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是几十年后,五哥下来了……她能笑着上前跟他说……再一次兄妹好不好……如果他说不好,那她就厚颜说,改成白首夫妻好不好……一世就好……让她这个小青蛙得偿所愿……
“原来六小姐有喜欢的人了?那人好不好呢?”金儿柔声问着。
“……好……很好很好……他是在天上飞的……我现在只怕……万一他飞得太高,没人陪他怎么办?我一直在地上追他,可是……现在我必须停下来了……春莲姑娘真的不行么……我五哥值得的……”
金儿啊了一声,只觉她思绪好快,怎么从喜欢的人转成五少了?她小心挽起她的长发,替她戴上帷帽,确定没有一丝头发露了出来,才道:“六小姐,自己能走么?”
她试走两步,有些气虚。“……可以……”
“六小姐,别让那些狱卒碰到你,那些人手脏,别人不知情,但我们都知道你绝对没有做对南临不忠不义的事,你靠自己走,连帷帽都别让人撞到。”
“……最后的路,我自己抬头挺胸的走吗……这是当然的啊……”
金儿上前用力抱住她,低声道,“六小姐,今日一别,永无见日。请……偶尔想起……我们……”
她戴着手铐脚镣步出天牢,刺目的阳光隔着面纱仍然让她缩了眼睛。
金儿冷冷看狱头一眼。“那面上,我看见了,要别让人知道你干的好事,就不要取下帷帽。连往日好听的声音,都是你们害的吧!”
“不不,不千我们的事。是那日罪犯得知徐将军他走了,叫破喉咙的……”
金儿冷笑一声。“罪犯?往日大伙见了她喊她一声六小姐,今日知她没有价值了,便转口改罪犯。原来你们比我们这些下等劣民还不如。”
徐烈风疑惑地看向金儿。金儿满面的泪,满面的不甘。这又是怎么了?这都是一出出的戏,等戏落幕了,就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她哭什么?
“……金儿,这是好事啊……我是去见我父兄的……我很想他们……以后他们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她转向狱头,微微施礼。“往日是我不好,没有细想,差点连累你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受我连累?徐家六女烈风,先前失礼,尚请见谅。”
狱头低着头,挥挥手。“带她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金儿姑娘,你留步吧,要出了什么事,你被误会可就不好了。”
金儿心一跳,往垂首的狱头看去,偏偏一时间看不出所以然来。
一名狱卒将徐烈风领去。她足下有脚镣,速度奇慢,那狱卒居然配合她,过了一会儿,她被领到墙边一角,她面前横着一格格的长板,恰恰掩去她的身影。
“徐将军刚走,陛下不忍六小姐囚车让人瞧见,便允夏王,以轿子取代。”
“……多谢陛下与夏王恩典……”
未久,一顶轿子停在长板之前,她本要等狱卒领她坐进去,哪知狱卒放她在原处,她前头那一格的罪犯坐了进去,狱卒对她微一施礼,跟上那顶轿子离去。
徐烈风略略疑惑。今日砍头的不止她一人吗?刽子手也真是操劳。再过片刻,另一顶轿子来了,轿夫朝她说道:“快上来吧,赶时辰呢。”她没有吭声,直接入了轿。轿子小些,轿椅上有着厚实的棉垫,连足边也塞满了棉垫。
轿夫在外轻声说着:
“请将棉垫塞在铁链间,披风盖住手铐脚镣,莫要发出半点声音。”
她微地一愣,下意识听从这人的提醒。
轿子行进一阵,停在一处。她又听见轿夫说道:
“是空轿,要出去接人的。”
“方才那顶,是徐家老六的,这顶不是空轿还是什么?不过,照惯例还是要查看的。”有人笑答。
她诧异地看向轿窗。
说话的那人打开轿窗,对上面纱后她的视线。接着,他合上车窗,笑:
“行了,是空的,走吧。”她傻眼。
轿子静静地行走着,转眼间,已上闹街。异样的吵杂声令她有些疑惑,那哀哀泣泣的哭声,似有人出丧,她目光移到轿窗外,又是一怔。
轿子混进披麻带孝的人群里了?
轿子略停,轿夫低声道:“请快出来入另顶轿子。”她起身要出轿,脚镣锵的一声,淹没在哭声之中。轿夫心里一急,将她扭了出去,另一名轿夫蹲下迅速将棉垫缠上脚镣,再将她用力推进另一顶小轿。
她扑进轿子时,撞上里头的男子。那人低叫一声,立刻将她搂住,让她坐稳。“六姑娘还好么……”
“……容生……”怎么好久不见,连他也变苍老许多?
