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拿我做诱饵?”她问。
他没回答,领着她走过两条大街,往市集的茶楼走去。
见他走进茶馆,江芷灵疑惑道:“不是要去县衙吗?”
“我有说去衙门吗?”他不愠不火地说了一句。
她瞪他一眼。“你的态度真的很差。”
“屠爷。”小二见到熟人,连忙上前。“大人在上头等您呢!”
“我自己上去就成了,给我沏壶浓茶过来。”屠莫拾阶而上。
“好哩!”小二吆喝一声。
“好吃的都上点。”江芷灵对小二说道。“给我浓点的奶茶,不过奶味别太重,免得盖了茶香味。”昨天跟着屠孟出来闲晃,自然尝了不少好东西。
“好的。”小二连连点头,转身吩咐茶师傅泡茶。
江芷灵跟着屠莫到了二楼,走进席地而坐的包厢,就见一个留着胡须的瘦老头左拥右抱,前头还有两个女乐师拉琴打鼓,几人哼哼唱唱的,好不热闹。
“贺大人。”屠莫出声。
“你们来了。”贺睦抬起头,热情地打招呼。
江芷灵顿时僵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瞪着贺大人,他怎么……怎么……
“老姜?”她不自主地低语一声。
屠莫低头瞥了她一眼。“怎么,徐姑娘认识大人?”
她回过神,魂不守舍地回答:“没有。”
贺睦有张长脸,双颊微凹,但两眼如牛眼,又大又圆,炯炯有神。“怎么了?”
“没什么,大人跟我一位朋友长得有几分相像。”江芷灵扯出一抹笑。
老姜是带她的一位前辈,与贺睦有几分神似,不过老姜矮胖结实,贺大人却是瘦子一个。这真的是凑巧吗?她忽地有些茫然,接下来会不会遇上更多熟识的面孔呢?
“原来如此。”贺睦呵呵笑。“天地广大,人多如蚁,又都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难免会有几个相像的。”
江芷灵笑道:“也是。”
“来,坐。”贺睦示意两人坐下。“你就是徐翠娘吧?”
江芷灵勉强应了声。“是。”她实在不想假冒翠娘,但又不能逢人就说她来自别处,只得哑巴吃黄连,吞了。
“听说你记不得事了?”贺睦又问。
“是。”昨天就有捕快上门问了,原本是要上衙门过堂的,但屠孟为她求了情,说她的头还疼着,让她休息一天再去,没想到晚上黑衣人就被劫走了。
“伤了脑袋,难免。”贺睦露出同情的表情。“先不说这个,叫跑堂的过来点菜……”
“刚在楼下点了。”江芷灵回道。
贺睦左手边的红衣姑娘为屠莫斟酒。“屠爷请用。”
角落的两名女乐师一个拉胡琴,一位打羯鼓,见宾客寒暄谈话,便停下手上的弹奏过来帮江芷灵倒酒。
江芷灵不习惯地说道:“我自己来就行。”
房里四个年轻貌美的乐伎穿着白粉红黄四色,坐在贺大人身边的是红黄两位姑娘,面容姣好,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白粉两位则文静些,不知是不是这儿的风俗习惯,脸上涂着白白的粉,有点像日本艺伎,不过粉涂得不厚。
以前为了查案,她也去过几次酒店,后来老姜为了让她了解酒店文化,还真的带她上酒家,虽然违纪,但警察上风月场所其实屡见不鲜,只是有没有爆出来而已。
她对上酒家没兴趣,毕竟里头都是小姐,她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实在尴尬,但为了了解酒店生态,还是去了几次。
“不用招呼我,屠爷跟贺大人那儿风水比较好。”江芷灵玩笑地说着。
屠莫没理她的调侃,把话题拉回正事。“大人要现在问她还是带回衙门再问?”
贺睦呵呵笑道:“大公子还真心急,好,那你就把记得的事跟老夫说一遍。”
江芷灵立刻把前晚的事说过一遍,至于黑衣人说的那句“你出卖我们”自然省略不提,假黄金的事也顺带跳过,让屠莫自己决定要不要提。
不到五分钟她就把事情交代完毕,贺睦沉思地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说道:“真没印象谁敲昏你的?”
“没印象。”她前前后后想过好几回,脑子一片空白。
“保不准过几天就好了。”黄衣姑娘说道。“去年跑堂的小六子从楼梯上滚下,撞了脑袋,也是好几天迷迷糊糊的,记不得事,整天喊着头疼,过了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事了。”
“希望如此。”江芷灵附和说道。贺大人问案没清场实在不合格,不过她也不会鸡婆提出来,兴许大人觉得无关紧要。“黑衣人被劫的事……”
“耻辱、耻辱……”贺睦唉叹地敲了下桌面,却没再往下说。
她探询地望向屠莫,屠莫正欲开口,小二端了茶点入内,茶香与烤饼的香味让她精神一振。
“大人慢用。”小二笑容可掬地退了下去。
第2章(2)
江芷灵迫不及待地拿起烤饼包了香喷喷的羊肉馅入口,见她嘴馋模样,屠莫扬起眉。他只与翠娘吃过一次饭,她吃得极秀气,小口小口的,三弟给她包羊肉饼,她却说:“公子见谅,羊肉有股膻味,翠娘吃不惯。”
后来三弟还特意要厨子上些江南菜肴,如此一想,又忆起当日翠娘点了一壶淡茶。
咬了几口,发现屠莫在看自己,江芷灵有些不好意思。“我昨天吃这,挺好吃的。”
“那就多吃点。”贺睦笑道:“我喜欢胃口大的女人。”
其他几个姑娘笑了起来,红衣姑娘打趣道:“厨房的麦大婶一餐能吃十斤牛肉,胃口极好,要不我给大人引见引见?”
