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曾答应筱鱼这件事。
〈家赝傟偆偨〉?
方利泽坐到桌前,打开计算机,搜寻这首歌的背景跟歌词。
是中岛美雪唱的〈离别歌〉。
他综合网络各种翻译,找出歌词意思,一字一句照抄下来。
那歌词,字字震撼他,像在讽刺他的现状。
他上网,购买歌曲,戴上耳机听。
这时,才惊觉自己,很寂寞、很慌、很无助。
如果带给他快乐的,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得胜,那么真正能令他打从心里欢喜满足的,是什么?
他胡涂了——忙碌至今,光阴虚度,孑然一身,究竟得到什么?
静下来,深夜,此时,那唯一,真实的念头是——疗筱鱼……我想你,好想你。
啊,真清爽啊。
再会啦,乱七八糟的感情,砍掉重练!再也不想起!
夜里,南下,高速公路,破旧老轿车一路驰往云林是斗六市。
轿车里,邓丽君甜暖的嗓音唱着〈初恋的地方〉。
筱鱼坐在后座,抱着大鱼,倚着车窗,看着急逝而去的夜景。时而山影幢幢,群树默默,时而稻田绵延,笔直高速公路,往前不回头。
前座,王正太负责开车,杨黛育在一旁唱歌,后座的女儿也笑嘻嘻高唱老歌曲王正太唱:“我记得有一个地方,我永远永远不能忘。我和他在那里定下了情,共度过好时光。”杨黛育唱和:“……那是一个好地方,高山青青流水长,陪伴着我们俩。”佳洋唱:“初恋的滋味那么甜,怎不教人向往……”筱鱼听着,置身在他们欢乐的气氛里。
越往南,树木田野越多。
初恋的地方?
那是在台北,现在已被父母卖掉的别墅里。
初恋的地方,方利泽与地,共进晚餐。
初恋那刻,方利泽帅气地击退坏人的那间麦当劳,已结束营业。
山坡上的高中生涯,他骑车载她返家,她狡猾地略施小惠,骗他晚晚到家里陪她。
都结束了,初恋的人,她换了手机号码,重新开始。
“哇—那边亮亮的。”佳洋叫起来,车窗外,黑暗田埂中央金灿光影闪烁着。
“那是什么?”
“喔——那是电照花。”王正太说。
“把拔,什么是电照花?”佳洋问。
王正太难得可以炫耀知识,嗓音高亢地教女儿。“就是花农利用夜间照花,延长日照时间调节花期,这样全年都有花可以卖。所以花农就架很多灯泡,晚上用灯照花,像阳光,它们就一直开花喔——”
“那不是在骗花?”佳洋童言童语。“真过分。”杨黛育跟女儿说:“啊不那样花怎么能一直开?这样一整年我们都有花可以买喔。而且一直开花,花农就能赚很多钱,很聪明啊。”
“我不喜欢。”佳洋瘪嘴。“这样一直开,花很可怜。”
“又不是真的太阳,我不喜欢。”我也是。筱鱼心酸地想,她不喜欢假的阳光,既变天黑,花还认真向着假光,认真开花,以为置身温暖白昼。这是假温暖,她感到残忍。
筱鱼想到自己,也是空欢喜一场,眼眶潮湿,心情黯淡。
是她太感性吧?
如果她是花农,电照花只是电照花,聪明的发明,促进经济效益,非常好啊。
但她不是花农,那些花儿被虚假的温暖哄骗,努力开花取悦世同,像她失败的恋情啊。方利泽略施小惠,就重燃希望,拚劲取悦他。以为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以为那一点点喜欢终究会因她努力,变成爱,以为花开到终,会结上美好果实,而今尝遍心酸苦果。
他真的汇给她二十万了。
可笑。
钱没有温度,钱不能跟她聊天,钱不能陪她唾,不能抱她。
他求胜,他好战,他尽情去赢他要的一切
都结束了,远离台北。
在他的世界,她是输家,从未赢他,努力讨头。空欢舂太多次,也就很难没有恨。是,她恨他。比背叛她N次的高伟仁更恨他!
远离有他的城市,努力遗忘,筱鱼要重新开始,整理好自己,在斗六,建立她的新世界,追寻她要的幸福,再也不要伤心了。
她已跟他切割清楚,从此老死不往来,各自天涯。
方利泽醉倒,中午醒来,手机里,有廖筱鱼传的Line。
一张照片,一段文。
照片是银行的转账收据,他给她僯十万,她汇还十八万。
扣掉让你内疚的两万块,我汇还十八万。那时跟你要二十万,只是气话。
有件事,我也瞒着你。
你其实不用因为偷钱就觉得惭愧,所以对我好。
那些钱,不是你偷的,是我间接给的,那时,你因为妈妈快出院,愁眉苦脸,问你怎么了,也不说,我就猜,应该是住院费的关系。
你好强,不肯提,也不跟我借。所以我把爸妈给我的过年红包装进铁盒,放电视柜抽屉里,故意要你去拿那天写功课的报酬。
严格来说,是我设计你,引诱你犯罪。
我以为,只要帮你度过难关就好了,没想到好心做坏事,害你内疚那么久,还想着要弥补。
现在,我是自作自受。在多年后,当我以为你终于喜欢上我,才对我很好。我一直喜欢你,希望有你陪我过生活。
现在,我只想摆脱你。
你在我心里住很久,现在,我终于放开你。
反正,现在的方利泽,我也不喜欢,我讨厌他。
我不懂,你得到也拥有很多,为什么还那么贪心?想摧毁乔家事业,想搞砸乔安贵婚事?想追回江紫薇?
