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筱鱼每年过年拿的红包钱。
当方利泽在妈妈出院前几日,心神不宁、愁容满面时,筱鱼左思右想,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缺钱办出院。
她知道他好胜爱面子,所以想了这个办法帮他。
没想到他耿耿于怀,内疚自责这么久,甚至到了要弥补她的地步——可是,再多的弥补,不给她爱,她也不开心啊。感情以外的东西,对从小物资丰沛的筱鱼来说,有何重要?偷她家的钱又怎样?又不希罕他赔,也不会因此看轻他。
如果说她有什么要求,那么期待的,只不过是希望他因为快乐,然后觉得有她真好,想要和她在一起。
她想要的回报,是他爱她,跟她在一起啊。
她做这些,想得到的,是被他喜欢、被他爱啊。
一想到重逢后,那些种种的善待跟照顾,都是因为偷钱内疚才做的,不是因为喜欢她……笨蛋,笨蛋啊。
筱鱼不知自己要哭多久,想起过往,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他不需要内疚,如果因为他偷钱而看轻他,就不会爱他爱那么久、那么痛苦。他会跟江紫薇在一起吧?只要江紫薇离开乔安贵,他就会爱她。筱鱼陷入深深的恐惧中,看他们今晚的互动就知道了,还特地送她回家。
什么叫“你搞错了,我其实……没那么好”?
就是拒绝她嘛!
没错,她蠢,她情绪崩堤,无法抑制痛哭流涕,哭得好厉害,像是永远停不下来。她觉得世界结束了,她好累、好疲倦、好生气。
只想好好爱一个人,找个伴,彼此归属,共有一个家。
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总是让她这样寂寞孤单,感觉被世界遗弃?
老天爷是不是喜欢跟人开玩笑?
有人就是很有钱,不缺物质,偏偏得不到真情。
有人就是贫瘠匮乏,但有感情亲密的家人或伴侣。
廖筱鱼受够追逐方利泽带来的沮丧。
她哭得好累,她全身无力,她感觉没有希望,只想长眠不醒……“阿姨——你还要睡多久啊?”
“你是大懒猪喔?怎么每天都睡觉?!我都去上课又放学了,你还在唾?”
“阿姨——快起来啦,陪我嘛。”
佳洋推着床上那坨东西。
它不动如山。
“你很讨厌欸。”终于,佳洋放弃了,生气地在床边跺脚。“到底要怎样啦!要我求你,你才起床吗?”
棉被好暖,好舒服,好好唾,干么一直吵我啊?
筱鱼团在被里,抱着大鱼,不想见人。
佳洋被气跑了。
不知又过去多久,半夜里,筱鱼的手机响起来。
房间漆黑,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捞到手机,拿进被里。
“亲爱的——”是高伟仁。“你今天煮什么?我等一下过去吃,有没有菜脯蛋?我要吃这个喔——”
“吃大便吧你——”筱鱼吼。
“嗄?你说什么?”
“吃大便吧你——”筱鱼骂。
“你怎么这么粗俗?”
“要不要听三字经?”
“呵呵呵,我打错电话了。”
挂电话,一秒,再打来。
“亲爱的,我刚刚打错电话,吓死我了,我等一下想过去你那儿吃——”
“吃大便吧你——”筱鱼虚弱道。
原来没打错。
这声音是筱鱼没错,但,尽气完全变了个人。
“……你心情不好喔?0K,不吵你,改天再打。你要好好的喔,你记住,不管我跟多少人在一起,我心中永远……always只有你。”他唱起国际名曲。
“Onlyyou”
“再打来,我揍你!”
筱鱼删除高伟仁的电话,不,直接列入拒接黑名单。手机掷出棉被,继续龟缩隐匿。
好,既然命中注定孤独,那她就爽爽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些若有似无、藕断丝连、不干不脆的关系,这些不中用、不靠谱的假温馨、假温暖,都斩掉,都不要!
我有我跟大鱼就够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姐弟俩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吧,哈哈哈,一睡解千愁一天一夜又过去。
佳洋跟妈妈蹲在那坨东西前。
老板娘戳戳那一坨。
“唔,热热的,没死。”
“可是她一直睡觉欸。”佳洋说。“这是不是好变态?”
“喂!”老板娘推了推那一坨。“你有没有吃东西啊?”自从筱鱼英勇救佳洋后,老板一家痛哭流涕感激涕零,要她安心养手伤,薪水照付,好好休息。结果,这家伙实践得很彻底。不下楼帮忙看店,还直接弃世隐遁,现在只差驾鹤归西去了。
“筱鱼?你说话啊?我问你有没有吃东西啊?你都躲在这里,啊我都不知道你有吃没吃,啊?医生给的止痛药有没有按时吃啊?”
