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若是我妈妈或太奶奶,或任何一位凤家姑娘,应该不至于会像我搞成这样。”
“搞成怎样?难道你想帮蔡吴美淑看管蔡万富一辈子?还是想代替月亮惩罚蔡万富?事实上,你若不是自卑感太重、太完美主义,就是在钻牛角尖,而这三件事情都没必要。”王远虑向来库利,一针见血。
“我怎么可能自卑感太重?”凤筝一秒钟就跳起来反驳了,开玩笑,她可是凤五——她……
她本还想再辩,可王远虑扬高的眉显示十足十的不相信,霎时令她心虚气弱了起来。
好吧,算了,经过刚才的事情,她真的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我确实……”凤筝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不肯轻易承认自卑,只愿简单带过。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格格不入、力有未逮,不论是在凤家,或是在一般人眼里;在凤家,我眼不能辨阴阳,没有灵能,不算个称职的‘姑娘’,在一般人眼里,我又因为懂得命理堪舆,显得太过奇异。”
约莫是初次见鬼的经验太过奇特,结局又太令人惆怅,所以,她才会对唯一有参与其中的王远虑诉说这些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心事吧?
他是她唯一的盟友,和她同样身历其境,或许,唯有他能懂她的心情?
提起这个,王远虑又忍不住想吐槽她了。
“你也知道奇异,住处古色古香就算了,还能说是祖厝,要维持传统,只能整新不能翻修,可为何老是要穿旗袍、拿扇子?还是,这是你们凤家姑娘们的工作服?”
“不是‘姑娘们’的工作服,只是‘我’的工作服。”凤筝强调。至于扇子,那是她奶奶传给她母亲、她母亲又传给她的,不过这暂时不需向王远虑交代。王远虑用扬高的眉毛问她为什么,凤筝很快就看懂了。
“王远虑,我问你喔。”
“问。”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几岁?”
“二十几。”
“好,那我问你,假如你今天想去算命,同时看到路边有两个相命摊,一个摊主是六、七十岁,白发白胡的老人,而另一个摊主则是二十几岁的女生,你会选择去哪一摊相命?”
“老人那摊。”
“为什么?”
“有经验。”回答出结论,王远虑似乎隐隐约约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了。
“对嘛,要我也是,一般人都会这样选择的。所以,你老说我装神弄鬼,可是,我若不装神弄鬼,不让人家觉得我好像很神秘很高竿很行很有本事,我怎么扛得起凤家招牌?”
“确实如此。”王远虑想了想,颔首。就像他,自接下予阳要职之后,也一直与三件式西装为伍。
他年轻上任,难以服众,所以在穿着上加倍用心,绝不允许落人话柄。
“再有,你说我自卑,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我只知道,只要别人知道我是凤家人,又是当家五姑娘,要不敬我、怕我,要不就是讨厌我,我的客户也是如此。所以,我一直希望我做得更好、再好一些、再完美一些。除了八宝,我没有朋友,就连我的亲人也不能像看待普通人般看待我,王远虑,难道你就不怕我?或是不讨厌我?”她单打独斗,格外孤独,无论做好做坏,都未必能得到认同。
而仔细一想,王远虑似乎才是那个最该怕她或讨厌她的人,他既和她共享了她荒谬的见鬼初体验,也见识过她屋宅的墙后秘密;他看透她的虚张声势,却也误打误撞体会到她的特殊灵能家传。
可是,他的态度就和之前对她一样相差无几,同样想到就酸她一下,他是真的对她心无芥蒂,还是太会演戏?
不过王远虑倒是回答得很坦白。
“我为何要怕你?无论你看见什么,我都看不见,我只是一个看不见鬼的商人而已,何必怕你?至于,讨厌你?在今天之前,你都还没有在我心里重要到能令我有‘讨厌’的情绪,最多就是不喜欢,不想有交集。”而在察觉了她的体贴、正直与自卑的今天之后,更是无论如何都讨厌不起来,可碍于某种莫名的自尊,王远虑毫不犹豫省略了后句。
“凤筝,人们都对未知的、与自己不同的、无法掌控的事物感到害怕,你之所以被恐惧、被忌惮,那是因为你不是个庸人。”其实,王远虑觉得他没有必要向凤筝解释这么多,可是,他就是不忍见她颓丧。
就某方面而言,他觉得凤筝和他很像,有责任感、爱逞强、易心软,还有……同样很孤单;他们同样背负家族中某些人的期盼与恐惧,接掌家族事业,无从逃避。
他举起手,蓦然有股冲动,很想拍拍凤筝的肩,或是摸摸她的头,可是,一念及他的碰触会令她见鬼,只好又默默将双手负于身后,走至看不见她神情的稍远处,不经意地背对她,以忽略内心的蠢蠢欲动。
短短两日,他对凤筝的心情,由最初的不理解、看好戏,到共患难、好奇、被逗乐,及至现在的同理、心怜,连他自己都感到太过戏剧化,可却不得不承认。
凤筝完全没预料到王远虑会如此说,她盯着他有着宽闇肩膀的挺拔背影,沉静良久,反覆琢磨思忖他的话,心头有些暖暖的。
王远虑确实如她所想,是她唯一的盟友,和她同样身历其境,能懂她的心境。而此时压于胸臆间的沉重虽不到豁然开朗,但已渐露曙光。
她走到王远虑面前,仰颜看他,悠然转柔的眸底满是星光,蕴含笑意的两片红唇吐出的却是:“原来你就是都这么想,所以才可以这么自大狂妄又骄傲自恋吗?”
