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亲自为她斟了杯茶。“你打哪来的消息?”她知道科试发榜大概就这几天,至于他能通过,她算是有点意外却又不会太意外,毕竟他确实是聪明的,要不怎么跟一屋子牛鬼蛇神斗?
“族学里传来的,而且是他说的,是族学夫子要他先回府禀告老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的。”小红指着身旁面貌极清秀的男子。“他是贾芸,是宝二爷新收的小厮。”
林黛玉朝他点头,想起三春们说过他身边没了丫鬟伺候,所以挑了几名宗亲远族子弟为近身小厮。这些宗亲远族子弟都是家里不怎么富裕的,连族学都上不了,一个个都想进贾府找份差事,要论辈分的话,贾芸得喊他一声叔叔呢。
只是她不太懂,他近来怎么突然洁身自爱了起来,毕竟以往他身边的丫鬟至少都维持在八个十个左右呢。
探春笑说肯定是为了她,她有点怀疑。
“哇,这饭团是用碧梗米作的?”
回神,就见小红水亮亮的眸子直盯着刚捏好的饭团,而且林黛玉极度怀疑她的嘴角凝着反光的口水,那馋样简直就跟惜春没两样。
“是啊,你要不要尝尝?”她把盘子挪近她。
这是去年纪叔让庄头试种的碧梗米,不过听说碧梗米原产于直隶,挪到金陵栽种有几分水土不服,栽了几亩田,却只惨淡的收成了百石米,而且米粒不够饱满,但对她来说,这是自己的,她可以痛快地吃到饱。
“听说府里的碧梗米已经没了,林姑娘这儿怎会有?”小红毫不客气地拣了颗饭檲,顺便拣了颗给贾芸,可见两人之亲密。
“之前跟厨房拿的,搁在小厨房慢慢煮。”她倒是不清楚府里的米粮状况,因为纪大哥过年时回去帮她带来了不少。
纪叔说那百石米都是要给她的,但她再怎么贪吃也吃不了那么多,只取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分给纪家人和庄头们,毕竟栽种米和管理产业是很辛苦的,只要真心待她,她这个主子出手就大方。
“对了,你家宝二叔呢,还没回府?”
“差不多该到了。”贾芸赶忙将嘴里的米饭咽下,才腾空说。
林黛玉使了个眼色,让雪雁倒上一杯茶,他不小心噎死在她这儿,她可就罪过了。
“林姑娘,不好了!”
抬眼就见晴雯慌张地又喊又跑,全然没了平时的从容样。
“发生什么事了,晴雯?”能把她脸色都给吓白,肯定是大事了。
“我走到半路上,就听见几个嬷嬷说,宝二爷不知怎地把老爷气得拿家法打。”晴雯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赶紧把所闻道出。
林黛玉呆住。不会吧,她那个儒雅和善的二舅舅也会暴怒,他到底是干了什么事才会让二舅舅气成这样啊?
“晴雯,赶紧去把老太太请过去。”林黛玉当机立断地道。
“是,我马上去。”晴雯一溜烟地跑了。
林黛玉这个跑不快的人也跟着撩起裙摆跟着跑,要知道,甚少动怒的人一旦动怒,总是不同凡响的,不赶紧阻止,天晓得她会不会还没出阁就先守丧。
要她陪死换贞节牌坊,那就更可怕了!
第九章 宝玉的真心(1)
这是林黛玉头一次踏进怡红院,富丽堂皇得吓到她了,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道相衔,山石点缀,花团锦簇,室内陈设华丽精致,处处可见风流气息。
可惜这屋子的主人,现在是风流不起来了,只差那么一点就残了。
她在一旁听着大夫说起贾宝玉的伤势,要是没趴个半年三个月,往后恐怕会成宿疾。
这话一出,贾母和王夫人气得直掉泪,低声斥骂着贾政怎能下如此狠手,竟险些把儿子打残。
林黛玉很想回潇湘馆,可是身为人家的未婚妻,不在旁伺候着准婆母等大人,实在是说不过去,只好在旁相陪,趁隙说几句安慰的话,直到贾宝玉开口赶人了,才让王夫人和贾母移驾找贾政算帐去。
“除了颦颦以外,全部都出去。”贾宝玉趴在床上闷声说着。
内室旁小花厅里,他新收的几个小厮,贾菌、贾芸等等宗亲远族子弟,还有哭红眼的晴雯和小红,全都退了下去。
“顺便帮我把环三爷带进来。”林黛玉淡声说着,捞了把凳子坐在床边。
不一会,贾环就被请了进来。他缩着肩垂着脸,身形不比贾宝玉高大,面貌更是比不上贾宝玉俊美,但他面貌极为清秀,极像贾政,眸中不如当年充满戾气,反倒是一整个心虚到不行。
“说吧,为何要栽赃你哥?”林黛玉懒懒地问着。
“我……”
“不用说了,”贾宝玉闷声说着。“就当是我看错人便是。”
“二哥,我……”
“我不是你二哥,出去!”贾宝玉抬眼怒吼,似乎连出声都会牵动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就是没喊痛。
“二哥,我是被逼的!”贾环二话不说地跪下。“是凤嫂子要我这么做的,我要是不从,她会害我娘的……”
