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泪不停地流。
七……
当那熟悉的挺拔身形再一次在石廊尽头出现时,宁又仪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死死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来,紧张到不能呼吸。这究竟是幻觉还是奇迹?
七紧了紧雷藏给的一件外袍,确认所有伤口都盖好了,这才步入囚室。
“你还活着?”她声音颤抖地问,想伸手去碰他,又有些犹豫地缩了回去。
明明看着他走进来的,还问这种问题七也不回答,朝她走近两步。
宁又仪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黑色外袍,又用力戳了一下,暖的、实的。是的,活的,不是鬼,他是活着的人!她猛地抱住七,放声大哭。
七的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他怔了一会,才僵硬地揽住她。他从未安慰过人,也没有被安慰过,只晓得一下下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真正的伤心。
他知道她不容易哭的。
当年在祭台上,她几乎吓呆了也没有哭。在大火里险些被烧死、被捉后生死难卜,她都没有哭。但今天之内她已经哭了两次,一次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分,而这次是以为他死了。
她的泪水竟是为了他。
这份认知带来的感觉,让七觉得有些古怪。
其实,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都不怕死,甚至,一直希望能够死去。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做为太子的影子而存在,时日久了,早就连自己本来的样子也淡忘了。所以,活着或是死去,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自我。
这样一个人的死,也值得有人伤心吗?何况,为他伤心难过的,还是尊贵荣宠的太子妃?
七的眉头轻轻皱起来。太子妃抱得很用力,紧得他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痛。这痛让他清醒,不至于胡思乱想。
起初的绝望和后来的惊喜交织,直到所有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宁又仪才慢慢平静。他到底怎样?受伤没有?盯着那半新不旧的黑袍,她有些恍惚,想起方才那衣衫破烂的背影。
她仰头问道:“你……受伤了?”
“没事。”
“真的没事?”
闻言,七笑了。他眉目疏朗,笑如清风,一下子冲淡了囚室里的彻涩之气。他说:“我这样子,能有什么事。”
是啊,看他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刚刚受了款待,还好好休息了一番。
她当然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可是——就姑且信他吧。
“不多睡会。”看着她眼下的淡青色,七的语气中有着微微的责怪。
宁又仪急忙松开他,退后一步,低头用力拭眼角的泪。做为一名公主,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维持端庄的仪容,方才的肆意流泪显是太失礼了,她怎么可以失态至此?
她狠狠地擦着泪痕,直到手被拉住。
七拉着她坐下,在她掌心写道——身分暴露。
继而又指了指宁又仪。
——危险。
“嗯。”宁又仪随便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现下,她满心满眼都是他还活着的惊喜,其他事一概不放在心上。
想到他没死,就忍不住要偷笑宁又仪垂下头,不让七看到自己的傻笑。
七也不在意,只让她注意看他的手。
他的左手垂在他俩人之间,长长的衣袖几乎盖住整只手,只露出些许指尖。他把右手恰到好处地覆在左手上,从囚室外看,根本看不到他的左手指尖,但宁又仪却看得清清楚楚。
七右手指尖一挑,只见一道极细的银光如流光闪过,他的左手,中指指甲内竟挑出一个细小的东西,不知怎么晃了晃,就成了一根长长的银针。他左手接过银针,往石墙上一插,轻松地没入寸许,宛若插豆腐一般。
这是什么?宁又仪疑惑抬眼看他。
七倾过身子,背朝着囚室外,开始慢慢地演示银针如何收在指尖,又如何拿出、展开。接连三遍后,将银针递给她。
宁又仪随意接过,只觉指尖沁凉一痛,一颗血珠顺着银针滴落衣襟。
“小心。”七低声道。
反复几遍,她才学会捏银针的窍门。原来这银针锐利非常,一个拿捏不当就会伤到自己,不可硬来,需用巧劲才行。
接下来,再习练如何藏、展、收、放。别看银针细小,练起来却颇为困难,花了近一个时辰,她才勉强学会。
瞧着她将银针收好,七取出瑰月给的金创药,仔细地为她上药。银针尖锐,这一个时辰练下来,她指尖不知被刺出多少细碎的伤口,却一直强撑着到练会。
毕竟是公主,总有些心高气傲。
七反复查看她的指尖,确认再无伤口遗漏才放心。
——手脚被缚,用此解开。
这显然是非常重要的自救用具,七给了她,想必有其深意。宁又仪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静静望着他。
七皱着眉,仿佛在想一件十分为难之事。
剑眉入鬓,眼狭如凤,端的是好样貌,只可惜眉头紧锁,看上去太过忧虑。宁又仪不禁想到骅烨,他苦思时也是这个样子,让人恨不得伸手抚平那纠结的眉。
七是忧心宁又仪的处境。他教给她银针使用之法,那也只能在有机会脱身时一用,而脱身的机会无论多么渺茫,都要她自己能够把握,所以,她需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主意一定,他在宁又仪掌心慢慢写起来。他写得很多很长,把太子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了她。
岁波是宁国都城,前依凤凰山,后靠湄阳河,有龙盘虎踞之势,易守难攻,纵然萨罗军有攻城利器,要攻下岁波城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所以,一定要让萨罗国认为捉到的就是真的太子,这样,他们必会拿其当人质,做为攻岁波城时的筹码。
当萨罗国以为胜券在握时,骅烨会给他们致命的一击——证明他们手中的太子是假的。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军心动摇,加上皇朝大军早已集结完毕,前段日子的连番失利只不过是为了让萨罗国轻敌,将他们兵马一步步引到易于设伏的岁波城,到时伏兵突起,一举歼灭萨罗国的十六万大军。
宁又仪浑身冰冷,仿佛看到那屠战的场面。一将功成万骨枯,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太子骅烨的抱负,金乌皇朝一统天下的野心,代价究竟有多沉重。而这代价,似乎七也包括在内,她有着不好的预感,在七掌中间出心头的疑惑——致命一击?