以前,我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不肯跟命运低头的战士。
现在,我看到的,开名车用名牌耽溺胜利快感的方利泽,不是战士,是残酷又贪婪的势利者。忙着炫耀自己的胜利。
我最忿忿不平的,是你还想要江紫薇。
她对你很好吗?有我对你那么好吗?
我好不甘心,但我现在懂了,也许我们就是没缘,不管怎么努力,你对我就是没感觉。现在大家把事情都搞清楚了,欠钱的还钱了。而一直在对你滥情的我,也会退出你的世界。
我不会说祝你幸福,我说不出口,因为你让我好辛苦。不过,会这么辛苦,也是我自找的,怪谁呢?
从此不相见。
方利泽震惊。
这是……怎么会?
回想当年,这个看似憨傻的丫头啊,原来心机这么重,竟然——方利泽下床,拿了钥匙,上车,赶到太杨影印店,却见影印店铁门拉上,门上贴着招租广告。
他骇然,心猝然空桌。
他拍铁门,又去按楼门铃,没回应。
他不信,这太突然了,筱鱼呢?
他拿出手机,打给她,但是重打好几次,电话彼端,只有单调的机器音。
她,像投入汪洋的小鱼儿,义无反顾远游去,不见人影。
方利泽傻了,在铁门外驻足良久,像是忽然被医生宣判死期的病患,不能接受事实,不能面对真相。
筱鱼去哪儿了?
她应该在的,彷佛只要他方利泽想见,只要回过身,她都在。活活泼泼地,戴着大眼镜,跟他笑着、闹着。他累了、饿了时,她会在。
那晚她吼着,以后不要再见面。
讲得好狠,表情厌恶,他挣扎着,想念着,混乱着。但他总觉得,过一阵子,也许,他们又会相安无事,他又可以跟她嘻笑如常。
直到这刻,面对冰冷的铁门、无人接听的电话,才震惊意识到。是真的,筱鱼不见了。
当这成为事实,他疯了,心跳急狂,疯狂想见她。
方利泽打招租广告上的电话,跟房东询问前房客的讯息。
“哦——他们结束营业,搬走了喔。”
“知道搬去哪儿吗?”
“不知道欸。”方利泽心乱如麻,回车内,呆怔着。
此时手机震动,传来相片——好几张妈妈跟另一个男人的相片。她跟个年约六十的高大男人,在KTV唱歌。
她跟那男人在餐厅吃阪,妈妈笑容灿烂,男人的手,覆在她手上。
最后一张照片,男人坐在奔驰车内,妈妈在住家外,跟他挥手再见,满脸笑意。
手机响,无显示号码。
他接起电话。
“方先牛吗……看到了照片?你妈很开心喔?
“你是谁?你要干么?!”
“不要紧张,我她好朋友啊,我银你妈很聊得来明,她银你说了没,我约她明天要去小琉球玩。”
“你到底要干么?!”
“没事一”他呵呵笑。“她很平安。”
“你想做什么?”方利泽浑身止不住颤栗起来。
“放心,什么都不会做,就是跟你妈认识认识,了解一下嘛。光楠小区你有三户,听说你很难搞喔。想看看是谁生出这么了不起的儿子一就这样,放心,没事,我以后不会再见她,安啦。”
对方压低声音。“不过……都更的事,你宽松一下嘛,OK?”通话结束。
方利泽打给妈妈。
电话响很久,终于接起。
“喂?”
方利泽大松口气。“妈!”
第8章(1)
“怎么了?”王淑女被他紧张的声音吓到。“发生什么事?”
“你在哪儿?”
“我在家啊。”王淑女很纳闷。“你还好吧?声音这么紧张,怎么了?”方利泽僵住,他要说什么?说你被耍了,那个男人是……是因为我……他想到妈妈这阵子的快乐——她一直过得那样辛苦,还被疾病折磨,好久没人示好,她……她好久没笑得那样开心,以为对方爱慕她——可恶,可恶-
“我没事……你在干么?没出去吗?”
“刚刚在洗衣服——喔,对了。”王淑女有点不好意思。“明天妈要跟朋友去小琉球玩三天,大后天才回来喔……”
“跟……男朋友?”
“不是啦,只是朋友。”她否认,可是声音藏不住甜蜜。“妈会给你带礼物回来,好久没出去玩,刚刚才买行李箱回来。一下子不知道要打包什么——那边应该有很多海鲜可以吃,好像要带肠胃药——”
王淑女兴致勃勃,准备着不会成真的旅行。方利泽听着,好心酸,好痛。
“好……我知道了,你们几点出发?住哪间旅馆?”
