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会赶上,会闯入公堂——
他让她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替她上药,可她能感觉到,那正替她背伤上药的手,在抖,教她心疼得比背更痛。
身上的痛,她能忍,她知道如何能度过那痛,她早习惯了。可心上的疼,她忍不住啊,那疼教她喉干声哑、眼湿鼻酸,疼得几欲掉下泪来。
“为……什么?你……为何要来?”
闻言,他才知她醒了。
看着她,他揪着心,自嘲苦笑,提醒她道:“我是官啊,你既要当贼,我这为官的怎能不管?”
“你该知道……无论早一些、迟一些,我都是要认罪的……你明知我做了什么,明知……我不可能不认罪……”
“我知道。”他真的知道,他抚着她原本光滑如丝,此刻却破皮流血的背,嗄声说:“就是知道,才要来。”
“是我将自己陷入这境地,即便换了别的县丞刺史审案,我一样会认……”她眼泛泪光,哽咽开口:“何必拖上这一时?”
“白露,你真以为,我能看着你死?”他苦笑。
“当然不是……”
她语不成声,微微一哽,才又道:“这是条死路,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我选的,是我要走,我心甘情愿,你何必要跟着跳下来?”
“你甘愿,我不甘心啊。”
他的声极哑,听来好疼,教她热泪满溢,喉紧心抖:“我不想……也不愿你见我……这样……”
她这话,让他心又一紧,替她上完了药,小魅扶起她,替她重新盖上保暖的厚衣。
“所以,你也不甘,不是吗?”
他抹去她嘴角的血,拭去她的泪,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哑声说:“白露,这天下,没有真正的死路,就算前有高墙,我也会为你搭梯过墙,纵然是断崖绝壁,我也定为你造桥铺路。”
他一字一句,说得是那般坚定,道得是如此意决。
“你这是何苦?”白露抬起泪眼,瞧着身前的男人,心疼不舍的忍痛抬手,抚着他的脸,哽咽道:“我已对你不起,你怎能教我因自己选的路,害你丢官犯法?毁你一生?”
他以大掌覆住她小手,深情的凝望着她,恋恋不舍的低语:“来不及了,你早就该拒绝我,早在一开始,便不该救我的命,不该让我靠近,不该将自己给了我……”
她泪湿满襟,不能语。
“可你救了,你让我靠近,你把自己给了我……”他眼里有着千般的希冀、万般的渴求,还有无限温柔,“在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死了,活着,都没有差别,可你让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让我觉得,原来活着,还有意义。原来我,活得还不够。”
轻轻的,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头,“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缘,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爱过你,那不够,你懂吗?不够。”
她懂,当然懂。
不够的啊,怎么会够?对这个男人,给她再多时间都不够。
苦与痛、爱与怜,充塞在心中,她无法自抑的哭着伸手,环抱着那教人难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斩钉截铁、恋恋不舍的说。
剎那间,她只觉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热,紧拥着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泪哽咽问:“你要我欠那么多,教我如何能还?要教我……怎么才能够还?”
他轻抚着她的发,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语。
“那就欠着,记着,下辈子来还我。”
白露从来未想过,她这一生,竟会有一日,能遇见像他这样的男人,竟能被他这样深深的爱着。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着……”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难忍的说:“好好活着。”
喉头一紧,他要求着:“那别认罪,不要认那些罪,一条不认,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紧了他的衣,痛苦的说:“我不能为了自己,为了你,置人于险境,我做不到,这是我动的念,我起的头,得由我来收。”
他不舍的拥着她,悄声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认了罪,魏家父子也不会就此放过宋应天,你可知他们何以执意要拟状告官?真为了那传家宝?还是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讨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着他。
苏小魅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对他妻子有多少情义,他不会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会。若有情有义,又怎会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个便是,没什么好舍不得。你织的网那么密,你想过的,不是吗?每一个步骤都想过。”
她是想过,想过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总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个可能的遗漏,就怕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
