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她张口,却发现光是发出一点声音,她就虚得像是随时又会厥过去,她觉得自己吓得瞠圆了眼,但实际上她只是微动了长睫而已。
“嘘,先别说话,能醒来就好,待会再喝点药好不?我这儿有糖蒸酥酪给你,你要多吃一点,好不?”那急而快的气音,像是在遮掩什么,像怕被谁听去,那般紧张惶然,教她不禁微皱着眉。
她想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但他已将药取来,一匙一匙地喂着。
真不是她要说的,这药还真不是普通的苦,她的舌头被苦得发麻了。
用力把药咽下后,他随即舀了一匙糖蒸酥酪到她嘴边,但不知怎地,她竟是一点胃口都没有……香啊,还是她记忆中闻过的味道,还是她朝思暮想的御品,但她就是没有开口品尝的冲动。
她这是怎么了?该不会吞毒把自己毒傻了吧?
吃食是她的本能啊,可是她的本能却停机了!
“吃点,颦颦……你得吃点东西才成。”
他嗓音裹着浓浓的鼻音,她费力抬眼,才发现他的眼红肿,眼下有黑影,束发都显凌乱了。
她到底是睡了多久?姑且不管她睡了多久,横竖醒了就是好消息是不?怎么瞧他这模样,像是她已经死过一遍似的。
但不管怎样,她还真不喜欢他这样,于是她强迫自己开了口,尝着她美食榜上的榜首,结果,她却尝不出味道。
她想,她的舌头大概是被刚才的药给苦坏了。
到底吃了几口,她实在没印象,因为吃到一半,她又胡里胡涂地睡着了,直到她再度清醒时,那朵桃花已经凋零了。
明眸善睐的水灵桃花眼被黑影圈了一圈,就连面颊也跟着瘦了。
然后呢,没搭上话,被迫喝了药吃了没味道的东西后,她又沉沉睡去,就这样来来去去记不得几回,最终清醒时,她的脑袋终于清明了点,而那朵桃花则是沉睡在她身旁,睡得那般不安稳,就连入睡了眉头都是皱的。
接下来,她的眉头也跟着皱起了,因为他的发尾油腻腻带着异味,就在她颊边搔着。
不会吧,乍暖还寒的天候,还能把自己的头发弄到出油,他到底是多久没沐浴了?
瞧着他半晌,她才惊觉他这身衣裳根本就是她出事那晚穿的,他该不会一直守在她身边,一步不肯稍离?
正忖着,瞥见锦囊掉出衣襟外,不禁想起他总把这锦囊搁在心头上。她撇嘴,锦囊是雪雁绣制的,搁在他心头……这搁的到底是谁?想着,抬手想将锦囊取下,就见他猛地张开眼,当场与她大眼瞪小眼起来。
“颦颦,你醒了!”他霍地爬起,身形还稍晃了下,才在床畔坐稳。
“呃……我睡几天了?”下次再拿好了,现在她实在太想知道他用了几天的时间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又憔悴。
“……三十二天。”
林黛玉瞪大眼,不敢相信那么一丁点砒石竟可以让她生生死死来来回回这么多天,到底是她吃太多,还是这身子实在太破烂?
“你等会,我让人替你备膳和药。”
她没应声,实在是因为还处在错愕之中,不敢相信自己险些造就害死自己的乌龙,她要真是这般死回仙境,不知道会笑死多少人,简直是丢脸到她不愿再回想,以致于她羞赧地埋进棉被。
不一会,雪雁进房,一双眼红通通的,含怒地瞪着她,不发一语开始替她梳发更衣,她不禁问:“雪雁,你在生气?”奇怪,她死里逃生,照理说雪雁应该喜极而泣才是,怎会是含怨带怒地瞪着她。
“你说咧?”
唉呀,实在是太以下犯上,但她向来大量,不计较雪雁的撒泼。
一会膳食送来,三春姊妹也来了,一个个欣喜若狂。瞧,这才是应有的反应,她认为雪雁该好生学习才是。
“二嫂,你再不醒来,二哥都快倒下了呢。”贾探春替她舀了粥,交给雪雁喂食。“二哥一直不敢阖眼,祖母来了他都不理呢。”
“喔……”那就和她猜想得差不多。“可祖母和婆母没生气吗?”