话说,贾环的母舅游手好闲在外生事,赵姨娘因而去求了王熙凤帮忙,王熙凤顺手帮了,但开出的条件就当是贾环欠她一次,贾环要是毁诺,她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赵姨娘赶出府。
前两天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金钏跳井身亡,王熙凤便要贾环在科试发榜后,于晚宴上将金钏的死推到贾宝玉身上。
岂料,两人才刚回府,忠顺王府的人就跑来闹事,贾政问清了原由,以为贾宝玉抢了忠顺王府养的戏子,拿了家法就教训,王熙凤赶来,不住地朝贾环使眼色,迫使他强将金钏之死倒在贾宝玉头上。
想当然耳,两罪并罚,贾政打红了眼,要不是贾母适时赶到,贾宝玉是非残不可了。
林黛玉听完,冷着脸没表情,懒懒睨了闷不吭声的贾宝玉和早已经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贾环。这一次,不用贾宝玉跟她解释,她也明白这出戏纯粹只是要阻止他俩的婚事罢了。
阻止就阻止,为何非得要把旁人也卷进来?她刚识得贾环时,才几岁大的孩子就已经戾气横生,但他也不过是因为自卑庶出的身分,又加上府里的下人和主子同出一气,把庶出的儿女都当成屁,才会搞得他心智扭曲。
如今好不容易拉着他走回正途,而他也争气的和贾宝玉一同考取科试,这是该大大庆贺之事,谁知道为了这点屁大的事,竟如此简单要毁一个人。
“贾环,过来。”她冷声唤着。
贾环跪爬到她面前,不敢抬眼,不敢祈求原谅,却听见她道:“把衣服脱了。”
他吓得瞠圆眼,就连贾宝玉也不满的横眼瞪去。
“大夫来之前,二舅母和外祖母不也打了你?”在场没人阻止,她自然也阻止不得,因为她是被害者未婚妻,要是不跟她们同出一气,下一个被打的可能就会变成她了,那可称了他人的心,她还没蠢得上当。
贾环泪流满面,缓缓地拉开衣袍,解开中衣,果真就见肩背上是一条条的瘀痕,教贾宝玉不禁眯起了眼。
林黛玉轻柔地把药抹上,才让他把衣服穿上。“这大夫给的药你带回去用,她们打的怕不止这几处,其它我不方便帮忙,你就自个儿上药吧。”
贾环涕泗纵横地把药收下,抽噎的说不出话,林黛玉叹了口气,取出手绢要给贾环——
“嗯?”那轻淡又饱含警告的气音,让她从善如流地改取贾宝玉的汗巾递给贾环。
“喏,把泪擦一擦,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能看吗?”待他边哭边擦之后,她才又道:“回去歇息吧,要是缺了什么,让你的丫鬟小厮过来跟我说一声,或者是找纪大哥也是可以的。”
贾环应了声,踉跄地起身,直瞅着贾宝玉。
“二哥,对不起……”
“你如果还把我当哥哥,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先知会我一声。”贾宝玉懒声打断他的抽抽噎噎。“是男人就不要婆婆妈妈的,就一句话,还当不当我是你哥?”
“你当然是我哥。”他哭吼着。
虽然他不知道二哥为何突然转性,但二哥愿意带他上族学,甚至另外安排了武师傅一起习武强身,他是多么高兴向来视他如无物的二哥,突然愿意靠近他,虽然冷了点,但处处提携,甚至愿意让他考科试,这都是以往他连作梦都不敢想的。
“你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记住咱们是兄弟,就算不同娘胎也是同一血脉,只要你认定,我就永远视你为弟,除非他日你再背叛我。”
“我永远也不可能背叛二哥。”
贾宝玉哼了声,摆了摆手,要他回去。贾环依依不舍,频频回头,还是贾宝玉让林黛玉去把门关上,这才教他终于肯回去。
“他带着一身伤回去,赵姨娘这下子肯定恨死了我。”贾宝玉闷声骂道。“使的全都是一箭好几雕的一流计谋,真教人生厌。”
“宝二爷也不遑多让,你考取了功名,一方面是外祖母就会对兰儿和贾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肯再往上考,他们自然就能并进,不至于满腹才华被扼杀在了无生趣的大宅里。”林黛玉倒了杯茶往床畔一坐,以匙一口口地喂着他。“另一方面,外祖母也会爱屋及乌,待我好些,也是一箭好几雕的做法,不愧是你贾府一贯的作风。”
“听起来不像夸奖。”
“当然,我又没夸你。”瞧他不肯再喝了,她干脆把剩下的茶水喝完。“瞧你对贾环还不差,遭他栽赃也没动怒,但就是有些小心眼,不过是拿条手绢都不成。”
“手绢是可以随便给人的吗?要是教那些人瞧见,能编派的罪名可多了。”他是好心提点,省得小错不改他日酿灾。
“嘿,可那忠顺王府的人不是说你拿了汗巾跟个演旦角的戏子交换?”林黛玉笑得冷冰冰的。“你这不是跟人互定终身了?”