魏家少爷对其妻百般虐待,只当她是出气筒,根本不在乎,也不当她是妻。
她确实以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会这般追究。
他告诉她:“你想得够多,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也一样,他打老婆,再怎么瞒,也总有人见着,总有人知道。人的嘴是关不住的,不直讲,私下也会说。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传,说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说法,传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问罪,才硬要先冤说宋应天。”
她没料到这点,“少夫人说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会关切……”
“仕豪名家,皆爱面子。”他瞧着她说。
是啊,她晓得,那些人都爱面子。
“我早该想到……”白露黑眸一紧,抚着心口,自责低喃。
“不是你的错,若非这事闹大,谁也不会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着自家亲爹是前任县丞,处处得罪了人,才会有人刻意将这事传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爱面子,自家闺女嫁了人后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为了面子去管。”
他叹了口气,道:“你家少爷只是倒霉,刚好长那模样,刚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见着那魏家少爷了,他样貌姣好,也颇因此自傲,周遭的人皆称他俊美无俦,他顾他自个儿脸面顾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着了宋应天,一比将他比成猪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应天去他家为少夫人看诊时,不自觉惹毛了他,后来被传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应天身上栽。”
“白露,人人当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是宋家的奴,依法论律,合家同犯,止坐尊长,虽妇人造意,仍以男夫独坐,你认这罪,魏家父子仍可因此硬诬是宋应天主使,他一样会被抓来杀头,不是他,便是宋家老爷。”
她轻喘口气,小脸煞白辩解:“可我不是少爷的妻,不是宋家的奴仆。”
“那对魏家父子是没差的,只要差人叫曾去过应天堂里的人来问讯,随便问谁,都会同意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连你的名,都是他取的。你认了罪,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抓着这把柄,将罪赃到宋家父子身上。”
她一愣,哑然无言,当初她做这事时,只想着一人做事一人担,怎么样也没想到,竟会有这律令。
“况且,你真以为,那些人真想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说是你起的头,我说起头的,是魏家父子,是那些个混账、杂碎,是那个对你动手的朱实鄂。”
听见那人的名,白露娇躯一震,惊愕的抬眼看他,她晓得他在查,知道他挖出了些什么,可她以为他顶多翻出了那七条命案,却不知他竟连这也查了出来。
“你……知道……?”她喉紧声哑的问。
他满眼的温柔与心疼:“我这官,也不是干假的。”
“你怎么……怎晓得……”她从未对人提及,就连在梦中,都不曾敢讲、不敢提及那恶人的名。
“你这腔,是南方才有,你天生有一双种什么活什么的手,你教人植树种药草,什么都种,就一种不碰。”
她屏住气息,望着他轻颤。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抚去滚落她氤氲大眼的泪,“你不种菊,却老爱看着,远远的看,就是看着,眼里有惊慌,亦有不舍。明明,你不种菊,身上却老有那味,淡淡的、清甜的花香。我问过喜儿春铃,你从不碰菊,即便盛夏,也不喝消暑退火的菊花茶。”
她不知,他看她,看得那么清楚,如此透澈。
“所以我让人去查,查六年前,江南附近道州府的失踪人口,和强盗杀人的案件,再剔去身份年龄不合的,挑出同养菊、栽菊有关的案子,那不难,六年前,只有一户符合这条件。”
他离开岛上后,去看过,亲自去看。
“金家世代种菊,已过十代,种出的菊花,极优且良,美不胜收,传到了上一代手中,却就只得一女,其女有一双巧手,街坊邻里皆说她种的菊,风华绝代、貌胜牡丹,且不生病虫,还让当地刺史,年年上贡朝廷。金家为免绝后,所以为女招婿,谁知五年后,上一代先后亡故,到头来,其女与女婿还遭强盗刺杀——”
“不是强盗案,是我杀的。”
白露喉头紧缩着,瞧着眼前深情以对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道:“爹千方百计的,想找个能传宗接代的人,那人是世家次子,文武双全,他们千挑万选的,才选中了他……”
“他打你。”他陈述。
“所以我杀了他。”她点头,坦然承认。
她讲得好简单,可他查过,他听过她的暗夜惊梦,他知她受过什么样的苦,因为如此,因为她曾受过,才认得出如她一般的受害者,才特别无法忍受,才会对那些女人伸出援手,给她们解脱。
死了,便一了百了。
她说过。
若死了,就没人会再计较。
“你逃走了。”他抚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眼,道:“你也帮着她们逃。”
所以,他真的知道。
她唇颤颤,轻声再问:“你查到哪里?知道多少?”
