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朝二六九年
公公、宫女的神情甚是焦灼不安,步伐有如疾星飞窜。
有一、两个新进的小太监,似乎受不了这折磨人的沉闷,走得摇摇晃晃的。
后面跟着的老太医,几乎是被架着胳臂往前走,脸上的表情也极为谨慎,似乎有许多秘密要说,偏偏又没有人敢吭一声,气氛因而更显凝重。
这一批人马才刚踏过明心殿,就看见前方烛火通明,双方在通往明心殿唯一的岔路口上相遇。
各方掌灯的宫女、公公先行磕头问安,心知两方主子虽是水火不容,表面看起来却还能风平浪静,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规矩要足。
“咏妍,你的消息倒也来得很快。”南边的一方,明显以中间那个华贵的男子为首。
男子眉飞入鬓,鼻梁高挺,那双眼敏锐精明,但目光并不犀利,不会让人感觉畏惧,反而会觉得温暖。
他的唇角噙着一抹微笑,更显其相貌俊朗,尔雅却不温吞,这便是朝中上下称颂,才德兼备、文韬武略的二皇子——晋千岁。
他此时正温笑着打量他那尊贵绝伦的皇妹——“惊澜公主”俞咏妍,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晓花,的确是一个美人胚子,美得让人心心念念。
晋千岁闪着温润光芒的眼眸,此时添了一抹幽深。
皇主公君在春宵当下突然病危,身边躺的既不是东宫娘娘,也不是其他妃嫔,这事儿上下封锁得一点消息也不准泄漏,违者斩!
但她却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来,晋千岁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她果然也深不可测啊。
俞咏妍顺着亮光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黛眉飞快地拧了一下,她讨厌他这样子,仿佛将所有的事都看透,胸有成竹地看别人的笑话。
“二皇兄,要一直在这儿杵着吗?”
“惊澜公主先行。”晋千岁含笑地微微挥了挥手。
俞咏妍稍稍还礼,不再多说什么,便直往明心殿的方向走去,途中还听闻一阵低语——
“里面说喀血喀得厉害,怕是……”她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便被一道尖锐细腻的声音打断。
“谁让你们乱嚼舌根的!小兔崽子,舌头都给你们绞了!”两个小太监看见董公公来,赶紧闭嘴退到一边去。
“二皇子、惊澜公主,您二位不是安歇了吗?怎么也来了?”
“这么大的事儿,难道本宫还来不得吗?”俞咏妍眉眼一挑,她的语调并不严厉,但却把董公公斥退到了一边。
俞咏妍正欲往前,突然迟疑了一下,回身看向晋千岁。“皇兄先请。”
晋千岁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便依了她,绕到她的前面。
俞咏妍微偏头看向董公公,问道:“太子可在里面?”
这句话问得不着痕迹,董公公心想还是实话实说。
“回公主的话,太子前一刻才到。”
她听罢也不再多问,挥袖前往明心殿。
董公公伸手抹了抹额际的冷汗,暗忖:这对兄妹都是会折腾奴才的主子。
“父皇。”俞咏妍看见皇主公君躺在龙床上,身边随侍的太医神色都很凝重。
太子两眼垂泪地站在一旁,只有晋千岁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惊澜,不是说……别来……嘛……”皇主公君低弱的声音听起来暗含责备。
众人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俞咏妍赶紧上前跪在床边。“惊澜是担心父皇。”
皇主公君欲抬手示意她起身,因力不从心作罢。晋千岁了然,上前扶起她。
“惊澜,你怎么能罔顾父皇的吩咐,偏要来惹父皇生气!”太子对着她,劈头就是一阵训斥,语调软弱感觉不出任何威严。
“惊澜谨记太子教诲。”她顺从地低声说道。
“都下去吧……惊澜和千岁留下就行了。”
皇主公君的命令一下,众人便各怀鬼胎地退下,只留下晋千岁和她,一人站在一边,谁也没有动作。
“你们两人过来。”
闻言,两人对望了一眼,随即走到床边。
“跪下!”皇主公君突然厉声命令,俞咏妍没有丝毫犹豫,双腿一屈随即跪在地上,晋千岁略微愣了一愣,也依言跪了下去。
“朕知道,立杵几为太子,你二人心中都不服。”
晋千岁不动声色地低下头,看不见父皇的脸,也不让别人看清他的表情。
“论才能智慧、稳重大气,杵几不及千岁;论心思缜密、天资聪颖,他也不及惊澜,你们心中怕也是这么想的吧。”
“惊澜不敢。”俞咏妍面无表情地回道。
皇主公君询问的眼神扫向晋千岁,后者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低语道:“父皇的决定自有道理,儿臣自当遵从谨记。”
听完两人的回答,皇主公君满意地点点头。
“朕希望你二人将来能够好好辅佐太子治理王朝,帮助你们的兄长开创盛世。朕一直都相信,只要你兄妹二人齐心协力,晋王朝就会千秋万代,你们都是父皇引以为傲的孩子。”
俞咏妍微微地笑了笑。皇主公君果然为了太子,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们能否答应朕?”