一箭穿心。我。
“什么?!”宁又仪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惊呼脱口而出。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七的意思。骅烨要证明萨罗国所擒太子是假的,给予敌方致命一击的办法就是——亲自一箭射死七。
这就是所谓完美计划的最后一环。
宁又仪的指尖微微发颤,写出的字都有些歪斜——你为何同意?
职责所在。
这真是极好的四个字,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为答案。她抬头望进七的眼底。无情无绪,静然无波。他是无论怎样的任务,都只当任务去完成的吗?即便要他——死?
一个人,是要怎样的境遇,才会如此无视生死?
宁又仪的心突然痛起来。
风她们眼里的七,是最出色的影子侍卫,功夫最棒,每次任务都完成得最好……但这都是表象,有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想法?有没有人心疼他身上那么多伤?
没有。几乎立刻的,她自己给出答案。影子侍卫是极机密的身分,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少,只有两种——一种是要他完成任务的,另一种是把他当最佳影子侍卫崇拜的。
他一定很寂寞,宁又仪想。
她的情绪变化,七都一一看在眼内。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指了指自己,摇摇头,又指着她点了几下头。
宁又仪霍然明白过来。现在,萨罗国手中没有假的太子,却有了真的太子妃,她的出现,让骅烨的计划更加完美,再无破绽。所以,要被骅烨一箭穿心的,就是她宁又仪。
七继续写道——太子心里。太子妃最重要。全力救。
“是吗?”她低声道,既是在问七,也是在问自己。
太子是自己的夫君,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她无法肯定他的心意,虽然他们相处仅半个晚上,但是她十分了解,太子心中最重要的绝不是她宁又仪,而是整个天下——他真的会不顾一切救她?
仿佛猜到她的心思,七又写道——我更懂太子。
宁又仪微微苦笑。
或许吧。或许,太子真的会因为太在乎她,而放弃这绝好的机会。但是,如果七抱着必死的决心不逃跑,那么替代了他角色的宁又仪,也同样如此。
太子的计划牵涉甚广,小到各路军队,大到岁波城的存亡,她是宁国公主,也是金乌皇朝的太子妃,无论何种身分,她都必须有身为棋子的自觉,不能在棋盘上随意走动。
所以,她一定会乖乖地听任萨罗国摆布,然后成为史上第一位被太子一箭穿心的太子妃。
七一直注视着她。如果她哭泣,他可以为她拭泪.,如果她难过害怕,他可以安慰她。可是她太冷静了,面无表情,只是凝神想着什么。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沉默地,望着她净是苍凉的双眸。
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发生变化,不再需要假扮太子,而是保护太子妃。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区区一根银针实无大用,七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护得她周全,这是他的职责,是他所有任务中,最重要、最不容差错的一项。
灯影摇晃,囚室墙角的油灯亮度越来越微弱,突然灯花爆起,囚室内亮了一下,顷刻间没入黑暗。
那光亮的一瞬间,宁又仪和七都看清了对方的神情,他们都在想——
到了战场上面对面的那一刻,太子那一箭,会不会真的射向她?
第4章(2)
此时此刻,岁波城中的骅烨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假若那一箭的目标是建安,他会不会射?