三春闻言,彼此对视了一眼,最终推派贾探春发言。“二嫂,大夫赶来诊治时,说你是吃下了毒,要不是在大夫赶来之前,二哥一直抓着你灌茶水,恐怕你是捱不过的,后来祖母得知此事,追查之下,才知道你是跟着母亲和薛姊姊参加了南安郡王府的食宴,祖母说南安郡王府怕人下毒,食器全都是银制的,所以你中毒绝对和南安郡王府无关,一口咬定了是太太和薛姊姊做的,就把太太赶进后院佛堂罚念佛抄经书,而薛姊姊则是关在蘅芜院不得踏出。”
林黛玉轻点着头,心想,这跟她预料的不失毫厘。
毕竟那回挨了婆母的巴掌,祖母应该还是记忆犹新,加上之前她和宝玉被“捉奸在床”,也是婆母使的计,害得宝玉差点被亲爹给打死,冲着这两点,祖母自然会一口就咬定是婆母狠心下毒。
而她,也没狠到要婆母的命,只是希望祖母能稍稍管教,省得继续兴风作浪,累得宝玉伤心。
算来,她这个媳妇也算是不错了,对不?给了婆母面子,也不让相公对付自个儿的娘亲,她躺了三十二天,也算是值得了。
打听到她昏睡的这段时日里的消息后,一顿膳食也吃得差不多,而贾宝玉也进了门。她猜,他应该是跑去梳洗了,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只可惜眼下的黑影像是刺青似的,洗也洗不掉,可以想见他的疲惫。
贾宝玉随意吃了点,待房里的人都离开后,才将进门时搁在桌下的食盒取出。
盖子一掀开,她便闻见了似曾相识的味道,探头一看,果真是糖蒸酥酪。
“元妃又省亲了吗?还是她派人从宫里送来的?”她好奇的问。
贾宝玉默不吭声,舀了一口喂她。
她含进嘴里细细品味,果真吃到了她魂牵梦萦的味道,但……“这应该不是宫中的吧?”
贾宝玉眼角抽了下。“少了哪一味?”
“没少哪一味,只是这酥酪粗了点,宫中御品不会做得这般粗糙。”味道和闻起来的差不多,就口感上差了一点。
“你说该怎么做才会细致?”
“该是牛乳和水煮,置凉,取凝结牛乳皮,重复取之,再去清奶,取凝乳皮和糖再加藉粉或豆粉煮稠。”她想大抵上应该是这样,但说着说着,教她不禁又想起——“欸,你知道吗,有一种橘羹,做法大抵也是如此,不过里头煮的是去子的橘肉,口感滑腻,气味酸甜,教人一吃就上瘾。”
“扬州吃法?”
“不是,我也没吃过,只是书上看过。”
贾宝玉无言地看着她,半晌才问:“还吃不吃?”
“吃,虽说是粗了点,但味道应无差异,你还没跟我说这是哪来的……嘿,该不会是我纪大哥为我准备的?”
“我做的,关纪奉八什么事?!”他不快的低吼。
林黛玉眨了眨眼,眉头微微攒起。“你?”
“怀疑?!”
“你什么时候会下厨?”不能怪她怀疑,他是个连更衣都要人服侍的纨裤,要他下厨,难度太高了吧。
“还不是为了你生辰学的,谁知道你这一病把你的生辰都病过了,而且你老是昏睡着,我心想你想吃糖蒸酥酪,就自己仿着做,就盼你能清醒多吃一点,要不就这样躺着日日消瘦……简直像是随时都会去见阎王。”
林黛玉小嘴微张,显然被他的说法给吓到。
原来半梦半醒中无味的糖蒸酥酪也是他做的,他是为了她才特地学做糖蒸酥酪的,直教她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十一章 中毒知心意(2)
“倒是你,好端端的谁要你吞毒?!”
面对他愀变的脸色,林黛玉愣了下,“你怎么知道?”
“你厥过去后,是奉八替你诊脉,说你体内突然跑出毒怎么也不合理,于是开了柜子找药包,发现你服用的药材里少了砒石。”贾宝玉说得面目狰狞,双手紧握成拳,真不知道该气她还是气自己。
林黛玉恍然大悟。原来雪雁早已知情,所以才生她的气。不过,眼前还是先安抚已进入暴怒状态的他好了。“我是想说,这法子可以让婆母受点教训,至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断不会再来招惹……”就算祖母不治,公爹总要出面的。
“你灭敌一千,自损八百,能算是什么好计谋?!”
“我……”她真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她哪里知道区区指甲片大小的砒石就差点把她送回仙境,身子如此破烂,她始料未及,永远也习惯不了的。“我没想到会……”
“你没想到?!你没想到就差点把我吓得半死,你要是想到,不就要拉着我一道死了?!”
“你干么那么凶?就说了我没想到那么丁点量就会让我厥过去,我只是想吓吓人而已。”她也是被害者,不安抚她就算了还骂人,还有天理吗?!
“你到底是想吓谁?无非是想吓死我罢了!”
“说那什么话,我是不想让你为难!我总不能让你去对付你娘吧,你肯我也不肯,所以这事我来刚好,纯粹只是……只是分量拿捏错了嘛。”她吼到最后,气虚了,心疼了,小嘴抿得无比哀怨。
“拿捏错了?你对敌总是先伤自己!上回挨耳光也是,你就不能精明点,别老拿自己当筹码,你要记住,你伤到自己,最终死的会是我!”贾宝玉吼到眼圈都红了。“我会活活为你担忧而死!你就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你不张眼,我就不能睡,你一阖眼,我的心就跟着碎……你折腾的到底是谁?”