“有没有吃啊?”佳洋也问。“不吃会很痛喔。”
“……有啦。”从棉被里传出飘渺虚弱的声音。
老板娘对佳洋说:“无代志,免惊啦,医生说吃止痛药都会这么爱困啦。你不要吵她,让她好好唾。”又揉了揉佳洋的头。“死囝仔啊,都是因为你阿姨才受伤。你喔,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吓我们喔。”
“我才不会,掉下来的时候,真的好恐怖欸。”
“现在知道怕了的。”老板娘搂着女儿,拍拍床上那一坨。“筱鱼啊,我要赶快下去顾店咆,你有什么需要call我喔,好好休息喔。”
老板娘下楼了。佳洋看着那坨棉被,她看了很久,棉被起伏,阿姨确实活着。但是,为什么阿姨有办法一直龟在里面?她不会无聊吗?不闷喔?棉被里面有这么好玩吗?
非法入侵!哔哗,这是偷袭!
筱鱼睁开眼,黑暗的棉被团里,多了个小鬼头。
“阿姨——”佳洋匍匐在她身旁。“这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吗?”筱鱼虚弱地笑了笑。
佳洋在她身边躺下,把筱鱼搂在怀里的大鱼拿走,抱在身前。
“我也要跟你在里面。”
“出去啦。”
“不要,一定很好玩,你才不出来。”
“阿姨在休息,不是在玩。”
“你休息很久了,是手受伤,又不是头受伤。阿姨,你不觉得这里面呼吸很困难吗?空气好少喔。”
是喔,不觉得啊。筱鱼懒得动,任佳洋搂住她。
“阿姨……你还爱我吗?”
“我感觉你不太爱我了,”佳洋伤心。“因为我不乖,吓到你,还害你的手痛了。因为这样,你不出来见我了。”
呜——佳洋啜泣。
筱鱼听着心酸,但没力气安慰佳洋。她自顾不暇,她很累,她被掏空,再没办法给予他人什么。
“佳洋……不要哭。阿姨不爱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有爸爸妈妈,他们很爱你啊。”不像我,你不像我啊。
“不行,你们全都要爱我。”
“你好贪心。”
“那你说你还爱不爱我?”
“我爱你……”但是她也需要被爱,好想被用力爱着,绝不离开的那样黏着、深爱着,永不知孤独是什么地被占有着,消灭挥之不去的漂泊感。可恨……她没人爱。
“我把拔说要把店关掉,我们要搬去斗六,妈妈说那里房租很便宜,在那里开店就可以跟我和爸爸很开心,不会常吵架。”
“很好啊。”所以,连他们都要离开了,很好,这是个可以继续赖睡下去的好理由啊,睡吧睡吧。
佳洋摸了摸阿姨的脸。“你爱我的话,就跟我一起去。”筱鱼合着眼,苦涩地笑了。“阿姨只是你们请的员工,又不是家人,怎么能跟你们搬过去?”
“可是妈妈说那边房租便宜,想租一间套房给你住欸,妈妈还说要是筱鱼阿姨愿意一起去,就太好了。因为妈妈说阿姨煮的饭最好吃了,而且爸爸说因为我害你受伤,所以要照顾你到你手好了为止。爸爸妈妈最近都在商量这个呢,你会答应吧,如果他们问,你一定要答应喔。”筱鱼没回答。
佳洋摇她。“一定要答应,你不跟来我真的会很生气,你一定要跟我们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筱鱼抱住佳洋,失控地哭起来。
我们是一家人。
在她忙着恐惧,感觉要孤单终老时,她不知道,已被佳洋跟她爸妈,纳入一家人。好感动,泪,潸济……“阿姨干么哭?不要哭,你哭我也想哭了,呜呜呜——”佳洋陪着地一起哭,这两人在被里和大鱼一起,哭成一团。
恋爱真快乐,王淑女最近被满满的幸福包围呢。她好久好久都不知道,活着,这样有滋味。
今晚,在气氛浪漫的西餐厅,桌上花瓶,插着一枝盛开的玫瑰。
男朋友王福山,坐在对面对她笑。“这里的咖啡,合你的口味吗?”
“唔,非常好喝。”
服务生送来干酪蛋糕。
“好大块喔。”淑女娇嗔。“这么大我吃不完啦,你要帮我吃。”
“我帮你切小块。”他叫服务生拿新盘子过来,然后切了一半蛋糕,放在另一个盘里,推到淑女“唔——还是太大了,”淑女撤娇。“人家只想吃一点点啦。”这女人一遇到爱情,智商跟年龄瞬间退回未成年。
“我们淑女好可爱喔。”他说。
“真的吗?我可爱吗?”淑女笑了,她也觉得自己最近好可爱喔。
他伸手过来,覆在她手上。“淑女……要不要跟我去旅行?我来安排,三天两夜的小琉球之旅?怎么样?”淑女脸红,娇羞地点点头。“可是……”
三天两夜……她不得不想到那件事,她紧张起来,该说吗?可是,要过夜的话,瞒不住吧?
“我……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
“你说。”
“我……”淑女深吸口气,心一横,看着他。
“我动过乳癌手术,我戴的是义乳。”早死晚死都是死,她豁出去了,如果他因为这样要走,那也要早点解脱。
“义?义乳?你现在……是义乳?”