俞咏妍的眼神落在晋千岁身上,她在等他的回答,任何人都无法影响她,就算父皇也一样,除了他,她的二皇兄。
“儿臣答应父皇。”晋千岁终于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病恹恹的老人,像是说着极为平常的一句话,那张清俊温和的脸,没有显露丝毫异样。
答应?!俞咏妍漂亮的凤眼微微合了合,此时皇主公君又来询问她,她却不想再回答。
知道自己犯了大不韪之罪,那又如何?他的回答,可以让她不顾一切……
“你知不知道方才那样做,会让父皇很不高兴。”晋千岁很担心她没有给出承诺,迟早会让父皇起疑。
“有劳皇兄费心了。”俞咏妍与他并排坐在后花园,遣退一干宫女公公,只剩两人独处。
“咏妍,我们一定要这么说话吗?”晋千岁含笑看着她。
“二皇兄应该很清楚,是什么让我们变成这样的。”
曾经她和他是那么亲密,晋王朝上下都知道,惊澜公主最信任的人,就只有他二皇子晋千岁!
他知道也明白她的情意,但却在她将所有的信任交付给他时背叛了她。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她不愿意回想。
“你还在怪我纳妃?”
“这件事与本宫没有任何关系。”
“咏妍,我不希望你成为我的敌人。”晋千岁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
“本宫与你早就处在敌对的位置。”
俞咏妍也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这双眼从来不会泄漏丝毫真实的情绪,眼里永远有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却始终让人看不透。
晋千岁伸出长指抚上她的侧脸,顺着轮廓撩起她的一缕长发,缕缕发丝在他指间游走。“我以为你永远不会与我为敌。”他还记得以前那段快乐贴心的日子,她是那样的信任他,与他亲近。
突地,晋千岁大掌一收,将她揽进怀里,含笑的双眼紧盯着她。
“你以为,你能赢得了我吗?”惊澜公主固然聪明,可是要和他争……
“放手。”俞咏妍沉声警告他。三宫的眼线遍布整个皇宫,太子的东宫、她的南岭宫,以及他的西宫,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下把柄。
晋千岁眉梢微挑,但并未松手,俞咏妍只好使劲让自己挣脱开来。
“王朝如果会发生事变,二皇兄你最后的对手,只会是本宫。慎儿!”一声轻唤,训练有素的宫女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身边。
与此同时,同为宫中四大佩剑侍卫的尉迟,也出现在晋千岁身边。
“回宫!”
第一章
四年前
朝中上下皆知,惊澜公主俞咏妍并非当朝皇主公君的亲生龙脉,乃前朝公主。
皇主公君乃前朝定远将军,他称帝时,俞咏妍年纪尚轻,再加上三朝元老极力维护,而皇主公君也欲表现仁政,才将她继封为当朝的“惊澜公主”。
俞咏妍的身分很微妙,皇室子女总有忌惮,而她本身也极厌恶跟那些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要故作亲近的兄弟姐妹们相处。
她根本就不稀罕皇主公君的施舍,她倒宁愿他杀了她,一了百了!
“公主,奴婢知错了,您怎么罚奴婢、骂奴婢都行,可千万不能伤了您的凤体啊!公主,奴婢求您,吃点东西吧!”
年方十六的俞咏妍,已经美得尊贵绝伦,满身傲气,丝毫不懂得收敛,姣好的面容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她在瞬间丧国丧家,该悲痛也该被同情,可她不哭不笑,自从三朝元老在皇主公君面前保住她,她就知道自己哭不得!
皇主公君不过是碍于三朝的势力,为了向世人展示他的宽容仁慈,她不稀罕,但她又死不了,这么活着,比死更难受。
俞咏妍冷冷地看着眼前跪着的小宫女,心情本就不怎么舒畅,如今被她这么一吵,心里更是烦躁。
“慎儿!”慎儿自小跟着她,侍候她、保护她,她当然只信慎儿!
“把她赶出去!”俞咏妍指了指跪着的小宫女,厉声命令道。
宫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死,又有多少人冷眼看着她侥幸活下去,她如履薄冰,只要一个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俞咏妍瞄了瞄那些精致奢华的佳肴,等慎儿一回来,她便吩咐道:“叫人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公主,您的身体……”慎儿此时也不禁担心起来。
俞咏妍凤目一扫,慎儿便噤了口,不敢多言。
“右丞司来了没有?”
“在殿外候着。”
“唤他进来吧。”
慎儿随即领命退下传唤。
俞咏妍趁机闭眼休息,顿时无尽的乏味涌上心头。
右丞司魏天权是最维护她的三朝元老之一,那是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看上了她还有利用的价值。魏天权的权力有多大?从皇主公君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即可看出。
微微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俞咏妍倏地睁开眼,便看见右丞司急切的老脸。
“公主……”
“右丞司,见了本宫不用行礼的吗?”
