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借用民家洗完澡的罗妙靖走出屋外,看见守候的华疆臣,立刻沉下脸。
「还在生气?」他挽起她的手,沿着路边走。
她装狠。「你做好被我拳打脚踢的心理准备了吗?」
他笑了,她怒道:「你们很过分耶!为什么拿蜗牛给我吃?」
「它很干净的,抓来之后先用菜叶饲养过几天,然后——」
「我不想知道处理过程。」一想到自己吞了两口,她脸色青笋笋,觉得恶心。其实她几乎一整天都在反胃,这车也来免晕得太久……
她忽然想起,生理期迟了,虽然它从没准过,但这次迟到得有点久,她有几次忘了避孕措施,该不会——
「至少你得承认它真的很好吃,不是吗?」
「不好吃!你明知我最讨厌软绵绵的生物还拿给我吃!」想象那生物蠕动的模样,恶心之外还兼鸡皮疙瘩。
「喔……你讨厌软绵绵的生物。」他拖长了音调,斜眼看她,黑眸反射路灯的光,闪耀邪气的光辉。
罗妙靖警觉地停步,他握着她的手反扣到腰后,低头吻她。他滑入她嘴里,与她进行秘密游戏,慵懒而挑逗的吻,仅半分钟就让她轻喘不已。
「你的反应似乎不怎么讨厌我这『软绵绵的东西』。」他轻舔她唇,惹得她脸蛋染上晕红。
「我以为你说的是别的地方……」还以为他要在公共场所做出什么可怕的「证明」,原来是她思想邪恶……见他困惑,她连忙换话题。
「你家到底在哪边?我们都快走出村子了。」
「快到了,接下来要走小路喔,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地方了。」他忽然诡异一笑,暖昧地看着她窘红脸蛋。「不过我要更正一件事:你的嘴唇才是蜗牛都比不上的美味。」特别是白里透红的嫩脸,让他好想一口吞掉她。
「拿蜗牛和我比一点都不浪漫好吗?情圣。」她翻白眼。「快带路啦。」
他一笑,领她走入果园小径。
夜空里云层散去,银色月辉洒落在与世无争的小村里,山下城市是一片安详的繁丽光点,罗妙靖细细分辨家的方向。姐姐和外甥女在哪个光点里面呢?
山坡上有间水泥建成的小屋,是用来堆放农具、农忙时给人休憩的地方,华疆臣带她走了进去。
「我还可以继续走,不必休息,赶快去你家吧!」她以为他怕她累了,带她进来歇脚,他却摇头。
「这里就是我家。」他摸索墙上开关,自买花板垂下的一盏小灯泡亮起。
「这里是你家?」罗妙靖傻眼,微弱灯泡光照亮的空间不过几坪大,墙角的单人床和矮桌就占了一半空间,剩下的一半正好被两个人填满,灰扑扑的水泥墙和地板,怎么看都没有「家」的模样。
「原本还有其它东西,不过我妈过世、我到外地念书之后,全都搬走了。如果你不想待在这里,我带你下去,村长家还有空床让你睡。」
她摇头。「我只是……太惊讶。你怎么会住这种地方?你原本的家境不错啊,出事之后应该会安排好后路……」不可能沦落到住在果园的仓库里啊!
「因为我爸把所有的钱都投入了。他坚信情况会好转,从每个可能的地方榨出钱,包括我妈的私房钱和我的零用钱,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我们差点连去投靠别人的车钱都凑不出来。」
华疆臣打开睡袋,铺在木板床上。「我不是要替我爸说好话,但他确实曾经为了不要连累朋友,奋斗了很久。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黑道的人说要断他手脚、杀死他的老婆小孩,他才逃走。」
「后来呢?」
他抬头看她。他一时有感而发才提这些,见她脸色没有排斥,他才续道:「我爸的朋友都怕黑道,不敢收留我和我妈,所以我们最后躲来这里,村长给我们这个地方住,还常常送我们米、蔬菜、旧衣服。你猜我那时候最不能适应的是什么?」
「全部?」娇生惯养的少爷几乎变成游民,一定很难接受。
他摇头。「是饭菜,以前我家三餐有专人负责,来这里之后我妈得亲自下厨,她活了三十年没进过厨房,第一次煮出来的菜,我吃了之后,脸比绿灯还绿。」他低笑。「我能健康长大,真是个奇迹。」
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在亲戚家至少有可口的饭菜,有柔软的床铺,住在不大但牢固的房子里,他却如此潦倒。
「我的个性比较硬,有一段时间很不能谅解我父亲,都是我妈开导我。她天生乐观,常对我说:真正的困境在人的心里,如果你认定你的处境恶劣,它就真的会越来越糟,你的心被困住了,你的行动也会跟着产生偏差。所以她秉持着『厨艺会越练越好』的信念做饭给我吃,但老实说,效果不大。」
她终于笑出来。「她真有趣。」想起自己母亲,记忆里的母亲已经模糊,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哀伤的神情,流不完的眼泪。
「她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喜欢你。」母亲和罗妙靖同样带点淘气的性格,会很合得来。「她身体很健康,我原本还计划等完成学业、找份工作奉养她,没想到她突然离开我……」他顿了下。
