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听。”她轻声道。
“那天,风很大,大得几乎快吹走人了,京师来了方三郎与圣旨,要徐家一门全回京师,一切兵务与兵符交给方三郎。长年以来,边关一定会有徐姓镇守,这全召回去,简直前所未闻,尤其小周刚交出降书,长慕曾说若有一日西玄欲取南临,必借道小周,眼下正是该防范的时刻,陛下为何召我们回去?陛下虽不喜我们劣民,但,绝不会无故下这种旨,背后定有原因,我们本想隔日快马回京搞清楚,再赶回边关,哪知……哪知他们来得那么快!那么猛!”徐二至今想来心有余悸,他紧紧反握住徐烈风的双手,咬牙道:
“天快亮时,他们来了!方三郎与我们分批出战,风沙吹得几乎连人都看不见,天色一点亮度也没有,我们都知道不对劲,退不了……阿奴,原来西玄阴兵是一支轻骑……不就是一支轻骑么?怎么……风云变色了……我以为到地狱了……他们在我眼前肢离破碎了。如果不是定平及时拉我一把,今日我掉出的,不只是眼珠,而是徐家老二的头颅……定平的手臂也为了救我断了。等我清醒后,才知道所有出战的徐家军都死了。”
“二……二哥……”她浑身颤抖着。
徐长慕不动声色地抚上徐烈风的背心,往徐四看去一眼。徐四冷静地扫过她的白发以及徐二不宜再受激烈情绪的眼,接下徐二的话头,道:
“有大半残缺的尸身都淹盖在沙土之下。是我先痛醒过来,我觉得不对劲,天太黑了,我昏迷绝不只一时半刻,为何天不亮?我确定我没有瞎,我挖了个坑,拖着二哥躲在里头,风沙一直在吹,我的理智告诉我,外头一直有人在走动,只是我看不见,只要天不亮我绝不出去。过了许久,天才慢慢亮了起来,我这才背着二哥离开战场。之后,遇上来边关的长慕,就在他的安排下暂时在附近的民舍里养伤。”她异常冷静,没有多余的情绪陈述,让说得激动的徐二与听得泪流满面的徐六都是一怔,一时回不过神来。好似一盆冷水泼在正在沸腾的热水里,情绪一时转换不过来。
徐二先是回神了,他一激动这右眼更加模糊,模糊里还映着阿奴的发色。是呵,先前长慕就提过,都是些受重伤的人,情绪不易太过激动,尤其是阿奴……他从长慕嘴里听见阿奴似老人般的苍老,震撼得一整夜无法言语。
沧海桑田,昔日在乎的,如今在他眼里不过小事。只要活着的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就够了。
他情绪平复后,轻轻抚着她银白长发,摸起来跟年轻人发感差不多,怎会弄成这样呢?论南临……她也该有一份的……论胥人,她的血统让每个南临人都该奉她为神的,怎么到最后,却变成这样?
徐烈风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动弹。她听见徐二说道:
“没有当下让你知道我跟定平还活着,是因为长慕说你那时也在生死一线挣扎,若然情绪波动过大,恐怕极伤身子。”
徐烈风抹去眼泪,往徐长慕看去一眼,低声道:“五哥都在为阿奴想的。”
徐二又道:
“哼,他们居然用子虚乌有的神人名义来害你,都是为皇位吧。你是三名皇子里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如果陛下遗诏将你身分公开,并立你为继任女帝,那两人就与皇位绝缘了,所以他们用此法害死你,只是不知出计害你的人是大凤陛下还是夏王?”
她闻言,轻声道:
“不管是谁,对阿奴来说都已经没什么差别……”
徐二点头。“说得好!不愧为徐家儿女!”他退疑一会儿,又撇过头有些别扭地说:“以往的事你都忘了吧……家里人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有些不服气,但,仔细想想,又与你何干呢……”
“那,咱们换回爹的姓吧?以后二哥替咱们家开枝散叶……再也不姓徐。”
徐二愣了一下,转向徐长慕。
徐长慕淡定道:
“是啊,以后开枝散叶都靠二哥了。生十个、二十个都成,等你老了,说不得儿孙上百呢。”
徐二面部抽了一下。这开枝散叶听起来怎么像猪在做的事?以往他跟其他兄弟盼长慕开枝散叶就是用这语气吗?现在他来报复了?是不是太计较点了?
“是是。”徐烈风积极地说:“等二哥完全好了,咱们就好好替二哥挑挑,二哥爱什么的咱们就去找!等明年就会有个白白胖胖的小二娃娃出来了!”
徐二想问她:你这么急干什么?又不是赶投胎。但一见她的发色,心头一凉。
徐长慕起身,道:“二哥累了吧?瞧这一路赶的,要叙感情,睡足了吃饱了再说。阿奴,起来了。”
他一把要先拉起她,徐二忽地抓住她的手。
“二哥?”