“放心,朋友都安排好了,晚上会跟我联络。”
“喔,好。不聊了……”
方利泽放下手机,发动车子,驰向乔大建设。
乔大建设,经理办公室。
桌面堆满凌乱的文件、催款单、银行融资数据,乔安贵瘫在座椅,抚着额,神色憔悴,头发凌乱,西装起绉,看起来疲累颓废。
江紫薇坐在书桌对面椅子上,看着他。
“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她拿出土地和房屋权状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还有印章。
“对不起。”乔安贵啜泣,他被钱逼到必须卖掉给江紫薇的房子。
看他哭了,江紫薇也红了眼眶。“情况这么糟吗?”他点点头。“我爸病倒了,昨晚住院。公司一团乱——连婚纱的钱,我都付不出来。”
“婚礼先取消吧。”江紫薇交出订婚钻戒,放桌上。“这个,你也拿去卖掉。”乔安贵泣不成声。“我真没用……”
她起身,走过去抱住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也掉泪。幸福在瞬间消失,措手不及,她的生活从天堂跌入地狱——向来依靠男友的她,现在,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明天再筹不出钱,就会有破产消息,股票已经跌停板了。”~~
办公室门突被推开。
“先生?”整卫追进来,但方利泽已冲上去,将乔安贵从座椅揪起。
“你冲着我来就好,你他妈的敢动我妈?”
“你疯了?放手!”乔安贵推他。
“敢动我妈,你找死!”方利泽一拳揍去,乔安贵也浑出拳头,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你们住手!”江紫薇尖叫。
警卫拿起电话要报普,江紫薇制止。“不要报警,先阻止他们!快——”两个男人新仇旧恨,打成一团。
方利泽将乔安贵压在桌面,乔安贵冲着他脸咆哮。
“我跟你拼了!”乔安贵抓来钢笔,往方利泽刺去。
方利泽痛得松手,捂着左胸,滑坐在地。
乔安贵骇住,看到鲜血从他衬衫漫开。
“叫救护车,快!”江紫薇朝警卫喊。“快点!”她冲去,跪在方利泽身边,拿卫生纸想止血。“怎么办?”
“不要碰我。”方利泽咬牙怒道,剧痛从左胸漫开。
乔安贵跌坐在地,哭嚎道:“你到底要怎样?我爸住院,我们要破产了,还想怎样?我已经够惨了,我欺负过你我承认,但我就那么该死吗?那都是过去的事!”
“你——为了都更,下流到派人去弄我妈!”方利泽恨道。
“我没有!”乔安贵反驳。
“光楠小区都更案!”
“那案子一直不顺,我爸委托给专门——”他住尽,难道……是那些人?
“专门什么?给黑道处理吗?”乔安贵不懂。“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有三户,所以整合不成功。”
“你?是你从中作梗?你故意?”
“对。”方利泽愤恨地看着他。“叫那些人住手,要是我妈有事,我杀了你,我真的会。”救护车赶至,救护人员过来处理伤口。他们帮方利泽止血,抬上担架。
救护警铃声响得刺耳,江紫薇跟乔安贵都上了救护车。乔安贵忙着联络父亲委托的整合公司。
江紫薇看着方利泽伤口,好多血。“很疼吧?”
“省省你的眼泪。”方利泽别过脸去。
抵达医院急诊室,照过片子,还好没伤到心肺。
医生帮方利泽动了小手术,将钢笔取出,让他躺在急诊室病床休息。
护士交代。“方先生,回去后记得吃消炎跟止痛药,明天伤口要搽药,换贴布,下礼拜回诊。”护士离开后,江紫薇对方利泽说:“我可以每天过去帮你换药。”
“不需要你。”方利泽脸色惨白,看向江紫薇身后呆坐的乔安贵。“你叫他过来。”江紫薇过去,和乔安贵一起回病床前。
方利泽看着乔安贵。“怎样?联络了?”
“已经交代过了,那些人就是吓吓不同意的住户,制造压力,不会真的伤你妈……”
“乔安贵……”方利泽笑了,笑得悲惨。“那时也是在医院……记得我蹲在地上捡发票时,你怎么嘲笑我?”
“对,所以我现在这么惨,你看着很爽吧?要告我伤害罪吗?告吧,反正,不可能更惨了。”
“方利泽需要钱,我们帮他,他连扔在地上的发票都捡——”这句话你说的,跟全班同学说的,记得吗?”
乔安贵一脸困窘尴尬。
“嘲笑穷困的人,你知道有多残忍?”
他一直记着这句话,才穷尽力气扭转命运。“现在,你也尝到了?被钱逼到丧失自尊,是什么滋味?”乔安贵羞愧得胀红面孔。
方利泽说:“光楠小区要是都更成功,盖成大厦,应该会带来至少二十多亿的市场价值。”看看他,又看看江紫薇,他说:“你就用那案子当筹码,去跟银行协商……我会签同意书。”乔安贵大为震惊。“你愿意?”方利泽苦涩地笑了。“可笑吧?现在才知道,你们,对我的人生……一点都不重要……我竟然——”就为了这过不去的坎,失去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