几人又笑了起来,贺睦爽朗而笑。“你这张嘴可真利啊!”
气氛一下热闹起来,江芷灵缓下进食速度与他们说说笑,顿时觉得有乐伎们在很好,能炒热气氛不致冷场;再说这儿毕竟是茶馆不是青楼,贺睦除了揽着姑娘外,没其他轻浮举动,她瞧着也不会尴尬。
见贺睦与乐伎们谈笑,江芷灵低声问道:“贺大人可靠吗?”
屠莫瞄她一眼。“什么意思?”
“他是真人不露相,装疯卖傻,还是随波逐流,不求做对只求不犯错的官儿?”
她坦率的话语让他勾起笑,不由得佩服起来,徐翠娘算是下过苦功了,包不准当过戏子,竟能如此快速变换性格,又让人抓不到错处,着实令人佩服,与先前风情万种的翠娘相比,他还比较喜欢现在的这个。
“你打什么算盘?”他喝口浓茶。
“没有,如果他是昏官一个,我就跟他打打太极,混过去得了。”她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当过警察--我是说捕快,对官僚体系有深刻的了解,有时候就是做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给上头看,不犯大错就行。”
“你以前也是混水摸鱼的?”他对她的话还是质疑,但不介意偶尔顺着她的话说,包不准能找出破绽。牛皮吹大了,总要破的。
她摇头。“算也不算,能尽心做的我自当去做,帮不上忙的,一开始还有些愧疚,后来也就麻木了。”
“你们那里的衙门叫什么?”他故意问。
“警察局,其实有分大小,还有叫派出所、分局、总局……”她兴致一来,为他解说不同处。
他耐性听着。她昨天提过一些,与今日所说倒是一样,他刻意又问了几个她提起过的事物,一一比对,却发现与今日说的都对得上,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说谎之人,编列的谎言不知凡几,有时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他刻意反复提起就是想抓漏洞,至今却无斩获。
“来,听曲儿。”贺睦拍手,兴致极高。
“献丑了。”乐伎们开始弹奏,红衣姑娘唱着赶羊小调,轻快活泼,搭着羯鼓咚咚响声,十分欢乐。
江芷灵忍不住也跟着打拍子,小声问道:“你可会唱?”
“不会。”屠莫简洁道。
“我不是说赶羊歌,是男子唱的,豪迈雄壮的。”她追问。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为何问这个?”
“我希望多了解你一点。”她诚实回答。
他惊讶地望着她,黑眸闪过一丝厌恶,她顿时明了他想歪了。
她没好气地回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想引诱你,我若真有那心思,会做得这么没技巧吗?”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地问。
“如果你希望我消失在你面前,你就别老对我有敌意。”她叹气。
他一脸不解。
“反正你听我的准没错。”她拿出最真挚的表情,诚恳道:“如果你能放下对我的敌意,然后我们一起把翠娘的事解决了,说不定我的魂魄就能归位,或者……真正投胎去。”
他的表情转为愕然,她继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匪夷所思又怪力乱神,但我想是翠娘的冤气把我困在她的身体里。我听人说过,只要心愿未了,鬼魂就无法安心离去,翠娘说不定--”
“好了。”他打断她的话。“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送进大牢。”
江芷灵失望地叹气……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屠莫。”
他因她直呼他名讳而挑起眉。
她深思地望着他。“请你放一百万颗心,我对你没企图,更没想要勾引你,所以也请你不要自作多情,老把我往坏的地方想,我只希望我们能屏弃成见、化干戈为玉帛,做个朋友,行不行?”
他没说话,眉头又皱了起来,对她的言行极不赞同。以前的翠娘惺惺作态,现在则是直率粗鲁。
她换个说法。“就当做好事,超度亡魂。”
见他又冷下脸,她放弃地抹了下脸。“算了,慢慢来,慢慢来。”
她拿起茶壶,为他满上杯。“就从一杯茶开始。”她拿起自己的茶杯,也不顾他同意与否,碰了下他的杯子。“敬你,我的脑瘤,咱们和平相处吧!”
