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无尽”是一家牛店,不是卖牛肉,而是一家由男性公关陪酒的酒店。
眼下的状况是陈思琪离职的欢送会,是同事们坚持要帮她办的欢送会,之所以会安排在这里的原因,说是为了要让她开开眼界。
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
会联想到这句话,是因为她跟同事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如果那群妖孽同事说的话能听,放屁声大概也能组成一首交响乐。
稍早她就在公司的茶水间听到他们低劣的计谋:先是把她灌醉,然后再塞只牛给她一夜春宵,抚慰她长期孤寂的芳心。
真是心怀不轨的一群坏蛋。
根本就是想借机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整整她这个平常欺压他们的上司。
实在是太不象话!
也不想想看,她不过是个芳龄才二十六的小女孩。
……好吧,也许勉强算是个大女孩。
但也没有饥渴到这般需要花钱买慰藉,况且她一点都不明白,自己哪里让人觉得有颗孤单寂寞芳心了?
百思不得其解。
无妨,这个年头,就算是出来卖身的男人,也是很会挑顾客,无论再怎么缺钱,总是要为自己留下一些可笑的男性尊严。
对于男人来说,不管他们的五官是否长得像头驴,面子的价值肯定胜过一打驴。
本山人自有妙计。
换上一身黑压压,又宽又松的长裤套装,完全隐藏起她娇小玲珑、美好的身形,头上绾起一个像是恶婆婆般的发髻,那异常高耸的发髻,她还特别交代过发型设计师,务必要十级强风吹过来都屹立不摇,定定如柱,最好还能达到顶人会痛的地步。
嗯,很好,确实相当坚固,这发型师的手艺果然神乎其技。
陈思琪伸出食指,戳戳硬邦邦的发髻,带着顽皮慧黠的浅浅笑意,满意地阖起小草莓造型镜子,随手扔进黑色包包内。
她伸出纤白软嫩的手指,扶扶小脸蛋上又大又黑,尾巴既尖锐,又翘得老高的猫形眼镜,镜框后清亮的眼眸,划过一抹促狭光芒。
眼镜,是她挑了很久才下手买的,这镜框造型,叫人看了连经过她身旁,都怕被她的镜框尾给刮伤,或怀疑那根本是她随身携带,杀人于无形之武器。
以上只是雕虫小技,实在不足为奇。
今天最让她满意的成果,莫过于她脸上画的妆,足够让她在个人旷世佳作上记上一笔。
一横又黑又粗的眉毛,直通发鬓,眉峰特意画得高耸陡峭,以保她随时看起来都处于饱受惊讶状态。
土耳其蓝的亮质眼影涂满了整个眼睑,颜色更是直攀眉峰巅。
鼻子两旁的阴影,打得像铁狮玉玲珑那样的深,染血般的艳红色口红,将唇放大了约莫两倍。
做任何事,总该有个完美的结局,才不枉一路上的心血历程。
所以最后她用咖啡色的眉笔,点了大量的雀斑在脸颊上,与那超红的大片腮红交相辉映。
一张小脸上总算花扑扑,妊紫嫣红,好生热闹。
陈思琪捂着小嘴,掩掉唇角翘翘的小人得意。
想到刚刚那些不怀好意的同事们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种差点没晕过去的模样,她差点为自己的创意大声喝采。
真的不是她要臭盖——
以她方才催吐了两个男同事,以及三位男公关来说,就知道,她今晚有多么成功。
她就不相信!都搞成了这副鬼样子,还有哪只牛愿意抛弃自尊,兼不畏惧卡到阴,敢来接她这个顾客?
“歙!陈思琪,麻烦你把脸转过去行不行?让我吃点东西,可以吗?”同事小王没好气地瞪陈思琪一眼。他就是不懂,好好的一张脸,干嘛搞成这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喔,抱歉喔,我转过去,不妨碍你就是。”陈思琪对他扯开嘴,笑得比平常更为灿烂几分,大大的红唇,随着唇觯动,看上去好似裂开到了耳边。
“……拜托,你不要再看我了,我要吐了!噢……喔……喔……”小王还真的抓起一旁的垃圾桶,稀里哗啦地吐了。
“噢,我不是故意的。”她夸张地嘟起红唇,用力眨眨眼,尽心尽力装出无辜又可怜的模样;无奈,看上去反而怪模怪样,不仅不成人样,还进化成了鲶鱼样。
小王对陈思琪摆摆手,示意她快快转身。
陈思琪眯起眼,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真是没用的家伙,明明是自己喝醉了,怕被人家笑,所以牵拖到她身上,不要以为她不知道。
倒是……啧!
小王也不自己想想,他长得也不比神猪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好抱怨她的装扮?这世道生了大病,神猪都不神猪了!
在猫形镜框下的服眸,带着戏谑光芒闪了闪后,陈思琪才转过身去,面向包厢正前方的小舞台处。
眸光快速地扫过坐在一旁的几位牛先生,不出她意外的,牛先生们皆对着她摆出嫌恶至极的表情,陈思琪不禁贼忒兮兮地掩嘴窃笑。
山人诡计得逞了,喔耶!
