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奉茶的表现,除了她的婆母,其它人皆十分满意,而这结果是意料中的事。
成亲对她而言,就是旁人对她的称谓变了,身分有些不同,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并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她只是从潇湘馆搬进了怡红院而已,而令人开心的,是怡红院里也有个小厨房,让她乐得天天开小灶,吃得好不满足。
“二爷,已经一更天了,该回房了。”
林黛玉懒懒地从床被间抬眼,推着坐在床畔的贾宝玉。“嬷嬷在叫了,赶紧回去,不要吵我睡觉。”
真不是她要说,这家伙每每晚膳后就赖在她身边不走,也不想想怡红院里布了多少婆母的眼线,时间一到,即使不敢入内,就在外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吵得人耳根子极不清净。
“烦人。”贾宝玉恼啐了声,阖上了书本,含怨的瞪着她。“元宵节过后,你的哮喘又发作,难道我就不能在这儿多陪陪你?”
林黛玉不禁啧啧称奇,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男人含怨似嗔的神情娇美如斯,胜过女子。
遥想当年,头一次见到他时,她一度怀疑他女扮男装,实在是他那相貌美得不可方物,硬是把人间女子都给踩在脚下了。
如今仔细一瞧,那眉间英气硬是将女子气息替去,结结实实的就是个桃花美男。
她忍不住想,再过几年,他又会生得什么模样,一旦褪去所有青衫,他是不是像株桃花般引人自醉。
“干么?”林黛玉在他逼近的瞬间,立刻以手封他的嘴。
他眸底的邪念太明显了,她想当没看见都难。
“亲亲也不成?”他更哀怨了。
“不成。”
“亲亲自己的娘子到底是哪里不成?”
“我建议你到外头问嬷嬷。”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手脚都缩进丝被里。“我要睡了,你赶快回房。”
通常她这么说,他就会悻悻然地回房,而且还故意摔门,教她怀疑那扇门再摔个几次,就得换扇新的。到时她会建议换一扇花梨木的,别雕花镂草的,管看不管用,只要厚实的,可以撑久一点。
不过,大抵上,她对于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不满。
但她的婆母和二嫂子哪可能放她天天快活。
二月时,趁着贾宝玉随贾政到济国公那头走动,王夫人差人把她找去,说是南安老王妃办了场桃花宴,找她随行。
林黛玉压根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觉得危机重重。
通常这种重大宴会,应该提早几日告知她,好让她准备,哪会这般临时赴宴,感觉上,好像是逮着什么好时机,要趁她不备做什么似的,可这话她又不能说出口。
“婆母,能否让雪雁和奉八随行?”
其实她本来想用身子不适推拒,可问题是丫鬟来唤她时,就瞧见她和三春正在吃吃喝喝,现在推说身子不适,实在是太假了,她说不出口。
既然推不得,那就只好带帮手出门,感觉安心点。
“成,不过他们人得在府外候着,毕竟南安郡王府可不是寻常之地,像你好歹也要跟着我到外头走动走动,和官夫人熟悉熟悉,要不往后宝玉走上仕途,你又能帮他什么?”王夫人句句切中重点,全然不给抗拒的机会。
林黛玉只能无奈地应了声。回了怡红院让雪雁给她重绾了京里正时兴的云髻,金钗步摇不缺,但重质不重量,换了件柳绿绣出池菡萏的衫裙,搭了件镶双边及膝裘袄,外头再罩一件银狐裘篷,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门。
搭上马车,马车不走,才发现原来是在等薛宝钗。
林黛玉暗暗大叫不妙,就不知道这对姨甥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但一进南安郡王府后,林黛玉立刻感觉海阔天空,只因——
瞧瞧啊,这曲廊凿空假山而过,廊外一整片粉嫩嫣红桃花怒放,伶人在廊前广场随着乐音曼妙轻舞,而廊上筵席全都是宫中等级的御品。
御品啊,她的眼都亮了,炯炯有神极了。
她被安排坐在王夫人后头,而薛宝钗就坐在她身旁,两边皆有丫鬟伺候用膳,里头有数道她未曾见过的海味,教她馋得快被自己的口水淹死。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保持警戒,毕竟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两人会突然转性待她好,她宁可相信日头会从西边升起,也不相信她们突然“从良”。
“妹妹,尝尝啊,这可是宫中御品呢。”薛宝钗笑说着。
林黛玉直瞅着面前用银碟围迭的头品拼盘,白切羔羊、鲜红冻肘……她觉得她的口水都快要滴下来了。
吃吧,那后头还有十来道的佳肴,全都是银器装盛,还怕里头下毒吗。
她吃相优雅地一一品尝,尤其是夜风卷着桃瓣滑落盅器里,更添几分风雅,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一味。
举目四望,在场与宴的全都是些官夫人,甚或是公侯夫人,但没有一个她识得的。她唯一识得的只有两人,她却没意愿与她们攀谈,不禁想起每晚在怡红院时,三春和李纨嫂子都在,兰儿还会跟着纪大哥到厨房忙,入席时,宝玉和贾环贾芸贾菌他们都回来了,大伙吃吃喝喝,好不热闹……
是呀,吃饭讲究美味,但也讲究人味呀。
这宴席再特别再美味,没有熟悉的人作陪,也教她食不下咽。
“妹妹,不合你的胃口吗?”