汗巾,要知道,男人的汗巾也指腰带,两个男人互换腰带,嘿嘿,你脱我也脱,我换你的,你换我的,腰带一脱,衣服就松了,接着要做什么,还需要明说吗,宝二爷?
“你在胡扯什么?”他激动地撑起身子,却又吃痛地埋回床间。
“干么那么激动,我有说什么吗?现在贵族时兴养个旦角戏子,不过是风花雪月贪鲜而已,我又不会不允,况且咱们还没成亲,而照你这病情看来,今年也甭想成亲,恐怕也无暇去玩乐,但忍忍就过了,你也就别太难过了。”她面上笑着,用字可尖酸了。
贾宝玉歇了口气,额上爬满了碎汗,咬牙道:“我没有兴趣养旦角戏子,更不会风花雪月,我跟琪官换汗巾只是受北静王爷所托。”
“嗯,玩了就玩了,你坦白点,我还觉得你有担当,要是再狡辩……”
不待她说完,贾宝玉忍着痛一把拽住她的手。“我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只要你一个,还去招惹其它人做什么?”
林黛玉眨眨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他玉面苍白,额上青筋怒腾,向来不点而朱的唇半点血色皆无,拽着她的手还微微颤着。
好像没说谎,好像。
“干么说得好像对我一往情深来着?其实你就算——”
“林黛玉,你到底是瞎了还是聋了,你看不见我待你的好,听不见我对你的讨好,要不是真心待你,我管你和别人走得那么近,我管你是不是会死在深院大宅里!你感觉不到我的情爱,但至少不能否认我,甚至还要把我推给其它人!”
轰隆隆、轰隆隆……他的怒咆伴随着春雷,伴随着窗外猩红的闪电,狠狠地打在她的心版上,像是瞬间炸开她向来坚硬如石的心,隐隐的痛隐隐的麻,然后慢慢地泛开她未曾品尝过的甘甜,教她晕陶陶的。
但是,晕陶陶归晕陶陶,面对他的高亢激昂,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他。
道歉吗,说下次不会了吗?这不能怪她呀,之前是他说娶妻是计划,他又没说过喜欢她,她怎么会知道……
就在她还在思考的当头,他已经无力地趴在床被间,可以想见刚才一阵嘶吼,肯定教他痛得不轻。
“说话就说话,你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犯疼了是想招谁心疼?”真是个呆子,亏他在宅斗时精得成妖。
“谁会心疼?”他从床被间哼了声。
林黛玉挠了挠脸,本来要说二舅母和外祖母,但她这般聪明,自然知道这并非正确答案,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所以说,你和那个戏子换了汗巾是北静王爷所托,但他为何要托你做这些?”
贾宝玉闷不吭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
林黛玉想了想,从怀里取出早就已经备妥雪雁亲绣的锦囊,塞到他手里。“喏,恭喜你考取了科试,这是答应给你的锦囊。”瞧瞧,这锦囊绣的可是竹节高升,上头的红络子还是晴雯打的呢。
贾宝玉掐了两下,瞟了眼。“帮我戴上。”
“……你又没穿裤子,戴在哪?”
“脖子!”
林黛玉瞪着他。“说就说,这么大声是怎样?”不要以为她没脾气,她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千万别逼她。
“没长眼的。”贾宝玉啐了声。
林黛玉火大地往他脖子一套。“我没长眼还能套这么准?这锦囊通常都是系在腰带上的好不好。”
贾宝玉将锦囊收进衣襟里。“因为我要把你收在这里,懂了没,蠢蛋。”
林黛玉呆住。好恶心,真的!原来就是这嘴上功夫,才能让他的人生顺畅无比,可惜这种话她不爱听,而且最重要的是……锦囊不是她做的,她根本半点绣工都没有,但现在该跟他坦白吗?
细观他把锦囊收得那般妥当,她想,改天再说好了。
“好啦,总可以把来龙去脉跟我说说了吧。”
收到锦囊教贾宝玉的心情好了些,才低声地说起原由。
话说琪官本是宫中伶人,深得北静王爷水溶喜爱,把自个儿的腰带赏给了琪官,可后来皇上却把琪官赏给了忠顺王爷,所以水溶想把自个儿的腰带取回。
“那叫北静王爷走一趟忠顺王府不就得了?”
贾宝玉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题是北静王爷和忠顺王爷不对盘,这两人常在朝堂上互杠,正因为如此,北静王爷才会托我。”
“所以你跟北静王爷极好?”她忍不住想,一个会送男人腰带的王爷很有那癖好之嫌,又跟他这般交好,说不准是看上了他这朵花。
“北静王和贾府向来有往来,我识得王爷十年有余,与他像是兄弟般,他托了我这件事,我自然是给他办妥,况且与他打好了关系,往后仕途就少走点冤枉路。”
“所以你是真的要再往上考喽?”原来他是真的有替自己盘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