「那时候是夏天,来了台风,风雨很大,村民商量要暂时离开村子去避难,我母亲回来收拾行李,在路上遇到土石流……后来我按照她生前的意思,将她火化,撒在这片深山里。」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让他不自在,回身整理睡袋。
「该睡了,村长派人打扫过,很干净,现在是冬天,不会有蚁虫。」
「她一定到一个好地方去了。就像她说的,只要你这样相信,她就会在那里。」她读出他来出口的遗憾,他非常后悔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她不喜欢华显洋,但对他描述的母亲油然生出一股温馨的感情。
「当然,她一定会在那里,她很善良,这是她应得的……他忽然被她抱住,她将他像个孩子仪的楼在胸前,他局促一笑。「你在做什么?以为我会哭吗?」
「想哭就哭,你在我面前不必隐藏什么。」她模仿他说过的话。
「男人哭像什么样子……」
「那要我放开你吗?」
「不要。」他咕哝,抱住她的腰,脸庞埋在她肩上。
她微笑,轻抚他扎手的短发,以为已遗忘的感情回来了,他曾带给她而被她刻意抛弃、名之为爱的感情,丰沛而深挚,因他感伤就想抚慰,因他欢笑就觉喜悦,想依赖他,也想被他依赖。
他父亲再十恶不赦,至少留下坚毅善良的他给她,她想真正离开过去的阴云,给彼此一片重新开始的崭新买空……然后,她想让姐姐也认识他,无论要花多少时间,她会想办法让姐姐接纳他。
她轻轻亲吻他额头,感觉温暖满足。
细细的吻令他感觉脆弱,却心安理得,坦然将自己完全交给她。他望向窗外远处,月光照亮母亲沉眠的山头,柔亮光芒像极母亲含笑的嘴角,他在心底轻道:妈,我终于带我爱的女孩来见你了,你和我一样喜欢她,是不是?
第八章
义工团归来后,「合鑫」的两位品工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罗妙靖,她仍旧笑脸迎人,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眉梢眼角添了几许女性的柔这样的转变其实不明显,主要是因为有个判若两人的对照拿三倍年终也不见得有情绪变化的华店长竟然有了笑脸,他会为冷笑话勾嘴角、为爆笑笑话而微笑,他一向的严肃口吻增加了人性的温度,加上义工团目睹的三大事件:围巾事件、图书室事件、猫头鹰小姐在华店长老家过夜,综合出一个结论——「春天降临『合鑫』了……」
在敲键盘的罗妙靖闻声抬头。「你说什么?」
「没。」陈志旭无精打采,叹口气。「鹰鹰……女孩子都在想什么啊?」
「昨天我约兔子去看电影,她问我干么约她,我说反正我们都有空闲没人陪,正好一起去看电影,她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吗?」都是实话啊。
「喔……」她不认为陈志旭想追杜思颖,大概是出于「同是天涯失恋人」的心情,想互相安慰吧。「你要用『我只想和你去』的坚定口气约她,她就算不答应,至少不会生气。这样吧,下礼拜在『梅华百货』有歌手的演唱会,我帮你拿两张票,你再约兔子一次。」
「那演唱会很热门耶,你拿得到票?」
「我有门路。」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准」姐夫是「梅华」董事长,拿两张票是小事。自己无法响应陈志旭的感情,她一直有份歉意,希望有机会尽量补偿他。
她看挂钟一眼。「我先去吃午餐,票明天给你。」她走出维修部,进员工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两个人在看电视,她拿了保温瓶和午餐袋,闪进店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华疆臣还在忙,专心得没发现她进来。她轻手轻脚靠近他,他紧盯着计算机屏幕,手上拿着计算器在加减,趁他低头按数字,她从背后蒙住他的眼,他骇一跳,计算器掉地上。
「你的表情好像烦恼月底缴不出房租的老爸。」
华疆臣拉开她的手,回头对她笑。「已经是午休时间了?我忙着工作,忘了注意。」趁她转身走开,他关掉屏幕,起身跟过去。
「说好今天我做午餐,我做了——三明治。」罗妙靖取出保鲜盒,里头是切块的三明治,她补充道:「你的最爱,蜗牛三明治。」
他摇头。「以你对蜗牛的『喜爱』做出来的料理,我可能不敢吃。」
「怕什么?顶多让你的脸和绿灯一样绿。」她横他一眼,递了叉子和一盒三明治给他。「我姐今晚不在,我可以去你家。」
「嗯,我们又能偷偷摸摸地幽会了。」
从山上回来后,他们的关系大有进展,几乎已回到两年前的甜蜜,她会主动要求到他家过夜,他当然很高兴有进展,更希望早日化暗为明,能和她一起在她姐姐面前出现,让她姐姐清楚知道他是谁,并且愿意将妹妹托付给他。