王远虑眯起眼看她,不知该不该高兴她恢复生气。
“怎?你爱上我了吗?”微现的酒窝无法骗人,轻易透露出他的心情很好。
事不过三,这下他毫不怀疑,他确实喜爱凤筝嚣张跋扈、嘴上不饶人的模样比她的哀愁神情多出许多。
“真是够了,少臭美了你!”凤筝瞬间大笑了起来。
可她不得不承认,王远虑的安慰与自恋令她一扫阴霾,心情大好。
她从未开口向人诉说过这些,没想到竟能得到如此正面的回馈,而且,居然还是从一个能令她见鬼的坏嘴男人身上,这真是见鬼了。
“王远虑,谢谢你。”凤筝从未想过,她有朝一日会向王远虑道谢得如此真心诚意。
“谢什么?”
“谢你……干么?”凤筝话说到一半,猛然收口,因为这次换王远虑一脸狐疑地打量她了。
“没想到,原来你也会向人道谢。”照样造句,王远虑将她稍早时说的话还给她。
“咕。”他们两人同时笑了,凤筝与他视线相凝,感觉有某种热流缓缓淌过胸口,令她胸腔震颤,双颊红嫣。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竟觉得王远虑比之前更加英俊焕发,他目光澄澈清明、神情沉稳自信;他的唇瓣丰实、颊畔酒窝腻人……令她不由得想起曾与他交缠过的手指,和他掌心的触感。她得说些什么,才能掩饰她过快的心跳。
“对了,怎么没看见八宝?八宝去哪儿了?怎么去那么久还没回来?”她猜八宝一定在她身侧不远处,只是不知在忙些什么,尚未兜转回来,所以初醒时才没探问。
“他看你睡得熟,说要回家煮点甜汤带来给你喝,还说你怕脏,醒来可能会想马上换衣服,要顺便帮你带件新衣服来。”还有书僮比八宝更称职的吗?王远虑都感叹他向来无微不至的助理输了。
“呿,这样啊……慢着!什么?!八宝自己开车回去了?”消化完王远虑说的话,凤筝陡然惊慌失措了起来。
“是。”王远虑不解她为何要如此紧张。
“不能让八宝单独开车,我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凤筝急急忙忙地寻到她的随身包包,匆忙伸手在包包里捞手机。
“他开车技术很差?”王远虑挑眉。能让人担心成这样,究竟是有多靠不住?
第5章(2)
“不是,他——”凤筝找到电话,都还没按下快速拨号键,手中的电话便响了。
“喂?!”凤筝一秒钟不到便接起。
“凤五,八宝出车祸了。”说话的人是凤筝的弟弟凤笙。
电话那端的音量清晰沉稳,就连王远虑都听得无比清楚。
凤筝神情一愕,拿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僵硬,脸色惊白。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右腿骨折、脑部轻微水肿,凤筝到达医院时,八宝虽已完成骨折手术,可仍需留院观察。
“你先回去吧,八宝让我来照顾就好,凤家需要你。”早就在医院里的凤笙,指着病房内唯一一张陪客床自告奋勇。
“不用,我可以留下来照顾八宝,反正客人都很习惯我临时公休十天半个月。”这可不是客套话,她向来很大牌。不过凤筝虽然应得干脆,挂心八宝伤势的神情却显得担忧。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要怎么照顾八宝?”凤笙淡淡扬睫,和凤筝高度相似的五官脸庞与及肩的褐色头发,使他看来十分阴柔。
撇去男性化的宽肩和伟岸身形,凤笙和凤筝这对姐弟看起来简直像是双胞胎,刚载凤筝赶到医院,此时正立于一旁的王远虑心想。
“你又知道我不会照顾自己?”她只是不愿,并不是不会,凤筝不服气地回嘴。
“你若会照顾自己,怎会中暑昏倒?又怎会让八宝独自开车?”得知天空塔事件始未的凤笙话音极淡,指责意味却无庸置疑。
“……”凤筝被堵得无话可回,她确实觉得她有所疏失,真心对八宝感到十分内疚。
殊不知为凤笙这句话感到内疚的人还有王远虑,若不是他将凤筝卷进来,凤筝怎会中暑?八宝又怎会出事?