魏天权着实没想到她会有如此一问,愣了半晌,才撩了衣袍准备跪下。
“免了吧,没有诚意又有何用?!”
闻言,魏天权老脸一紧,脸色有些难看。她这般不懂忍让,如何成大事?
“有什么事?”这么急忙地赶到南岭宫,她不认为他是来话家常的。
“臣请公主前往明心殿参拜王上。”
自朝变至今,她未曾去参拜过皇主公君,于礼不合,朝纲也不许,可她恨他都来不及,竟想要她去参拜!
见她不说话,魏天权再次开口劝戒。“时到今日,王上也算是公主的父皇,公主……”
“别想让本宫叫他一声‘父皇’!绝不可能。”
“公主!”她狠绝的话让魏天权勃然大怒,严厉而又令人生畏的目光射向她。
当然,俞咏妍也不甘示弱,天生傲骨让她不畏惧任何人。
一老一少就这样对峙着。
不久,魏天权还是选择退让,惊澜公主是他选的,是他们合力保下的,他们不就是看中了她这份与生俱来的尊贵吗?她那种无法磨灭的皇族气势,正是他们力保她的重要原因!
“公主,今非昔比,先皇只剩下您这一条血脉,公主该好好保重,养精蓄锐,迟早会有成大事的一天。”
俞咏妍别开脸,没有说话,魏天权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片刻后才听她说道:“你们把希望放在本宫身上,错了。”
她不想成就他们口中所谓的大事,她现在仅凭着那一点傲气生存,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把希望放在她身上,是大错特错。
魏天权深深地叹一口气,看她已无再谈的意思。
“老臣还请公主仔细思量,请公主保重身体,勿轻下决断,老臣告退。”
魏天权负手退下,她倒笑了一笑,保重身体?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要她保重性命吧。
魏天权竟让几位老臣同时来唠叨她,变相地逼迫她去参拜皇主公君,俞咏妍一怒之下虽然答应了,但也放话:招惹了谁被砍头,可不关她的事!
魏天权怕她真在朝堂上犯下大不敬之罪、落人口实,便安排眼线在明心殿。
“王上,惊澜公主给您问安来了。”董公公尖锐的声音,在静谧得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明心殿中,更显得刺耳。
皇主公君饶富兴味地打量俞咏妍。她的姿态神情还真是骄傲啊!
俞咏妍就站在殿堂上,不开口也不下跪,对那个端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打量着她的人,她也毫不畏惧地回视,看得一旁的公公、老臣们,皆是一身冷汗。
魏天权首先打破僵局,咳了一声,轻唤道:“公主。”
俞咏妍黛眉一皱,嫌魏天权多事,偏头扫视他。不料却看见他眼中竟有些恳求的意味。魏天权求她?德高望重的右丞司、位极显赫的三朝元老,竟然求她?!
她再看老臣们脸上皆是忐忑不安的惊恐神色,罢了,她没狠心到要这些老臣的性命。思及此,她的双膝才缓缓屈下,终于肯跪。
见此情景,老臣们才松一口气,而魏天权见皇主公君脸上也有了几分满意神色,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俞咏妍的底限。
等了许久仍未听到她开口问安,老臣们又开始紧张,皇主公君也有些不耐。
“王上,惊澜公主前阵子抑郁成疾,身体颇有不适,喉间似有疾患,以致声音受损,但公主对王上一片忠孝之心,天地可鉴,请王上体察。”魏天权不疾不徐地解释道。
听到这么牵强的借口,俞咏妍不禁侧目。真是好大的胆子,敢说出这等胡话,他就不怕她当众拆穿他吗?她心里不舒坦,偏要拆他的台!
俞咏妍正欲开口,却听见一道清晰明朗又饱含劲道的男声响起。
“父皇,惊澜定是悲痛过度、心神受惊,成了隐疾,但今日一见,已知她对父皇尽忠尽孝,儿臣担心她再久跪下去怕会加重病情,理应赶紧诊治才是。”
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垂首微偏头,余光扫到一个少年,看起来长不了她几岁,相貌堪称俊朗。
俞咏妍直盯着那位少年,他的眼神和笑容和煦温雅,再自然不过,让人毫无防备地感到安心,但她却又感觉不到真心诚意,她和他本无瓜葛,无法真心相对本也正常,但他的那份不真诚,像是为了要吸引她的注意才这么做。
待她再看见众人都听信于他的样子,她不禁感到怀疑,这人是谁?竟有如此的感召力!
而一旁的魏天权也感到奇怪,二皇子怎么会帮忙说话。
“有这等事?那还跪着做什么,快!快扶她起来!”皇主公君的虚情假意虽表现得很明显,倒也让老臣们松了口气。
俞咏妍让魏天权给扶了起来,偏头再探向那个少年,看见他笑得颇有深意,不由得皱眉。
“惊澜,朕知你心意,你是本朝的惊澜公主,是朕的皇女,要好生照顾自己,回南岭宫好生调养,养好了再来给朕请安。”皇主公君说着又转向一旁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