“阿奴!”徐二盯着她,重重说道:“如果你自认是徐家老六,就给我好好活下去!现在在徐家里,我说了算,你的父兄带着徐姓而逝,我绝对要延续下去!这个徐姓曾令我们风光,也为我们带来包袱、带来死亡,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姓徐,还会出战,你父兄都会出战!我们的背后,是南临!我们不能退!在圣旨来的前一天,你其他哥哥心里隐有预感,你三哥忽然找我说了许多家里事,我叫他住嘴,他也不肯,他突地提到你,说你是不是无辜了点,是不是下回回京与你说说话?这姓什么很重要么?如果能护住南临百姓,那,就算没有人知道是谁护的,他也是心甘情愿的。或许,小周送降书后等于将南临门户大开,我们都急了,再也顾不得那些表面的事了。阿奴,你小时在京师,每回送京师好玩的东西上边关给咱们时,信里总是有意暗示我们要关心你,我们看了就烦,这两年你只送边关需要的东西,少提自己了,我们反而心生愧疚,呵,这就是……你想远离了,我们却开始发现还有个妹妹……”
“没有……没有……”徐烈风哽咽道:“阿奴是想……父兄不喜欢我……不必勉强……阿奴喜欢你们就够了……二哥,二哥……”
徐长慕暗叹口气,轻轻自她身后环住她,以免这两人又要抱头痛哭伤情伤身起来。
徐二假装他是不流泪的男儿,任着湿意在面上风千。他疑惑半天,问道:
“长慕躲在阿奴后面做什么?”
徐四平平答道:“他正抱着阿奴呢。”
“……哦……是么?”徐二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长慕,我累了,我想先休息了。”
徐长慕应了一声,对着徐烈风道:“等我一块吃饭吧。”
她这才想起还有一桌饭菜,连忙抹去眼泪。“我再去热热。”
“也不用了。先随便吃吃,以后再露你的好手艺吧。”徐长慕扶起徐二,见徐二欲言又止,他淡淡说道:“等明年春,我们就离开南临,永远不再回来。为了护南临,我已经失了三个亲人,不愿再见任何人毁在这种地方上。”
徐二撇过头。
徐烈风目送他俩出去,当她转回身是一愕,道:“四姐,怎么这样看我?”她极力不往四姐空荡荡的袖子看去。四姐个性冷又带点傲,如果此时给予同情,她非怒不可。
徐定平单手把玩她的白发。“阿奴,你道我少了条手臂如何?”
她一怔,答道:“只要四姐活着,少条手臂不如何。”
“那我背他逃离战场,没再回去,你道如何?”
徐烈风思索一会儿。“如果四姐带二哥回去,只怕你们会被送到京师,到那时……”萧家姐弟就在京师等着……她心一惊,忙道:“四姐做得很正确!”
徐定平点头。“你与长慕心思相同,很好。不管姓不姓徐,我们都已经牺牲许多,不必再赔进你二哥。”一顿,她声音略轻:“一条手臂算什么?如果能救回爹跟大哥三哥,我四肢赔进去又如何?以后你见机多劝劝他,用不着再苦思西玄阴兵如何破了,南临是怎么待你怎么待徐家的,你明白的。”
“我知道。”
“你……”她仔细打量徐烈风,指腹轻画过她的疤痕。“长慕初来信时说你似是老人,但今日在车上他说你已是大好,除了发色未黑外,其余的……都在好转,除了道疤,跟以前的阿奴差在哪?阿奴,最坏的都过去,不要想你何时老去,不要想明年你见不着二哥的白胖小子。大哥他们正值盛年,不也那么去了吗?为什么你不想想当下?别让三哥他们来不及后悔的遗憾,发生在你身上。”
原来,所有人里最坚强的,是四姐,她心里感慨着。等徐四到隔壁木屋照料徐二时,她到桌前,看着那锅鸡汤。
鸡汤早凉了,她也早吃腻了,但现在她一鼓作气大口喝汤大口咬肉,身侧有人伸出手轻碰碰锅子。“凉了。”
“没关系,一样好吃!我得多吃点,每天多吃点,说不得那日我一觉醒来,又成黑头发的模样。”
徐长慕屈身吻去她嘴角的汤汁,徐烈风因此呆住。他舔了舔唇,笑道:
“这汤味道不错,能将阿奴补回大半原形,我会很满意的。难道阿奴没有注意到,你身子越发的柔软饱满了?”
“……柔软饱满……”她摇摇欲坠。五哥这话是不是露骨了些?他这又是从哪儿偷看的啊?
他又笑,神色带抹怜爱。“只要身子健康,发色是黑是白又有什么关系?阿奴,你在我还活着的此刻想做什么呢?”