那一声妹妹教林黛玉暴起了鸡皮疙瘩。说真的,自己实在搞不懂她为何还待在贾府,怎会对自己这般亲热,难道她不知道木已成舟,怡红院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了?
“不是,只是惦记着宝玉。”林黛玉轻叹了口气道。“他近来忙累,可又得随着公爹到处应酬,我怕他累出病,忖着要用什么给他食补较妥。”
薛宝钗闻言,脸色微变了下。“是吗,我少与他碰头,倒不知道他近来如何,但食补的话,问问府里的厨子不就得了。”
“府里大小事都是二嫂子打理的,我怕吩咐了厨子会惹她不快。”林黛玉意兴阑珊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真是无趣的食宴,她只想回家,真希望迎春记得给她留一碗粥,清粥都成,绝对好过这宴席上的任何一道菜。
“妹妹是二房奶奶,这么点小事吩咐下去,凤姐儿不会说什么的。”薛宝钗倒了杯茶,尝了口,也给她斟了一杯。“比不上府里的六安茶,但可以稍解油腻。”
林黛玉瞧她喝了一口,也就没什么心眼地啜饮起来,味道极淡,确实比不上宝玉爱喝的六安茶,解解油腻是差不多啦。
了无趣味地看着外头的桃瓣轻飞,瞧着伶人闻乐起舞,转啊转的,不知怎地,她突地觉得头有点晕,眨了眨眼,眼前的矮几似乎也跟着晃动了起来,正觉古怪时,身子猛地偏斜,往薛宝钗身上倒去。
“妹妹,你是怎么了?”薛宝钗赶忙扶住她。
“我……”她皱起眉,连话都说不清楚。
“该不会是尝了哪道用酒的菜,醉了?”
林黛玉晕得连眼都张不开,更别说回话了,要不她真想跟她说:我听你在放屁!我是老饕耶,哪怕菜里用酒,也不会醉倒啊!
她这分明、分明是——
“醉了?”坐在前头的王夫人回过头。
林黛玉微眯眼,不知怎地真觉得婆母的面容十分狰狞骇人,教她暗叫不妙,想要强撑身子坐直时,却听她跟南安郡王府的丫鬟要了间客房,甚至还干脆让两个丫鬟把她架进房里。
太古怪,这实在太古怪!林黛玉躺在床上,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哪是醉了,她根本是被下药,可这药……思来想去,唯有薛宝钗倒的茶水是用玉杯装的!
不成,既会将她带进房,肯定另有计谋,她得要想办法离开房间。
岂料她拉着丫鬟要起身,丫鬟却反将她压回床上,她这才发现房里的丫鬟早就不见踪影,压在她身上的是她不曾见过的男人。
“贾府的宝二奶奶呀,瞧瞧这粉雕玉琢的模样,是咱们不曾碰过的上品。”
“嘿嘿,是啊。”
林黛玉心口一窒,听那人说咱们,后头还有人应话……原来,恶毒是没有极限的!她作梦也想不到婆母竟会用这法子治她!
把她带到南安郡王府,哪怕出了事,也是与她这个婆婆无关,而二舅舅是断不可能上郡王府讨公道的,就算真讨了公道又如何,她的清白被毁,她还能待在贾府吗?
她忿忿不平地暗骂着,感觉恶心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她却是动弹不得,教她又气又不平……她不在乎丢了清白,可宝玉在乎,她要是真没了清白,他还会像往常那般疼她宠她吗?
思及此,她不禁哼笑了声,没料到自己竟如此在意他,更气自己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感觉衣裳被褪下——
砰的一声,门板被踹开,她费尽力气张眼,就见她那平日如桃花般灿烂诡丽的丈夫,此刻冷鹫如恶鬼地站在门口。
“放开我的妻子!”
她听见他这么说,然后昏厥过去。
第十一章 中毒知心意(1)
张眼时,她瞧见贾宝玉那双光彩夺目的桃花眼如死水般黯沉。
“我……”她想起身,奈何还是浑身虚乏无力,看看四周布置是怡红院的寝房,教她安心了下来。
“没事,没事了。”贾宝玉瞧她不住地颤着,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林黛玉难得没反抗,甚至直往他的怀里钻,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他。她这从没有过的举措,教他的心不住往下沉。
“你……你怎会去了南安郡王府?”好半晌,心里觉得安稳了些,她才低声问着。
“我和爹回府时,听迎春说娘带你去南安郡王府,就觉得不对,才会赶过去。”他拉过被子将她裹住,让她舒服地窝在他的怀里。
“可等你和舅舅回府,时候也不早了,怎会赶得及救我?”