“唔。”
他愣住。
稍后,王淑女回到家,打开灯,扔了皮包,跌坐沙发。
她捣住嘴,脸面胀红,泪凶猛淌下来,哭得抽搐,哭得不能自己。
想到方才在餐庁,男朋友的表情,好严肃。
王淑女没想到自己还能遇到真爱,她泪流满面,想到他说的话——“淑女……我爱的是你的内在,不是你的外表啊。”呜
这太感人啦
她喜极而泣,感觉人生光明,老天爷终究对她仁慈。呜,感谢神,感谢神啊!
她要开开心心跟他到小琉球玩,想到即将到来的小旅行,她抹干眼泪,计划着要带哪些衣服,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去度假……
小叶榄仁树,在漫长冬季时,叶落,徒剩枯枝。而今,天气回暖,枝头冒出点点密密的嫌叶。
真美。
可惜,台北市车多拥挤,赶着上班的人们,陷在车阵里,无心欣赏美景。方利泽,握着方向盘,神色阴郁。
塞塞塞,到底要塞到什么时候?!
一旁,机车骑士一辆辆钻过车前,穿越车旁,车小方便,快速通行。唉,看了真嫉妒,跑车性能好,但在市区,好性能都没能发挥。
此时手机响,黄沛莉打来问:“老板,买方已经到了。”
“你先跟他们校对合约,我还塞在路上。”
结束通话,红灯。
方利泽拿起手机,点出筱鱼的号码,拇指移至通话键上,他想念她的声音。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她厌恶咆哮的表情,时而浮现眼前。唉。拆掉通话耳机,扔在一旁。
扭大音响,让震动耳膜的重摇滚乐宣泄苦闷。
昨天,他利用电子转账,把二十万汇入筱鱼户头。
钱的事就用钱解决。
他照她说的做了,她应该收到钱了吧,却没回讯。
他反复检查手机,渴望收到她的消息,却一次次失望——是讨厌他了吧?
这该死的大塞车!
方利泽切换音乐,但没一首听得下去,很烦躁。
第7章(2)
赶到签约现场,搞定买方,买卖完成。这件case可以为他跟陈康鸣带来近百万的利润,但是,他不开心,他心浮气躁。原本热衷赚钱,感觉踏实的生活,现在,为何却不安茫然?
他一直想到筱鱼——真的以后都不能见吗?再也没关系成为陌路人吗?只要想到此,心口就像被硬物梗住,呼吸困顿。
“晚上要不要找康鸣喝一杯?这笔赚很大喔。”黄沛莉邀约,以往只要赚到大笔金额,方利泽就会志得意满,骄傲神气。可是,他却眉头紧皱,看来疲惫。
“我有事,你们去庆祝吧。”
方利泽驾驶跑车,在街头漫游。
他回妈妈家,没见到人,待到六点,都没见到地。
在约会吧?
妈妈已经有人陪了,也许,再过不久,妈妈也不需要他了。
他在客厅呆坐着,时间原来可以走得很慢,当你寂寞时。
时间慢得教人心慌,这就是他的生活?
置身于此,感到跟一切格格不入。不管处在哪儿,都焦虑。
我怎么了?没办法做事,思绪混乱。我怎么了?为什么慌成这样?他终于坐不住,感觉自己快被空荡的房子吞没。
他离开妈妈家,回自己住处,在停车场停妥车子,趴在方向盘,没做什么,但累。
我到底在干么?如果这是我要的生活,为什么我……我慌什么?
他要的都得到了,江紫薇说,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取消婚约,回他身边。他曾丢失的自尊赢回来了,这不就是他要的?
乔安贵现在因家业危机陷入痛苦,过得很惨吧?他应该得意,他胜利了,属于他的房子、车子,都有了。他不再为钱发愁,亏欠筱鱼的,也还清楚了,也说明白了。
一切,这样完美,在辛苦追逐后,一件件照他心意都达成了。
然后,他得到什么奖品?
他点开手机,观看筱鱼在他家时,监视器的录像记录。
他一直保留这影像,看筱鱼滑稽地蹭他西装,穿他外套,在床上撒野,然后因为他的声音,慌乱地裹住被,惊吓又困窘的胀红面孔,看着她憨傻的笨拙样,方利泽笑了。
然后,又疲乏地吁尽气。
他身体疲惫紧绷,他想念在筱鱼身旁的安稳放松。
拔出钥匙,下车,上楼。
他回家,站在太鼓机前,狠打一阵子,扔下鼓棒,想了想,跑去打开衣橱,拿出年少时尘封的袋子,取出一条蓝围巾,这是当年江紫薇给的。里面,连同她的书信,还有那本小说,都扔进垃圾桶。
他终于决定,告别这些。
突然,有张纸飘出垃圾桶外。
方利泽拾起,想起它的来处——
思:名(家赝傟偆偨〉。
他回忆起来,那时筱鱼播放这首最爱的歌,她随着歌曲摆动,肢体不协调,晃来晃去像企鹅,她慈憨的脸儿如在目前。
那时,她眼里满是期待地央求他——
我最喜欢这首歌,可惜不知道她在唱什么,日文歌词我也不懂。
你翻译这首歌的歌词给我好不好?
那晚,筱鱼听着这首歌,晃着脑袋,很陶醉的样子。她说,虽然轻快,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听着,又觉得很悲伤,我就是很爱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