她心里一跳,本想要他别乱说话,但想到大哥跟三哥正值壮年地走了,谁知下一刻……
“我……”她眼色略略迷蒙,从他面上移到他身后墙上挂的画轴。
在村落里的矮屋里挂画轴委实怪了些,但五哥要她布置这个家,她就照着自己的意思做,托着他画了一幅飞鹰与青蛙共处一景的图。
她本以为,他会画一只在天空飞的雄鹰,还有一只追着他跑的地上小青蛙,哪知,他确确实实画了一只正在飞的老鹰,然后,嘴里叨着一只小青蛙。
小青蛙没有翅磅,追不上,老鹰就叨着它一块走,谁也不会落下。
她鼓起生平最庞大的勇气,卑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道:
“五哥是学士,终究会离开南临,走回自己的道路上。不管你的足迹到哪,阿奴也……”
“也?”他略略沙哑地鼓励着,似有不套出来绝不罢休的意思。
她下意识压上她腰间那个藏得妥妥当当的蝙蝠帕子,咬住唇,清楚地说道:
“阿奴也想跟着五哥走,一块并肩而行,在阿奴的有生之年里有能力守护着五哥。”她终究不敢说夫唱妇随。
在她心里总是忐忑不敢将情愫挑明,怕这一挑明,又一回头赫然发现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徐长慕垂着眼笑着,良久,他才扬起眉。
“阿奴,你许下不得了的承诺了,如果你中途逃跑了,想放弃不干了,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第10章(1)
她是不是被五哥养刁了?还是被他故意为之,让她只习惯他的同床共枕?
徐烈风心里有点小哀怨,摸黑走出木屋。外头不冷,还有星星可数呢,她索性坐在门前的小阶发起呆来。
两间木屋,男人跟男人一块睡,剩下一对姐妹的就兜在一块。四姐睡得很好,也不会乱翻身,但,她就是觉得身边的人不一样,令她彻底失眠了。
她回头看看另一间木屋,眼尖地发现里头有一丝丝的微光。他们还没睡?
她起身走到木屋的窗边,正想探头问问里头人是不是需要棉被什么,哪知她耳力极好,马上听见身处内室的二哥居然说着:
“虽然只有大魏才有这习俗,但你是学士,说不得以后以大魏为家,人家问起也好答。还是快点趁百日内成亲,不然得等三年后。”
她一呆,听见五哥脱下外衣的窸窣声。
“你快点娶吧,否则万一拖不到明年……”
她心跳得极快,连忙拿出蝙蝠帕子偎在脸颊上。连二哥都觉得她……
“二哥,谁拖不到明年?”徐长慕慢条斯理地问。
“……你以为我希望么?”徐二咬牙道:“我跟定平伤势渐好后,来与你相约城里的这一路上,问过每一个找得着的大夫,都没听过少年白头的症状。她那样……”
“阿奴好很多了。南临大夫看不出,因为他们是庸医,等到了大魏,自有名医可以治好她。”
“……如果她一辈子就这模样呢?”
“对阿奴而言,十八岁前的徐长慕是她五哥,现在的学士解非也是她的五哥,差在哪呢?都是她心心念念的五哥。”他道。
“你……”徐二叹息。“以往,我还以为你跟定平性子近,年龄也相仿,该是地上最好的一对,哪知你竟喜欢上阿奴。我们的血统是劣民……”
“那又如何呢?出了南临,谁还在手劣民不劣民?二哥,南临不是你生命的全部。”
“你跟阿奴可以先走……”
“你一定得走。”徐长慕淡淡地说着:“你不走,定平也不会走,你道,阿奴会走么?你想让她被萧家姐弟发现?还是它日南临成为西玄附属地后,教西玄发现真正胥人的后代,决意斩草除根?这大魏,我是去定了,不只我去,你们一个也不准漏。”
“……南临是我们的家啊……”
“以后你也可以当大魏是你的家。”徐长慕灭了烛火,想起徐二衣物还在外厅箱子里,他步出内室,藉着星光眼角捕捉到窗外的闪动,他足下一顿,不动声色取出徐二的外袍。
他回内室前,再看一眼窗外。微微的银光发色流过窗边,他凝目半天,走回内室,将徐二衣物放在柜上。
徐二见他进来了,合上眼,道:
“以往你不是为南临尽心尽力么?为防西玄与大魏,你写了《长慕兵策》,写了《军甲改良册》,最后还走上这方面的学士之路。怎么这么快就不把南临放在心上了?”徐长慕又穿上外衣,和衣躺在外侧,漫不经心道:
“我不是为南临,我是为徐家。你们留下我在京师,固然因我眼力不佳,无法从军,但也盼它日出事,至少还有一子可以开枝散叶。但,身为人子,我岂能置身事外?我这些年奔走各地,也是为查探各国军政,将其学习,好去芜存菁,将来有助南临,这全是因为我的父兄驻守南临,首当其冲。如今,你们落得此等结局,我又还有什么理由将南临放在心上?徐家不欠南临,我也不欠南临,那些留在南临皇室的兵策,他们要用就用,不用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