话说回来,虽然她很不想抱怨,但也真的看不太下去。
这家“欢无尽”牛店里的货色,一眼望去,还真是丑到永无止尽。
看看右边这位,少说也是四十几岁,也许是将近五十岁的大叔了吧?
怎么还不回去抱孙?
身上大概洒了一整瓶香水,香味到了极致便是叫人反胃;那味道重到连他走过的地方,想必都形成了一条无形的轨迹。
还有右边第二位,是台湾黑熊刮掉一身黑毛,下山来兼差?
那一脸狰狞、吓人的模样,如果说他会吃人,她真的一点也不意外。
再来右边第三位……秃头就秃头呗!又何必梳着九一分线、瞒天过海的高难度发型?
一绺头发没黏好,在他后脑勺晃啊晃的,搞得她的手超痒,真想动手帮他黏回去。陈思琪左手按捺住差点冲动抬起来的右手,暗暗骂了句靠夭。
更别说正前方这位,年纪小到看起来像是学生来打工的小牛,这位阁下不知道成年了没有?
更瞎的是,这位小朋友以为他是来开个人演唱会的吗?
陈思琪忍无可忍,站起身靠过去,两手拱成一个圆形,贴在自己唇缘,提高音量在他耳边喊:“小鬼,你够了吧?连唱十五首歌,喉咙还好吧?”
小牛搔搔后脑袋瓜,对陈思琪露出腼腆又羞答答的笑容。
“人家都嘛有在照顾喉咙,姐姐不用担心,我后面还有十几首还没唱耶——”尾音还给她装可爱的拉得又臭又长。
她还能说什么?除了翻翻白眼,再暗暗骂句靠天,她还能说什么?
原来,不只是只小牛,还是只脑麻牛。
陈思琪火大,连点了好几首歌,然后带着一股狠劲味儿,把小白脑麻牛点的歌,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掉。
卡掉、卡掉,通通卡掉!
开什么玩笑?
在这个黯淡无光的牛棚里,陪这些丑到永无止尽的诡异牛群喝酒,已经不知道是谁比较吃亏了说,怎么就连想唱首歌,都还要被花钱请来坐台的小牛霸占不放,这么一来,这个暗亏,岂不是像镶上七彩大宝石一样,变成了超级闪亮的大明亏?
她陈思琪的胃酸没那么麻利又麻利,连亏都消化得了!
她霍然一把抢过脑麻牛的麦克风,粗鲁地推开他,然后开始摆动手脚,在相当不合宣的场合,做着相当不合宜的活动筋骨动作。
“嗯咳……咳……”她清了清喉咙。
第1章(2)
金口一开,满室俱静。
最后在脑麻牛和众人惊诧又错愕的表情下,陈思琪撕扯开喉咙,气势磅礴地开唱——
“留心脚步,看得清楚,有很多可疑的因素。”
“呼喊你,让你胡涂,考验我爱的程度……”
唱到激动处,陈思琪一脚跨上椅子,更是嘶吼得声嘶力竭。
“喔——你是我的花朵,我要拥有你,插在我心窝——”
“喔——你是我的花朵,我要保护你,一路都畅诵——”
手脚并用,开始挥舞着没握麦克风的手,扭起浑身肢体摆跳,跳起花朵舞来。
左手挥舞,左脚点地——再来一次……
“喔——你是我的花朵,就算你身边,很多小石头——”
麦克风丢到左手:换右手挥舞,右脚点地——再来一次……
“喔——你是我的花朵,我要爱着你,不眠也不休——”
这么惊悚的一刻,只要是没聋没瞎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再继续若无其事的聊天咒骂客户、说地干谯老板。
包厢内所有的活动,以相当惊异的默契,齐齐停了下来。
“喔——你是我的花朵,我要爱着你,不眠也不休——”
歌声依旧不依不挠地进行中,昏暗的灯光,发挥了极佳的造景功能;隐晦的光线不均不匀的洒落在陈思琪的脸上。映照得她阴恻森森,妖气逼人,整体形象毫不迟疑地往精怪的境界更迈进了一大步。
意外的是,居然有几只牛也跟着手舞足蹈了起来。
陈思琪蓦地抛了一个恐怖的媚眼,给随她起舞的牛群。
那朵媚眼自然好比天山姥姥眼抽筋。
眼下她自得其乐得很,真心的认为,大家的快乐,就是她此刻最大的快乐。
人生如不能畅快地跳舞,痛快地喝酒,那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就让她追逐阳光的方向,热情的奔放!
不对!从此以后,她要当阳光追逐的方向,活得比太阳还耀眼!