林黛玉本是有满肚子冤屈,可听他吼得声嘶力竭,泪水都在眸底打转了,她只好偷偷凑到他身边,嗫嚅道:“下次不敢了。”
“你还有下次?”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她把脸埋到他胸前,发觉他的胸膛又单薄了。“你呀,多吃点,身子这般单薄教谁担心啊?”
“谁害的?”
林黛玉咬了咬舌头,决定闭嘴,省得多说多错。可她不吭声,他也跟着沉默,害她感到心头沉重,深深地反省自己。
“宝哥哥,我好困,想再睡会,你陪我好不?”这当头,唯有撒娇才能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还睡?”
“嗯……可我喝了药就觉得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贾宝玉让她躺好,跟着和衣躺在她身侧,替她把被子掖好。“先说好,小睡即可,不准没日没夜地睡。”
“唔,你醒了,记得把我叫醒,我陪你用膳。”
“嗯。”他应了声,偷偷地将她拽进怀里,脸埋在她的肩颈,没一会,也跟着沉沉睡去。
这一睡,足足睡到了隔日早上,谁也没叫醒谁。
林黛玉这一静养就花费了两三个月,她懒懒地赖在床上,而贾宝玉则是把书带进她的寝房,就窝在床边,边照料她边看书,完全不假他人之手。
期间,府中长辈全都来探视过,其中以贾政反应最激动,一脸羞愧得说不出话,还是他俩好说歹说的才将贾政安抚住。至于王熙凤自然也意思意思地前来,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聊个几句算是善尽责任,就领着几个丫鬟走了。
“她到底是来干么的?”林黛玉看着桌上动都没动的茶水,猜想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动都不敢动,要不然就是嫌弃自己的茶水。
“差不多该把咱们二房的东西拿回来了。”贾宝玉突道。
“我还以为你改变计划了。”她懒懒地往他腿上一倒。
成亲之后,他没跟祖母提起,原以为是打算等过年后,但过完了年,他也没动静,直到她出事……她还以为他忘了。
贾宝玉顿了下,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微避了下。“我是在等。”
“难不成还缺东风?”她打趣道,抽掉他手上的书。
“现在我可是什么都不缺。”他一把将她推开,令她躺好,省得老是扰乱他的思绪。
“纯粹只是想让凤二嫂以为咱们一个病,一个全心读书,无心取回二房产业,再杀她个措手不及。”
“贾家的好血统。”还是那么阴险。
“什么意思?”他神色微变,唯恐自己的心思被她察觉。
“没什么,是夸你。”
贾宝玉垂睫瞅着她半晌,随即又拎起书。“你要是倦了就再歇会。”
见他起身,她一把揪住了他,他不解的回头。
“你最近怪里怪气的,不会是瞒了我什么没说吧?”她养尊处优惯了,府里的消息不外乎是从三春和晴雯雪雁那得来,但要是真有什么大事,还是得从他嘴里挖。可偏偏他近来虽会待在她房里,但只要她一靠近,他就会找个说词落跑了。
“哪有?”
“明明就有,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她干脆扑到他背上,正打算对他严刑峻法逼供时,他整个人突地跳开,好似什么烫了他,就连那张桃花脸也嫣红一片,犹如盛放的桃花,灼灼其华,艳丽得教人不敢逼视。
“你在脸红什么?”她偷偷地扫了眼襟口,确定没有半点春光外泄,再偷偷拉了拉及踩裙摆,不禁更疑惑了。
啥事都没有,他也能脸红,这是什么症状?
“我是热!”他羞恼的吼着。
“热?”这天候虽入夏,开了窗,外头又植了花木,不至于热到这样吧。
“我要到外头透透气。”
话落,瞧也不瞧她一眼,径自走了。
“到底在搞什么?”不是说喜欢她的吗?不是一天到晚都跟她腻在一块的吗?怎么突然避之唯恐不及了?
然而,就在她还摸不着头绪时,二房的产业交回了她的手上。
“你把这个给我干么?”她扬着手上田契奴契和钥匙等等东西。
“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得帮我管。”他说得理所当然。
八月要秋闱,她当然可以体谅他读书辛苦,管个钱是没问题。“是说二嫂子这么容易就把东西交出来了?”
“她没有理由抓着不放,尤其是母亲被押进佛堂了,没人给她倚靠,她当然得把东西吐出来,毕竟大房掌着二房的财产,本来就理亏,以往我未成家还没话说,如今已成家,她再拽着不放,旁人就要指指点点了。”贾宝玉顿了下。“庄子的事可以交给李贵,让李贵去找纪叔学习,至于府里的小账房和奴契问题,你可以找人帮你,能精简的就精简。”
林黛玉微扬眉,猜想他大概已经看过了。
他在一旁看书,她就在另一头看账本,点算着二房动用的丫鬟小厮,和每个月的月例,教她愈算愈是胆战心惊。
“宝玉,二房要倒了吧……”天啊,入不敷出得也太严重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