“老天保佑吧。”抱着她,他的嗓音分外低哑。“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母亲她竟会做到这种地步……我一直告诉自己可卿的事与她无关,然而姊姊省亲时,却让我听见姊姊为了封妃,讨好帝王而让母亲伙同祖母除去可卿……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是个为了孩子不得不为的母亲,可她却连你都不肯放过。”
林黛玉抬眼。“元春?她讨好帝王跟可卿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没听清楚,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的母亲、祖母和姊姊,可以为了己身利益而毫不在乎除去另一个亲人……”
见他痛苦地攒紧浓眉,林黛玉心疼地抱着他。“没事,你别担心,你知道我没事,下次我不会再给她们机会伤我。”原来他独自站在雨夜中,是因为元春省亲,他听见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什么都不肯说,嘻笑的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却把苦往心里堆。
想想,他也不过是多大的年纪,平时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可终究是个孩子,剥开了纨裤的恶劣,他是心性正直,是非分明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堂而皇之地踏进她的心里,她才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妻。
“颦颦,她们是我的亲人,我……”
“喂,你可别乱来,你也知道她们都是你的亲人,所以你没必要做什么。”
“对不起,我差一点就保护不了你,我……”未尽的话全教她封了口,他怔愣着,被温柔地安抚着。
“再说,我就继续堵。”她舔了舔唇,只觉得好咸,原来泪水竟是如此地咸,咽下后,咸入心底,教她跟着难受。
“颦颦,我该要怎么保护你?”抵着她的额,他已经六神无主。
“你当我这么没用?我今儿个不过是着了道,往后想整我怕是再没机会。”她一派大气,像是把今晚的意外当成闹剧一出。但她还记得当下的恐惧,而他也很清楚她确实受到了惊吓,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心疼。
偏偏对方是他的至亲,他不想也不愿对付她们,毕竟他这一生受尽她们的疼宠,深埋骨子里的孝道,教他必须忍让,却连带委屈了她。
“宝二叔。”门外传来贾芸的唤声。
“大夫来了吗?”他问。
“宝二叔,城南的柳大夫今儿个到邻镇出诊了,我找了几处医馆,大夫都不在馆里。”
贾芸的嗓音有点急了。
“那就再往其它地方找找。”贾宝玉话落,像是想到什么。“颦颦,你躺会儿,奉八和雪雁在小厨房里帮你熬药,我知道奉八懂医,但还是找个大夫来较妥,毕竟奉八也无法确定你到底吃下了什么药。”
她应了声,见他起身,又问:“欸,现在是什么时分了?”
“酉时了。”
酉时?她不就是刚回府就醒了?忖着,见他走到外头跟贾芸说了几个医馆,她用力地撑起身子下床。
她记得纪叔替她备的药材里有砒石。每逢天寒或季节交替,她的哮喘就会发作,所以她的房里定会搁上几份药材,砒石可以入药治哮喘,本身亦是毒,所以用的分量通常不多,她只要取出一些,制造出类似中毒的样子就成了。
既然要把大夫找来,那就玩大一点!南安郡王府的宴席上,盛器全都是银制的,所以只要大夫确诊她身上有毒,与她同行的人都别想全身而退。
就在她将砒石咽下,准备回床上躺着时,腹部突然像是有火灼烧,她吓了一跳按着桌缘想坐下,身子却无力地偏斜倒落,发出了声响,门外的贾宝玉随即冲进房内——
“颦颦,你怎么了?”
她想开口,一股腥腻竟冲口而出,溅了他一脸的血。
他怔住了,她也傻了。
不会吧,她只吃了一点点耶……这是她哮喘发作都会吃的药材耶!还是说,单吃一样砒石效果会如此惊人?抑或者是她被下了药,再加上砒石成了加乘作用?
天啊,这一回是她自己阴了自己啊!
在黑暗铺天盖地落下时,她在内心不住地惊喊:苍天啊!我还没打算回仙境啊!
她在黑暗中浮浮沉沉,隐隐约约之中彷佛听见了仙境里的乐音,那沁入心脾,可以抚去所有戾气的天籁,让人流连忘返。
可是,此刻她想归去的,是人间。
虽说阴险的人儿多如牛毛,但是可爱的也不少,好比待她极好的三春和李纨,可卿和雪雁,还有,最最教她放心不下的贾宝玉。
好不容易让他扭曲的心稍稍矫正了,她要是不在,岂不是前功尽弃?
况且,说好了要帮他取回二房的产业,她这人向来是言出必行的,绝不能抛下他不管,她得回去,非回去不可……
当她用力地张开眼时,同样的桃花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是说这朵桃花是不是快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