学士容生微微一笑,低头忙着解开她的手铐脚镣。“你莫说话,先听我说。待会儿,我们要出轿,你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出城,不管如何走不动,想活命都得出去。”
“……会连累你们的……我……不想再害死人……”
“能够顺利出入各国的,唯有学士。如果南临皇室想抓学士,一个两个也罢,胆敢当众处理数十个学士,那真真是想惹众怒了。你忘了吗?或许你在南临没有多少朋友,但,你出入学士馆一年多,比谁都好学,每个学士都是你师傅,徒弟有难,师者岂能不救?”他解开她的脚铐,又迅速替她披上麻衣,见到她帷帽阻碍,一把掀了。“不能戴女子帷帽,换斗笠……”他的声音顿时消失。
她嘴角轻轻上扬。“还好……果然见多识广的学士……不一样……没被吓跑……容生……你说我这样还能活多久呢……何必为我……冒险呢……”
他撇开目光,再转回时轻笑:“我不能瞒你,我没在其它地方见过你这模样,但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一顿,他苦涩失笑:“原来,南临跟小周国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
他将她单边耳环取下,替她束起男子长发,接着,帮她戴上斗笠,掩去三分容色。他自怀里取出红木牌子,改挂在她的腰间,柔声道:
“这是解非的学士牌子,只要不细看,是可以过关的。”
她一震。“五哥他……”
“这牌子不能借为他用,否则将丧失学士的资格,但,这是不得已之举,就算将来让人知道又如何?这世上多少国家想私用解非,唯有保住他的学士之名,他才不会被其他国所用。你放心吧,他自有法子离开京师。说来今日真是走运,南临有人求官帽,绕京而行,处处都是鞭炮,满天的炮烟,多少掩去面目。六姑娘,得走了。”
趁着轿子一停,他立即硬拉着她出去。徐烈风几手要扑倒在地,但她忍着想吐的虚弱,慢慢地走在这群学士之中。
这些学士人人披麻带孝,都是她在学士馆学习的良师。
她垂下眼,只觉自己过往真是白活了,让这些不是南临的人来救她……
“奇怪……”容生注意着她的行进,对旁边同伴道:“今日过城门的人如此之多……不对,是进出的人被严加盘查!我认出来了,那是南临罗家的人!”
“这是在干什么?一个个,全把斗笠面纱拿掉!”前头的官兵喝道。
“这是怎么了?在查什么啊!”排队的百姓起了骚动。
“今日方帝夫自请监斩罪犯徐烈风,行刑前他福至心灵掀了麻布,这才发现有人李代桃僵将徐烈风换了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谁要敢窝藏,绝不轻饶!”
“徐烈风不就是徐将军的女儿吗?”
“大人……徐家真是欺瞒我们的劣民?他们真不是胥人?”
罗家的武官嘿笑两声。“那还用说……”话还没说完,便被长鞭狠狠击中背脊。他痛得叫出声,拔刀转向骂道:“是谁……王爷!”
夏王骑在马上,淡淡道:
“徐家乃胥人一族,与劣民无关。若是以后,再听见有人造谣,一律抓起鞭刑二十。”
“……是。”
夏王略略扫过城门里长长的队伍,招来守门人。“没有可疑的女子么?怎么守这城门的人少了?”
罗姓武官殷勤代答:
“想自天牢逃出京师,由此出距离最远,所以方才都调到另一个城门守了。”夏王应了一声,再看向城里百姓,忽地他目光停在披麻带孝的这头。他沉默半天,道:“今日是哪家人出丧?”
容生走到前头,淡淡一笑:
“我们今日暂且成为徐家的家人,在徐六处刑的这一日,一并送徐家一程。”
夏王打量他一会儿,又落在他腰间红牌。“都是学士?”
“正是学士!这里的学士,没有一个南临人,个个都听说过南临徐家的威名,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绝不放弃的南临徐家,一生性命尽献南临的南临徐家,连我们这些没有出身国的学士,都心甘情愿来祭拜一番。”
夏王扫过每一名戴着斗笠的学士,蓦然间,他看着被容生遮掩半身的那个腰身纤细的学士身上。
那学士微微垂着头,看不清面色。是谁曾跟他亲口说过,不管他在宫里哪里,她总会找到他的。
他跟她说,那是心有灵犀。
……茫茫人海里,他也找得着她的。
他为此心喜,以为那是人生另一半的圆满所致,哪知,是讽刺的血缘。
“王子!”
夏王看见一人匆匆奔来,跪在容生面前。他认出这人是小周国使节李默,那此人是……“小周国皇子?”
