄身窄袖,垂稻极多的袍或裙,而西引的则较为宽松,却是以一片剪裁,简约大方。
步行至鬼市,晏摇光停在一家布行前,还没挑好一块布,她身边的男人就快要被人潮给淹没。
“王爷,咱们西引要是没了你,往后真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王爷,怎么登基的不是王爷?!”
“王爷……”
面对鬼市百姓五花八门的问词,未曾面临过这等阵仗的玄夜爻先是微愕,慢慢地耐性告罄,铁青的脸色益发深沉,可偏偏情况又不容许他抽身。
看着这一幕,晏摇光心想自己并不方便替他解围,于是乖巧地让出一方空间,让百姓将他包围得更彻底。
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放眼所见,似乎只有男子,没有半个姑娘家。
看来西引男尊女卑得极严重呢。
忖着,她被不断涌至的人潮给挤到角落,险些跌倒,赶忙再退开一些,然而就在退开的当头,目光不经意地被街角的一抹红给吸引。
“火狐?”她好奇的朝街角走去,果真瞧见一头小小的火狐被关在木制的小笼里。
火狐浑身通红,红毛蓬软,圆长的眼眸发着红,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只小狗。
“请问,这火狐是要卖的吗?”晏摇光蹲在木笼前,逗弄着小小火狐,问着在街角摆摊的商人。然而她一连问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不禁奇怪的抬眼望去。“老板,你摆了这么多笼子,这儿的牲畜都是要卖的吗?”
只见商人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走开走开,老子下跟女人做买卖!”
她愣了下。“不都是做生意,为何不跟女人买卖?”
“老子就是不和女人买卖,不成吗?”
晏摇光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就连数族通商的鬼市里头,也传承着西引的作风,一样视女人为无物,连生意也不屑做。
这实在是太夸张了。
她绷着小脸站起来,伸出手,正打算对他晓以大义时,话还没说出口,商人倒是先开口了。
“瞧你的手,肯定泛过什么罪吧,要不怎会被人给用刊成这模样?”
闻言,她赶紧缩回手,气恼自己穿的并不是西引的宽袖襦衫,能够遮去她变形的双手。
“一个女人,又是个罪犯,凭什么和老子做买卖?!”
晏摇光扁起嘴,想反驳,又不想把事闹大,可这时身后却蓦地有道阴影逼近,她一回头,便对上玄夜爻冷沉的眸。
“白萝,把这摊子给本王砸了,从此以后不准他在鬼市里出现。”
专卖稀奇珍兽的商人虽不识得玄夜爻,但一看他的装束,再听他自称本王,再笨也猜得出他尊贵的身份,赶忙换上笑脸求铙。
“王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爷恕罪!”他赶紧从木笼里抱出小火狐,期盼眼前人能放他一马。“小的只是做点小买卖营生,要是不能在鬼市摆摊,小的一家老小可就要喝西北风了。”
“王爷,怎么来了?”晏摇光赶忙堆笑打圆场,发现他身后的人潮早不知道何时被驱散了。
“白萝,把摊子砸了,吩咐鬼市官兵,把他赶出鬼市。”玄夜爻沉声交代,牵着她就要走。
身后的白萝无可奈何地向前一步,便见晏摇光的速度更快,拉着玄夜爻走前一步,接过商人手中的火狐。
“王爷,这火狐好可爱,买给我,好不好?”她抚着火狐蓬软的毛,忍不住凑在颊边轻蹭。小火狐虽有野性,但因为还小,所以也和她玩着,舔着她的颊,教她更喜欢了。“王爷,我一定要买这只火狐,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玄夜爻发沉的脸色,因为她娇笑的俏样逐渐缓和。
他已经多久没见过她这么无负担的笑容,浅露编贝,笑得那么孩子气?
面对她不曾有过的央求,他又怎能说不?
“白萝。”他叹道。
“属下明白。”白萝笑笑向前,自怀里掏出锦荷要付钱给商人。
“不用、不用。”对方一脸惶恐,就怕不能在这里继续经营不去,却瞥见方才被他骂的女人朝他浅浅一笑,摆手要他收下。
他顿时怔住,更觉羞愧。
“这是咱们西引胤征王未来的王妃,眼睛睁大点。”给了一锭银子后,白萝不忘晓以大义,才赶紧跟亡两人脚步。
“王爷,谢谢你。”她笑盈盈地抱着火狐,挽着玄夜爻离开。“你瞧,这火狐好可爱。”
他睨了她一眼,突问:“你替火狐取了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