纵然答案早已昭然,可他忍不住一遍遍问自己,再一遍遍确定。只有这样,他的决心才能够坚定如铁,不被任何事动摇。
骅烨仰头,看那祭台直插 入天,衬着满天的火烧云,更显得洁白、庄重。
他从未登上去过。
当年万箭来袭时,他就在下面看着,只能在下面看着。他看着七救出她,看着她浑身是血痛得大哭,他发誓,此生再不会让她受伤。那是他平生所立的,第一个誓言。
“报——”
“说。”骅烨视线不离塔顶。
“七队已抵塔木城,一切按计划行事。”
骅烨点点头。
暮色越浓,火烧云色彩绚烂,在天空中如一匹匹华彩锦辙,将夕照最后的光华一直燃烧到天的尽头。
黑暗前的绚丽,总是最动人的。
骅烨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直到暮色完全笼罩,那些云彩才渐渐暗淡,隐入夜色中。
手下继续来报,桐城、景州一座座被萨罗国侵占的城池,从他们口中报出。他的网已经撤出去了,所有部署均就绪,只等着萨罗军来进攻了——带着他们的人质。
渐渐地,夜深了,还有最后一队没回报。骅烨静静地等着。
十月刚至,地处西塞的千岁城,夜风过处,侵衣单,沁肤寒。有人走近他身边,跪下道:“请太子加衣。”
骅烨恍若未闻,凝然不动。
风手捧重缎披风,又道:“更深露重,请太子早些歇息。”
“下去。”他冷冷道,依旧抬头望天。
天边挂着一弯弦月如钩,钩住他的心,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两日一夜了。
昨日午时,风意外出现在岁波城,涕泪请罪,说太子妃在凤凰山上失踪,她寻了半日却末果。他当即派出一队士兵去两人失散之地仔细搜寻,但,仔细询问风之后,他心下了然,听到“太子被捉”的消息,建安多半是直接进了塔木城,去救“自己”了。七不会贸然破坏自己的计划,那么,建安十有八、九也被萨罗国士兵捉了去。
她的身分会暴露吗?七一定会竭力掩饰,然而——
出皇城后风未着面具,一路与建安姊妹相称,因此昨日是素面入城,很多百姓都瞧见了,纷纷跪地叩拜,道建安公主不忘故都,在危难时刻回到岁波城,这回必定能够大败萨罗国云去。
萨罗国连续刺杀建安十年,自然识得她的容貌。因此,风的出现等于明白告诉萨罗国,太子妃身分另有玄机。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再等下去,也是白等。如今月过中天,在凤凰山搜寻太子妃的那队还未归来,他在此苦苦等待,只不过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
“把他们撤回来。”
良久,骅烨终于下令。
一直跪在一侧的风领命而去。至此,那万分之一的希望,便也断了。
骅烨看那弦月在云中穿行,看了很久,直到他全身被夜露沾湿,还在看。
他实在是看了很久,脖颈酸痛不已。可若不是一直仰着头,他怕心里的担忧太盛,会从眼中满溢而出。
慢慢地,天色转青,新的一日又将来临。
“报——”悠长的声音由远至近。
骅烨缓缓低头,揉着僵硬的脖颈道:“说。”
“城西发现萨罗国大军。”
骅烨眸色一凛,傲然道:“终于来了。请太子妃至城头。”说完,大步向城西走去。
岁波城头,各将领齐集,宁国国主宁弘远正忧心忡忡地向西张望,见骅烨上来,寒喧道:“太子连日辛苦了。”
他点点头,“分内之事。”
宁弘远忙拱手致礼。
他虽为宁国国主,此时岁波城实际主事之人却是骅烨。宁国兵力薄弱,绝大部分都在墨城布防,萨罗军攻下墨城后,宁国其实已无还手之力,这也是宁国不得不和金乌皇朝联姻的原因。此刻,岁波城的兵力大部分来自金乌皇朝,因此,他虽是骅烨太子的岳丈,可言辞间却不得不恭谨万分。
事实上,从联姻那刻起,就等于他将国家拱手送给金乌皇朝。但,只要能保住这一方城土,谁是主人,就不重要了。
宁弘远叹了口气,如今他最挂念的,唯有那尚不知身陷何处的女儿。
萨罗国大军越行越近,最前方是一排十辆铜质战车。这些战车犹如一个个活动小堡垒,中空可藏人,刀枪不入,威力极大。更厉害的是车后可伸出云梯,哪怕城头箭雨滚石招呼,它都能冲至城下搭上云梯。萨罗国全凭这前所未闻的战车,才能一个月就夺下十数座城池。晨光下,十辆战车闪着冷冽寒光,后面大军阵列,一眼望不到尾。
城头宁国众官员面面相觑。如此大军,怎生抵挡为是?
宁弘远凝目细望,只见那群战车,中有一辆的云梯已高高立起,上面绑着一人,却是看不清样貌。那辆战车前有数匹战马,马上之人都身着盔甲,应是领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