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机器让他毫无隐私?至少,此刻他的心痛,数据无法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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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后第七天,陈士勋的弟弟来探病。
“你他妈的真是福大命大。”一踏进病房,陈佑祺就献上了至高的敬佩。“你知道对方是在什么距离开枪的吗?车窗旁边,旁边欸!”
“我当然知道,”陈士勋苦笑,“命不够硬的人怎么当检察官?”
“啧,被砍又被开枪,爸妈差点被你吓到中风。”边说着,陈佑祺坐了下来,从袋子里拿出几颗苹果。
“先说,我不吃要削皮的水果。”陈士勋抢先说道。
“谁要你削了?”
他一顿,讶异之情全写在脸上,“你要帮我削?”
“作梦吧你,这是没上蜡的苹果,皮可以吃,死不了的。”语毕,陈佑祺递上一颗给二哥,“大爷,您请用。”
“我就想说见鬼了,你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陈佑祺冷笑一声,仿他的话,道:“心肠不够黑的人怎么当律师?”
“去你的!”陈士勋一口咬下苹果,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当天就抓到啦。”
“是我认识的人对不对?”他依稀记得对方的脸。
“没错,是你办过的案子。”
“喔?哪件?”
“记不记得你起诉过一名快退休的辖区警察?”
陈士勋静了静,回想几秒,道:“我想起来了,那个收受赌场红包,叫什么福什么荣的。”
对方原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警察,却因为包庇赌场,收了不少红包,被他起诉判刑定瓛。他想,对方八成是趁着假释后跑来寻仇。
他记得对方曾经恐吓他说:“你敢办我就试试看。”
而当年血气方刚,比气势他自然不遑多让,于是在侦讯时呛了回去,“好!我他妈的就是办定你了!”
直到对方服刑之前,还撂下了一句一“姓陈的,最好你够有种,以后多的是机会碰面。”
思及此,他才惊觉到自己打从当检察官开始,类似的恐吓与灭胁其实经常上演,只是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像是有感而发,他叹了口气,“检察官不能配枪实在是太吃亏了。”
“你是特例吧?有哪个检察官一个月内被送进急诊室两次的?前几天妈还说什么你流年不利,要你醒来之后去庙里拜拜。”
“……她真的很不像律师。”
不过话又说回来,地检署里迷信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拜的神不一样而已,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突然,鞋跟踩在地板上的声响由远而近,没一会儿,门被打开来。
“啊!”开门的是刘巧薇,她顿了下,露出些许惊慌的神色,“抱歉,我不知道你有访客。”
转出加护病房之后,他的家人替他安排了单人病房,所以从外头根本无法得知里头到底有哪些人。
“那我待会儿再!”她作势想关上门。
“没关系,他是我弟,进来吧。”陈士勋制止了她。
一听,她不由得苦笑。
正因为是他的家人,她才不想进去啊!她根本还没做好见他家人的准备,更别说是坐在同一个空间里闲话家常。
好吧,陈士诚那个上司算特例。
幸好她刚才上来的时候没把白袍脱下,她勉强保持微笑,刻意摆出医师的姿态走到病床边。
“伤口还好吗?”她别扭地随便关心了一句。
陈士勋笑出声。“你现在才问我?”会不会太慢了点?
她顿时觉得脸颊泛热,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主治医师?”陈佑祺突然插话,对眼前的女人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他皱着眉,细细地端详着女人的五官,又改口问:“你是不是有发表过什么论文?还是你被病人告过?”
刘巧薇无言。居然说她被告过?果然是手足,他们一家三兄弟讲话都好欠揍。
陈士勋被这画面惹得发笑,急忙出声澄清,“她是刘巧薇,你应该只看过她的照片。”
闻言,陈佑祺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啊,原来你就是那个害我去德国陪葬的人。”
“陪、陪葬?”刘巧薇睁大了眼。
陈士勋则道:“当年我被送去德国的时候,我妈说人多好作伴,所以他被逼着一起转学,一起陪我去德国。”
“喔,原来如此。”
她愣愣地点着头,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半晌,为了避免场面冷掉,她索性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刘巧薇,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去陪葬。”
陈佑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搞得有些错愕。
“你好。”但他还是回过神来,双眉一挑,握了握她的手,“我是陈佑祺,你未来的小叔。”
慢着……陈佑祺?