容生低头看着李默,笑道:
“被你认出来了啊,李大人,别回去了,就留在南临吧,反正小周已经成为西玄附属,南临不远矣,都一样的。”
夏王眯起眼。“小周国皇子说话可要小心了。”
容生哈哈大笑。“现在哪还有什么小周国皇子?眼下我将出城遥祭徐家后,直回小周国。夏王,请看在容生曾是皇子的份上,听过来人一言。小周国灭,不是因为它没有良臣,而是君主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是他们不肯牺牲,而是君主蒙蔽他的双眼。小周紧邻南临,南临无数的传说,小周国百姓都一清二楚!南临有徐家良臣,南临有不忌臣子掌重权的君王,南临有相互信赖的君臣……小周国国土狭小,百姓不多,但,每个人都盼如果能分得南临传说的一半都好!分几个徐家人给小周国吧!分几个南临君王给小周国吧!你们的传奇,我们一直在羡慕着!在看着!但,今时今地,小周已消失在历史上,南临呢?呵,原来是我们误会了,南临跟小周没有什么不同,看看眼下,我们正在走同一条路,只是小周国先行到了终点,接下来,就等你们了!”
他这话一说,南临百姓各自惊惧,守门的士兵与罗姓武官纷纷跪下,道:“王爷息怒!”
夏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
“你是学士,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本王是奈何不了你。敢问学士容生,你此回小周国,是以什么身分?小周国主送出降书,皇室皆得以保命,一世无虞,你想以皇子身分回去救苦救难?”
“容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放弃皇子身分,现时以皇子身分回去,纵然一世无虞,却也只是西玄附属下的一条虫,帮不了多少百姓,我将在那西玄附属之地开学士馆,以西玄人也动不了的学士之身帮助曾是小周国人的百姓。”
“真是伟大志向啊……你这里的人要出去,都可以,但,有一个南临人混在你们其间,留她下来,你们就可离去。”
“这里都是学士,没有普通人。难道夏王想犯各国众怒,押下所有学士?”
“非要我指出来吗?你非得要连累这么多人吗?已经保你不痛苦地走了,为什么还要多惹事端?难道你不知道你一死,你的五哥也能解脱了吗?只要你乖乖出来,我不动他。”
容生身后另一头的同伴紧紧拉住徐烈风的手臂,不让她走出去。
徐烈风只觉胸口那帕子在发烫发热。她听见夏王道:
“把斗笠都掀了,本王看过才准离去,否则全城百姓一个也不准走。”
“如此皇室,如此南临。”容生轻蔑地笑了声,拉下斗笠。
一个学士接着一个,脱下斗笠,丢至一旁,脱到最夜,只剩容生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
夏王沉默地看着那个身影。
她慢慢地朝四周学士施上最后的师徒之礼,而后上前走出容生的影子。夏王注意到她的发色略有异样,但不是很关心,只当是阳光之故。
她甚是虚弱,举手投足皆透着一股病气。她慢腾腾地拉下斗笠,跟着丢弃一旁,一双毫无光彩的美目徐缓与他对视。
啪的一声,他手一松,长鞭落了地。
“……王爷……意下如何呢……”她破锣嗓子。
夏王几度张口,却是说不出只字片语,他喉口不住滚动,直直落在她的面上。半天,他终于发出声音,低微地清楚地——
“……走……全都走得远远的……不该回来的……不要回来……”
容生反应极快,立即拾起斗笠替她戴上,几乎是拖着她快步走向城门。
其他学士纷纷跟进,有意无意将她绕在中间。
跪在地上的罗姓武官想要抬头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那破锣嗓子是谁,夏王自马上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脚。
徐烈风经过夏王时,他也不低目看她,俊目微微睐着正视前方,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眼色。
等到全数学士离去后,他一踢马腹,喊道:
“把城门全关!今日找不着徐六,任何人都不得出城门!”
第8章(1)
不知道是第几个晨起,在晨雾还没有散开前,小小的马车停在一个村落的竹篱木屋前。容生本要将她抱出来,但她轻声说道:
“我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容生瞟着车里她几乎没动过的干粮。他们日夜一路赶程,中途学士各有目的地,纷纷离去,最后只剩他俩——这正是解非打的算盘。不让过多的人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
容生见她一步一步走得龟速,奇慢如老婆子,不由得心惊。他想着,人是救出来了,但能活多久呢?恐怕夏王放她走,也是因为她的命不久了……解非要是知道救出来的妹妹跟个废人没有两样,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他掩去不忍神色,取出剩余所有干粮,替她推开篱笆门,尾随她身后,再替她打开两间木屋中的一扇门。
屋内十分简单干净,以一块红布隔开内外室,她顺着容生的指引,来到内室木床坐下。
容生将干粮都放在床头。道:
“你先休息吧。这靠近边关的村落是解非选的,每隔几日会有人来打扫,你需要什么,到时跟那人说即可,解非只要自京里脱身,必会尽快赶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