王远虑虽觉凤笙话说得太过,可他毕竟是个外人,不便打扰姐弟对谈,抿唇未语的眉目间隐含自责心事。
“你回去吧,八宝看见你在这里不会安心的,难道你还不明白,为何八宝出事的第一时间是按了我的速拨键而不是你的?”凤笙又发话了。
“……”凤筝再度被弟弟堵得哑口无言。
是,她都不知道八宝手机内居然有凤笙的速拨键,她与八宝亲如手足,未料八宝危急时,并不想倚靠她。
“走吧,我先载你回家,无论如何,你这身衣服也得先换下。”见凤筝神情越来越落寞黯淡,王远虑出言打破凤筝姐弟间的僵局。
凤筝今日奔波了一天,旗袍上全是泥沙,裙摆还有几处勾裂,虽不至于走光,总是一身狼狈。
让她先静一静,至于和弟弟要如何分工这件事,可以缓些再谈。
“好吧。”凤筝望了病床上已经睡着的八宝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王远虑领到停车场,坐进轿车。
车上气氛凝重,一片静谧,凤筝就连平时老爱扇着的扇子都不摇了。
王远虑专注开车,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汗湿,好半天才吐出一句——
“你和八宝感情很好?”这不是废话吗?王远虑拣了半天,居然拣到连他都觉得很没必要的这句。
“他和凤笙一样,都是我的手足。”凤筝心绪烦闷,难得没吐槽王远虑问了一句废话,照实回答。
“手足?我以为你们是主仆,你总是用以上对下的口吻对八宝说话不是?”而且,八宝似乎也是以书僮或助理的身分自居,顶多,就是对感情很好的主仆,王远虑对凤筝的说词感到疑惑。
“我若不这么做,八宝会良心不安。”
“良心不安?怎么说?”
“八宝是我十五岁那年,母亲收养的孩子,他父母亲过世得早,到我家来时才十岁。他总认为我母亲有恩于他,不愿和我与凤笙平起平坐,光是为了这事,我们小时已经有过无数次争执。最后,我不想再和他争,增加他的心灵负担,就随便他去了。”因为回想起往事,凤筝的声音骢来更闷了。
原来是这样,八宝受惠于凤筝母亲,想有所回报也是在所难免。
以某种角度而言,凤筝就这么接受八宝的回馈,其实是种十分善解人意的体贴,她不想增加八宝的负担,想让八宝过得更轻松快乐,不再感到亏欠凤家。
凤筝总是能比他料想的更加细腻,王远虑胸怀充塞许多对凤筝难以道清的复杂情绪,久久震荡难平,沉默未语。
“我和八宝、凤笙三个人总是玩在一起,一直到我二十岁,开始接掌凤家事业,我母亲才说男女有别,索性将凤笙撵出去,带着凤笙住在别处。”平时都是八宝照顾她,和她说话,在她耳边叽喳个不停,现在八宝不在身畔,凤筝感到寂寞,起了话头,便一路自然地继续往下说。
“男女有别?那为何是八宝照顾你?八宝……八宝是女生?!”王远虑咀嚼了一阵,恍然大悟。原来八宝是女字旁的“她”,而不是“他”?
“不然呢?!”凤筝不解。
“任谁都会以为她是男生。”八宝长相清秀,身材矮小,总是穿着宽松衣物和裤装,看来干干瘪瘪,就像个发育不良的青少年。
“她父母亲临终前是耳提面命要将她当男生养没错。”凤筝口吻无奈。八宝确实也是这么照做的,虽然她和母亲都认为没必要。
“为什么?”王远虑觉得不可思议。他原以为这种事只有在电视剧或某些科学研究里才会看见。
凤筝两手一摊。“还不就是给那些命理师算的,说什么她八字很轻、命很薄,当女生养绝对养不活,一定要当男生养才行。”
白痴啊,难道阴差要索命,还会因为性别不同不敢取吗?对于这种论调,凤筝真的很想翻白眼。
“你好像就是命理师。”她语气中的不置可否令王远虑失笑。
“我才不是那么笨的那一种。”凤筝耸肩,不以为然。
“喔?”王远虑的眼神很耐人寻味。
“干么?你是不相信我是命理师,还是不相信我没那么笨?”傻瓜才会看不出他眼中的兴味。
“你真的会相命?”不能怪他,她今天以前的表现都像个没有真材实料的骗子与不学无术的神棍,就算今天真的见鬼了,也不代表她在这块领域真的学有专精。
“你要我用太奶奶的名声来发誓吗?”又不是在演金田一,凤筝横他一眼。王远虑实在很难不被她逗笑,但是,话又说回来,凤筝稍早时说不能让八宝单独开车的发言着实令人介意。
难道就真这么准,她这头才在喊不行,那头就出事了?
“你早就知道八宝会出车祸?”王远虑半信半疑地问。
“她今年有车劫。”所以,她自过完年后就一直小心翼翼,未料仍未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