“你们是亲兄弟吗?”她问。
“是啊。”两人异口同声。
“陈士诚、陈士勋……为什么就你的名字不一样?”
“他本来叫作陈士宇,”陈士勋出声替弟弟解说,“是因为后来我妈强迫他去改名。”
一听,刘巧薇有些困惑。“陈士宇很好听啊,为什么要改?”
陈佑祺耸耸肩,表情有些无奈,“因为有个算命的告诉她,说我的名字不好,一生会有太多烂桃花,所以要改个秀气的名字。”
“喔?”凭他那张脸,有烂桃花她的确不会怀疑,“那改了之后呢?”
陈士勋插嘴道:“前女友一卡车载不完。”
“屁!我哪有?”
“你敢说没有?”
“那跟你想的不一样。”
瞧那两兄弟斗嘴,刘巧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呢喃道:“我看你妈是遇到神棍吧……”
第10章(1)
夜深人静时,陈士勋又被恶梦给吓得惊醒过来。
冷汗湿透了上衣,他瞠大双目,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心跳依然狂乱,好半晌才渐渐趋缓。
自从吃了那两颗子弹之后,他的心情就没有一刻能够安稳,一直在作着相似的恶梦。
他梦见在他遇害的时候,巧薇就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也梦见有人寻仇摸进他家,可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巧薇……
结论就是——他总会梦见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最爱的女人。
虽说只不过是梦境里的剧情,可那种隐隐约约的恐惧感却盈绕在他心头,日复一日,挥之不去。
他当然明白那种事情发生的机率很低,真的很低,而且他的人生也没有成功到让他有杀不完的敌人,但只要机率不是零,哪怕只是百分之零点零一,他的心就永远放不下。
突然,门被打了开来,是她。
“你还没睡?还是睡醒了?”刘巧薇走进来,顺势将门给带上。
她已经脱下白袍,显然是下了班。
“刚醒。”他勾勾唇角。
“你怎么满头大汗?”她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湿发,“是发烧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太热而已。”他抓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轻蹭,“你怎么不早点回家休息?”
“反正过来看一下又花不了多少时间。”她偷捏了他的脸颊一下,却发现他的领口以下几乎完全湿透,“你衣服都湿了,我去帮你拿件干的过来。”语毕,她转身就要走出去。
“不用。”他伸手拉住了她,“那种事情我待会儿叫护理师帮忙就好了。”
她回头静静看了他几秒。“好吧。”她浅浅一笑,拉来椅子坐到床边。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
“检察官的工作……都会像这样子吗?”她有些困难地问出口。
“怎么可能。”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所以你是特例?”
“嗯……”他沉吟了一下子,道:“我也不晓得,至少我前几年都好好的,没被人怎么样过。”
“喔,”她愣愣地点着头,“那就好……”
她虽然面无表情,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可他看见了她眼底的隐忧。
其实她还是很担心他。
有了这层认知,陈士勋在脑海里考虑了几秒,问道:“你喜欢我的工作吗?”
她一听,眨了眨眼。“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这是你的工作又不是我的,干么问我喜不喜欢?”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
“嗯,我想想,”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应该……喜欢吧?”
“那我如果不干了呢?”
刘巧薇顿了顿,脸上有些讶异。“是因为枪击事件的关系吗?”
“不完全是。”至少担心的对象不太一样,他没那么怕死。
“那不然呢?”
他静静地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若说他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想辞了检察官的工作,肯定会被她制止吧?
“我如果改当律师,你觉得如何?”
“我又没差。”她笑了出来,“不过,你其实还是比较喜欢检察官这个工作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应该没把喜好刻在额头上才是。
“因为你要是真的想当律师,你爸早就张开手臂欢迎你了,还需要等到现在吗?”
他哑口无言,反驳不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从德国毕业回来的那一天,父亲就已经询问过他的意愿了。
当时,他连想都没想,直接说出自己的志愿是在司法考试上。
而这几年下来,他一直热爱自己的工作,也尊敬自己的工作,从没产生过任何质疑,直到这一次的事件“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些?”刘巧薇出了声,打断他的思绪。
他静了下,微笑道:“没有,只是前两天我爸问我想不想转行。”说了一个很简单的谎言。
刘巧薇没有多想,轻轻点着头,表示理解。
“你要回家了吗?”他突然转了话题。
“嗯?”她回神,看了手表一眼,“差不多了。”
“我送你去停车场。”
“啊?不用吧。”她顿了顿,笑了出来,“我自己下去就行了,哪有让病人送的道理?”