见他神色郁闷,罗妙靖猜得出他在烦恼什么。「我在考虑怎么和姐姐提我们的事,这两天我举些例子和她谈,例如对一个人的好恶应该只针对他,不该牵连他身边的人,她也同意是这样,可是提到你,她还是不能接受。」
「你要她将我和我父亲分开看待?」
「不对吗?」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令她不解。
「当然不是,做法很正确。」她爱他,所以用这个方式为他解套,将他从这件事完美地切割出来只是他不喜欢这种粉饰太平的做法,核心问题依然存在,要处理它不会太愉快,反正这两年已经将他锻炼得够坚强,于是他直接又含蓄地问:「妙妙,你并不是从小就不喝水吧?」
刚从保温瓶倒出南瓜浓汤的罗妙靖一顿。「是从六岁以后才这样。」分不清是汤的香味太浓腻,或是他的话语,反胃感再起。
她决定下班后,去买验孕试剂。
「你想过原因吗?」
反胃感加剧,她故作轻松。「反正我好好地活到现在,没必要去管原因。」
「但你知道这样不——
「不正常?」她替他补完,耸肩。「那又怎样?在这忙碌的现代社会里,哪个人没几样神经质的小毛病,只要不影响生活就好。」
怎会没影响?她前一秒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像警觉到陌生人的潜,眼神充满焦虑。她蓄意隐瞒不喝水的原因,承认它和六岁那年的事有关,他不要她一生带着阴影度日。
外头有人在喊店长,华疆臣搁下午餐走出去。
他一离开,罗妙靖立刻溜到计算机前。刚才她匆匆一瞥,看到许多数字,接着被他以身体挡住。他藏了什么不让她看?
她切开屏幕电源,屏幕展示记帐软件,一笔笔全是捐赠,受赠者是各种慈善机构。她迅速浏览,看到金额总计时愣住。它肯定超过他每个月收入的一半。
她移动鼠标点更早的数据,上个月他也捐出差不多的金额,上上个月也是……难怪他家里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干么捐这么多钱?默默行善是很好,但也该量力而为,捐出一半以上的收入,这种理财规划会不会太佛心了?
办公室外响起脚步声,她立刻将软件调回原本画面,关掉屏幕,回到小沙发坐好,端起汤喝。
办公室的门打开,华疆臣探头进来。「同事请Pizza,出来吃吧!」
她应声,跟他出去,瞧着他背影。他究竟在暗地进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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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疆臣去探望父亲时,再度向医师请教「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细节。
听完他的描述,老医师沉吟良久。「听起来是很有可能。『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简称为PTSD,通常在事件发生后一段时间才出现,可能数天或数个月,所以不容易立即发现两者的关连性。」
「但是,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
「我看过相关报告,以性侵案件而言,将近五分之一的受害者在事情发生后十七年依然有PTSD的症状,部分的人终生都无法摆脱阴影。」
他的心脏剧烈一跳。「我想……应该和性侵无关。」
「通常当事人会逃避和创伤有关的事,不了解自己需要治疗,因此影响求助的时间。PTSD的症状包括生理和心理,依你说的,事情发生时她只有六岁,她可能过度自责或对逝去亲人感到愤怒,有头痛、睡眠障碍的问题,心理上忧郁、焦虑、强烈地惊恐无助。她可能自我伤害,对未来悲观,自信心低落,无法感受快乐和爱……视个案不同,症状也会不同。」
「我该怎么帮助她?」
「我认识一位这方面的医师。」老医师给他一张名片。
「主要的治疗方式大概是让她去经验恐惧的事物或情境,帮助她找出她想法中不合理的地方,修正她的感觉,总之尽快让她找医师谈。你只要陪伴她,对她就是最大的帮助。」
老医师进屋去了,华疆臣对着夕阳沉思。依老医师所言,罗妙靖会逃避和创伤有关的事物,要她自行觉悟她需要协助应该不容易,他若想提醒她,大概也会遭遇激烈抗争,他没忘记她一度将他和那段过去划上等号,让彼此饱受折磨。
他望向庭院。父亲在暮色里照顾菜园,他踱到老人家身边。
「爸。」父亲大概无法理解他说的事,但他需要倾诉。「我爱上一个女孩,是罗伯伯的女儿,比较小的那个。」
「喔……」父亲蹙眉,似乎在稀薄的记忆中搜寻。
「她受伤了,不是身体,是心,她没有自觉,情况很糟糕。」
「受伤就要看医生。」
他苦笑。「是啊,不过她应该不愿意吧,就像小孩子不肯看牙医那样,她这是非理性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