他深深的看着她,哑声说:“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该也知,我已无路可退。”白露凝望着他,眼里有痛:“我不能逃……”
“我知道。”他清楚晓得,为了不牵连别人,她把所有的线索都揽到了一起,教追查的人,只会查到她身上。
就到她为止。
旁的人,都能死,都能逃,但她不行。
她若走、若逃,应天堂的人就会被拖下水,每一个曾帮着她的人,都将被当成从犯,一定得有一个人扛这罪,让这案子就此打住。
打一开始,她就只让自己担。
“别认。”他捧着她苍白的小脸,劝道:“别认那个罪,你认了,就是要宋家父子替你担这罪。”
“可——”她还要再说。
“不要认。”他打断她,坚定的道:“只要你不认,我就有法子让魏家父子自食恶果。”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她已经认命的心,几乎兴起一丝希望。
她可以吗?难道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就当是为了我。”他哑声开口。
她心一疼,唇微抖:“我不能拿别人的命来冒险……”
“至少给我一次机会。”他情深意切的求:“我不会陷你于不义,我知你无法那样活。”
她抖着心,望着眼前的男人。
“一次就好。”他低语着,眼里尽是痛。“如果你见情况不对,想再认罪,我不会拦你。”
他不会拦她,可她知,他会陪她一起,同生共死。
第15章(2)
白露无法拒绝,对他的情意如此澎湃汹涌,从眼眶中满溢,恋恋不舍的,她抚着他深情的模样,终于点了头,颔首同意。
“就一次。”她悄声说。
一阵激动,裹着心,上了喉。
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小心不碰着她的伤。
“若不成,你别同我一起。”她怀抱着他的身,小手攀在他强壮的背上,枕在他肩上要求。
闻言,他笑了,只在她发上印下一吻,悄声道:“两人一起,路上才不寂寞。”
热泪又再上涌,她不顾背伤,只攀得他更紧。
“阿魅,这一生,我对不起你,若此生无缘,白露下辈子定会来还你。”
“我记着了。”他喉微哽,哑声道:“你可别忘了。”
这样的男人,她怎忘得了?又怎能忘啊?
多希望能陪着他,生生世世,到永久。
永久啊……
她坐着牢。
他则陪着她,几寸步不离。
牢狱里男狱女囚是分开的,女牢这儿人本来就少,他和典狱打点好,将她囚至最僻静的地方。
那儿本就是关重犯之处,可他将其整理洗刷得干干净净,还弄来床被,甚至一张小几,一盏小灯,一小红泥炉,还有茶壶杯盘。
每日早晚,他皆会替她换药,还照三餐喂食于她,就连睡觉,他也一样睡在这儿,同她一起。
偶有几回,他得离开,必也会叫狱卒来顾,那狱卒也怪,见着这牢里模样,像没看见似的,眼也没眨一下,就背对着她,站在她牢栏外守着。
她从没想过,坐牢竟能坐得这样舒爽。
“你一直待这儿,不会叫人起疑吗?”有一回,她忍不住问。
“我得和你问讯逼供啊。”他露齿一笑,回得理所当然。“我要不在这,人家还当我办事不力呢。”
她一怔,只得再问:“这些床被,你都弄了来,若让人知,岂不招惹是非?”
“放心,有钱好办事,我都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来的。”他老神在在,只将手中药汤弄得凉些了,一口口喂着她说:“即便有人来探,根据大唐律令,狱囚因病须给衣食医药,病重者,可脱枷去锁,家人入侍。”
家人呢……
她不是他的家人,还不是。
可他待她如妻,将她疼着、宠着,一直如此。
瞧着那一匙一匙喂食给她汤药的男人,白露心又再热烫。
他再喂她一口汤药,道:“况且,这案子还没开审,已闹得沸沸汤汤,传遍八百里洞庭,应天堂这么多年来,又是义诊、又是赠药,托你在药包上开名打印的福,早声名远扬。魏家父子在地方上骄恣多年,尽惹人嫌,人皆知你可能冤枉,即便不是冤枉,也有好戏可看,无论你是不是真凶,都够他们说上一辈子,这时你可死不得,你若死在牢里,这案一下变悬案,教刺史大人拿什么同洞庭百姓交代?他现在可是巴不得把你好好供起来,最好养得白白胖胖的,省得开庭之日,你又瘦又病,教人有得说嘴去。”
他这说法,教她为之莞尔,唇角轻扬。
他见了,黑眸浮现一抹柔情,看得她连耳也热,羞得想垂下视线,却又舍不得不看他的脸,不瞧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