“你看我像病人吗?”他嗤笑了声。
她微扬下巴,眯着眼瞅着他瞧。
“干么这样看我?”
“你怀疑我会背着你偷偷跟男人见面?”
“我哪有那么无聊!”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样看待他?!
“那不然你干么盯那么紧?”
“我是怕你三更半夜在停车场里会被人骚扰——”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喔,那真是让你失望啊,目前为止只有你在停车场骚扰过我。”
他闭上嘴,说不出话来了。
见他那吃瘪的表情,刘巧薇忍不住大笑出声。
“开玩笑的啦,干么那么正经?真不像你。”她拍了他的大腿一下,由椅子上站起,“那我先走了,到家要call你吗?”
“Ok,到家你再打给我。”他勾唇,递了一抹硬邦邦的微笑。
“会不会吵到你睡觉?”
“不会,我才刚睡醒,又不是猪。”
“好吧。”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耳垂。
那动作里似乎传达了一丝淡淡的依恋,令他的笑容变得和煦一些。
“快回家吧,很晚了。”
“好啦,一直催。”她收回手,拿了自己的东西之后旋身走到门边,回头道:我再叫人送一件干净的衣服过来。”
“好,谢谢。”
“等一下经过护理站的时候,她开了门,在说了一声“晚安”之后就离开了。
病房里又回到静默无声的状态,无意义的焦虑感再度席卷而来,他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可为什么此刻脑中满满全都是他经手过的刑案?
那些人在遇害之前,是否也曾想过“自己没那么倒楣”、“那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等等安慰自己的想法?
不好的念头像是涟漪般无限向外扩张,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
“啊啊啊啊!”他发出低吼,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倒回枕头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开始倒数着时间等待她的电话。
他已经开始想念她的声音了。
这样的他,真的很糟糕。
出院前一晚,陈士勋不仅能够下床到处走动,还健步如飞,只是在病房里踱步也无聊,虽说单人房里附有电视机,可电视从来就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东西。
于是一个念头闪过,他便偷偷跑到急诊室去。
急诊室里热闹可比夜市,但他立刻就认出了刘巧薇的身影。
她套着白袍,里头穿的是绿色手术服,看得出来她忙得焦头烂额。
短短三十分钟,她止了一名年轻人的血、关心了两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为一名中年妇人安排了检查,然后趁着空档之余匆匆忙忙赶回护理站,会诊了一位看起来像是受了风寒的男人。
可惜,会诊的工作没让她坐太久。
救护车送来了几名头破血流的伤患,他看见她立刻起身冲向前,进行了一连串的急救动作,很快地,她的身影已经不在急诊室里。
他想,应该是进手术房了吧。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浮现了一种陌生的感觉!那样的刘巧薇精明能干、独立坚强,他完全不认得,也根本不了解。
然而念头一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各自留下了一大段的空白,而那段空白,他却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回头去填满。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陪她读完医学院;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看看她第一次披上白袍的表情;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在每天阖眼之前,替她分忧所有在工作上的琐事。
如果可以的话思绪至此,他转身往地下室的方向走,到医院的美食街买了两杯热拿铁,然后又走了上来。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试着不去妨碍到任何人,他看着人来人往、忙进忙出,仿佛只要这么做,就更能够了解她的生活;仿佛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那段空白给填满。
直到将近深夜十一点,刘巧薇才无意中瞥见他的身影,那时候她正拿着资料夹要走出护理站。
“士勋?!”她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他,“你、你怎么坐在这里?你不是应该……你坐在这里多久了?”
他双手各拿着一杯咖啡,耸耸肩。
“大概三、四个小时吧。”他根本没去在意时间。
“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你要找我的话怎么不告诉护理人员一声?干么白白在这里浪费四小时?”
“我又不是要找你。”
她顿住,突然接不下去。
陈士勋则继续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工作时的样子。”
她更是无言以对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面颊一热,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我还有事要忙,你快点回病房休息,知道吗?”语毕,她提步就要继续忙碌的工作。
“等等,”他唤住了她,“这杯咖啡是给你的。”
“欸?要给我?”她怔怔地接过手。
“对,它原本是热咖啡,只是我看你完全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所以它不知不觉就变成冷咖啡了。”
她无言了下,赶紧道了声谢谢,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