今后我要活得无牵无挂!陈思琪在内心狂吼着。
一缕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哀伤,霎时窜出心头,无预警地刺痛她的瞳眸,在还没人发现之前,她赶紧偷偷拭掉眼角的泪。
众人放纵的夜,是不该忆起独自孤单的悲。
她笑中带泪的看着接受到她的媚眼,摔倒在地的丑牛,又恶作剧地再给他一个飞吻,让他狠狠再摔一次。
今天她要跳得痛快淋漓,吼得屋顶都掀了。
过了今晚,也算是越过了她人生的分水岭,她要以她自己的方式去纪念。
以后跟这些前同事们老死不相往来了,谁还管他形不形象的,她不必在乎别人的眼光。
顶上的七彩灯光转啊转,梁上的灰尘,都给她吼得扑簌簌地纷纷飘落。
陈思琪陶醉在自己的欢乐世界里,毫不客气地折磨着在“欢无尽”内,所有人无辜的耳朵和双眼。
蓦然之间,歌声戛然而止——
陈思琪手握着麦克风,呆立在小小舞台中,神情有些愣愣地瞠大了双眼,死命盯着不知何时站立在包厢门口的人。
场间的众人,虽然因为她陡然停止鬼吼声,顿时觉得耳根舒爽清凉,但却也好奇这位鬼娃娃姑娘,为什么突然停住了鬼叫,神情还活像是一只吃人鬼,盯住了猎物,就只差没长出“青笋笋”的獠牙。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慢慢转头,视线落在包厢门口处——那是一名身材颀长,体格颇为健壮的男人。
男人额前略长的头发,在相当立体的五官上映上些许阴影,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弯线,有些飘渺的神色,让人感到有些讳莫如深。
在这个阴晦堕落的环境中,那浑身阳刚气息的男人,是那样突兀又醒目的存在,彷佛缀饰在一片夜幕中,如同唯一的一颗星星般闪烁熠熠。
牛群先生暗下交换一个眼色,内心大起波涛。这生面孔也太俊了,是新来的?条件也太优了,以后大家还要不要混?还有,没有一口饭吃?
不安、惊艳、疑惑、怦然,数道各种复杂思绪的眸光,纷纷打量着包厢门口处。
男人就像这时候才发现大家的注目礼,他抽出放在裤子口袋中的双手,神态从容的迎接各方扫射而来的目光,而后在那张刚毅俊美的脸庞上,荡漾出一抹轻轻浅浅的笑容,他温言说道:“抱歉,打扰了,请继续。”伸手顺势带上包厢门。
“那位先生等等!”陈思琪丢下麦克风指着他,急切地喊道。
关到一半的门,停了下来。
“嗯?”男人微微偏头,扬起右眉,发出疑问单音。
“我点你坐台!”陈思琪突然脱口说出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要求。
男人愣了愣,唇角渐渐弯出一丝玩味的笑,他摆出一脸疑惑,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
“对,就是你,难得你们“欢无尽”里有这么上等的货色,就你了!”
唉唉,这姿色实属上乘,真是可惜,太可惜,怎么会堕入了这一片邪恶红尘?
男人唇畔的弯线更甚,然后他低声笑了出来,有如灿烂繁星般的笑容,绚丽而夺目,陈思琪看得有些发傻了。她心想,兴许这个男人,比这个环境还邪恶上百倍。
她掐掐手掌心,逼自己回神,至少别让人看了觉得她像是个呆子。
“小姐,很抱歉,我今晚满台了。”他用温沮润醇厚的声线,含着笑意说道。
可恶,要不要连声音都这么迷人?
“那能不能陪我喝杯酒?”
“我肝指数过高。”
“要不一起唱首歌?”陈思琪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就这样让他走掉。
“我只会唱生日快乐歌。”
“要不陪我跳支舞?”
男人再次将双手放回裤子口袋中,俊庞上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长。
“我的专长是踩对方的脚指头,踩得对方哇哇叫。”
“不然赔我聊一下天?”
“你一连问太多问题,我现在嘴巴很酸。”
“不然你到底还能做什么?”难道只会吃饭不成?
“除了吃饭、模仿蜡像外,什么都不会。”
还真的咧!她动动土耳其蓝的眼睑,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敢那么嚣张,毫不婉转的一路拒绝下来,这头牛肯定是红翻天了!不过要是这等姿色还不红的话,才真的是活见鬼了!
“要不……你一晚多少钱?我买你。”
此言一出,在场人士皆集体倒抽一口凉气。
陈思琪皮笑肉不笑,横扫了他们一眼,这不是他们要的结果吗?又何必如此惊讶?
难保不会有瞎了眼的男公关,接下她这门生意,也许先下手为强也不错,总比等一下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个无敌猪头好。
她要速速下定决心,因为她已经快不行了……
陈思琪快速飙到男人面前,一只嫩白的小手,粗鲁地揪起男人的领子。
“帅哥,你叫什么名字?”
一股酒气霎时冲到他脸上,男人眼角抽搐了一下,嘴角仍旧.相当有毅力的保持着好看的弯弯线条,他很干脆的报上名字。
“草叶山峰,叶峰。”
“叶峰,挺有意境,我喜欢这个名字。”
陈思琪点点头后微微一笑,突地靠近他耳畔,压低声音,“听着,叶先生,我知道你刚刚是在唬弄我,你要是真的满台的话。不会站在这里跟我废话那么多: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买你一晚,你只要送我回家就可以走了,地址你问我的同事们,他们会非常、非常乐意告诉你……”
叶峰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自己不知道你家地址?”真是怪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