屠莫的表情可精彩了,面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下颚抽紧,太阳穴上的青筋像在跳舞似的,一上一下,看得人想笑,更别提一双黑不溜丢的眸子已经赤红得要喷出火来了。
昨天提到自己病死时,江芷灵早对他们兄弟解释过脑瘤,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也是理所当然。她心情愉快地一干而尽,喝光手上的奶茶。
好吧,她承认她是故意的,虽然她真的觉得他就代表她的脑瘤,但她可以选择不说,却偏偏当着他的面提,自是要气他一气,谁让他老摆臭脸给她看,她才不吃他那一套。
“好茶。”江芷灵心情愉快地品评。
“我是你的脑瘤?”他冷哼一声。
“互相互相,我想我应该也是你的脑瘤。”她笑笑地说。“我明白你讨厌翠娘,也晓得你不相信我不是翠娘,只是吾非圣贤,你厌恶我如粪虫,岂能要求我对你温声软语、和颜悦色,难道就你能憎恶我,我却不能讨厌你?”
他忽地笑了,江芷灵明显感觉他紧绷的肌肉舒缓下来。“你说的有理,我也没要求你对我温声软语。”
“大公子果然是个是非分明的痛快人。”她再给自己倒杯奶茶。“再敬你一杯。”
“不用……”
“你不用你的,我敬我的。”她不甩他,仰头又喝一口奶茶,却没豪饮而尽,只喝了一半便搁在桌上。“老天……”她捂着肚子。
“怎么?”她又搞什么鬼?
江芷灵苦着脸道:“吃太快了,胃不舒服。”这身体未免太纤细了。
她原不是狼吞虎咽的人,但生病让她好长一段时间无法好好享受食物,甚至连味觉都受影响,难得借着翠娘的身体又能开始重新享受食物带来的满足,只是吃得快些,没想到胃就抗议了。
“你们说什么呢?”乐声正好停下,贺睦望着两人问道。
江芷灵摸摸肚子,回道:“喝茶喝得快了些,胃不大舒服。”
话毕,贺大人与乐伎又笑了。
贺睦莞尔。“我还想徐姑娘是个娇养的人,没想到举止如此不羁,大口吃肉、大口喝茶。”
“大人见笑了。”她装出一副腼腆的模样。“民女就一粗俗的乡下丫头。”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贺睦笑笑地望着她,双眼却透着一丝精光。
之前翠娘与燕城几个公子多有来往,想来贺大人也略有所闻,江芷灵可以找借口含混过去,但有时不说比说还有用,她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假装淑女地浅啜一口茶。
屠莫与贺睦使个眼色,贺大人心领神会,马上道:“有样东西不知徐姑娘可见过?”他说话的当儿,便让四名乐伎都先出去。
直到四人都退下后,贺睦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木盒,递了过去。
江芷灵疑惑地拿起小盒子。“我没见过这东西。”不就是一个平常的小盒子吗?四四方方的,无任何刻纹雕饰。
贺睦好笑道:“是里头的东西。”
江芷灵恍然,果然后脑被打到有差,智商严重不足,自己都觉得丢脸。她打开木盒一看,一股熟悉的香味窜入鼻中,脑袋晕了一下,翠娘的记忆随着香味跳了出来,是迷香……而且是很强烈的迷香……虽然量很少,但如此近的距离绝对能迷昏一个人。
翠娘早习惯了迷香,因此除了一开始头有些昏外,并未将她迷昏,但她还是假装晕倒在地,否则怎么解释她为何不怕迷香?
贺睦笑道:“瞧她这样,屠爷还有怀疑吗?还认为她与黑衣人是一伙儿?”
昨晚来劫狱的人用的就是迷香,狱卒们全给迷倒在地不省人事,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出牢房,他们没蒙面却不受迷烟影响,不是已经习惯便是事前服了解药。
早上捕头到屠府报讯时,屠莫写了一封短笺让其带回,让他带着迷香到茶馆试试翠娘的反应,还特意让迷香燃烧后盖上木盒,才能在打开时让迷烟窜出。
听见贺睦的话语,江芷灵暗自庆幸自己听从本能假装昏倒,否则还真不好开脱。
“我还是怀疑她与黑衣人有干系。”屠莫说道。
贺睦哈哈大笑。“你还真是个多疑的,我瞧这小姑娘就是想从那些个纨绔子弟身上捞些银子,不过分的话,老夫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个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不会想送些东西?”
翠娘还是聪明的,分寸拿捏得极好,至今没听说哪家公子要告她欺诈,若不是两个富少为她在福满楼大打出手,还不知她暗地里与五、六个公子都有来往。
“你看她是真记不得事了还是装的?”贺睦又问,失忆的事屠莫也在短信里一并提了。
“装的。”屠莫想也没想地说。
虽然屠莫的回答在江芷灵的意料中,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怎么会有这么死脑筋的人。
贺睦笑着喝口酒。“我看着倒是有些古怪,她的言行举止与之前不同。”他曾见过她两次,不过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似乎不记得了。
“她若不精于此道,又怎会有人上当?骗子就是骗子,一辈子都不会改的。”屠莫缓缓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