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活着!
她惊喜地转头,发现那丫鬟身上中了一箭,正惊慌地看着她。
自身都难保之际,宁又仪却下了决心,一定要带对方一起逃出去。“不怕。”她扶起那丫鬟,想拖她一起走,却是拖不动。
那丫鬟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摇了摇头,拚命推她。
宁又仪明白她的意思,情势危急,她是要让自己走。可是,为自己死的人,真的太多了……她正要爬过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卡住丫鬟的脚,只听得头上一阵喀啦啦巨响,抬头一看,一截横梁挟着烈焰砸了下来。
她如果立刻爬开,是可以躲过的,但是地上动不了的丫鬟必死无疑。
“走呀!”丫鬟的喊声已经嘶哑。
第1章(2)
可是宁又仪不走—她一定要救出这个丫鬟!
她高举起双手。她要托住那当头砸下的木梁!
如果不能一起活着,那么就一起死了吧……虽然自己是太子妃,可是太子妃的性命就比丫鬟珍贵吗?十年了,为她能够活这十年,太多人死去了。而那些为她而死的人,很多她都不认得,叫不出名字。她的命,真值得这么多人命来换吗?
宁又仪仰着头,看那横梁砸向自己。
“该死,你就不会躲一下?”
说时迟那时快,横梁的灼热已经触及她的指尖,忽然一道黑色人影从火里现身,一把抱住急速坠落的横梁,用力抛了出去。
他是越火而来的—神。
宁又仪怔怔看着他踹走压在丫鬟脚上的箱子,将她抱起。
只有神才能穿过这么大的火!只有神才能不顾一切地用手去抱那燃烧的横梁!
轰然一声,不远处又是一根烧断的横梁砸到地上,这屋子随时有倒塌的可能。
“跟上!”那人一把扯过发呆的宁又仪,将她裹在湿漉漉的斗篷里,往外面冲去。
不管脚下是火还是人,宁又仪紧拽住他衣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他的脚步!她坚信,这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跟着他一定能够逃出去。
哗啦—身上一凉,好像是被人用水当头泼下。
宁又仪从斗篷里探出头。
原来已经到了屋外,许多人一拥而上,有的抱走那人手上的丫鬟,有的围着宁又仪左看右看,忙不迭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夜空泛着火光,那个救她的人轩然立于地面,脸上一只黑色面具被烤得四分五裂,正袅袅冒着青烟。
宁又仪拨开围着自己的一群人,过去一把扯下他的面具。“你……有没有受伤?”
像是没料到她会有这举动,他的眉头瞬间微拢,上挑的丹凤眼更显狭秀。只见他迅速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熟练无比地往脸上扣去。又是一只黑面具,跟烧坏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人戴好面具,整了整,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子妃关心。”语气恭谨,与他的人完全一样。
这人—到底是谁?
正疑惑间,不远处传来一声通报,“太子驾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黑压压一片全跪了下去,恭迎太子的到来。唯有宁又仪站着。
骅烨竟不是用走的,而是飞奔过来,眨眼间就到了她跟前。
宁又仪明眸圆睁,愕然瞧着眼前的太子。他竟长得跟刚才那人一模一样,就连挑眉的神情—她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样的。
这是怎么回事?金乌太子可没孪生兄弟。在努力适应骅烨的大力拥抱,和不时回答他关切询问的同时,宁又仪的目光越过骅烨肩头,偷偷打量着已经站到他身后的那人。
黑色斗篷、黑色面具,夜色里,他就像是太子的影子,唯有一双明澈的眼眸证明他是个活人。
又是喜烛灿灿,又是甜香氤氲。在一间新的洞房里,挑喜帕,饮合卺酒,最后吃百年和合羹,一样一样按照古礼做下来。
就像从没发生过火灾那件事。
所有仪式完毕后,骅烨挥退所有人,拿着洁白手巾,亲自为宁又仪擦脸。被烟熏得漆黑的小脸慢慢显出洁白来,水秀眸子不断闪动,密长的睫毛一下下骚动着他的心。
“呃,我自己来,殿下不好亲自做这种事。”宁又仪小声道。
尽管期待了很久,可是独自面对他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幽深的眸色突然就化开了,彷佛冰雪初融的春潭。骅烨微笑道:“不仅擦脸,以后本宫日日为你画眉。”
他剑眉入鬓、鼻若悬胆,英挺贵气世间少有;他贵为太子、他日为君,身世显赫更是无人可比。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情话呐……
骅烨笑盈盈地看着她脸颊浮起红晕。安插在宁国的密探回报说宁王将建安公主保护得很好,十年来从无任何可疑男子近得她身旁,公主的心尚是一片纯白。呵,真的是一片纯白呢。
骅烨擦去宁又仪脸上最后一点污迹,满意地看了看她净白如脂的脸颊,抬手放下龙凤帐,将她抱入帐中。
宁又仪的心跳越来越快 光灿烂,骅烨一件件脱下衣服,喜袍、外褂、中衫,以及最后一件里衣。微红的烛光下,他的肌肤白皙平滑,渗着薄汗。
骅烨噙着轻笑道:“此等良宵,烨当与建安共享。”伸手又向宁又仪衣扣探去,慢慢解那复杂的团福盘扣。
第一颗扣子还没解开,一股冷然之气已迫向他颈间。
骅烨瞧也不瞧,反手向握着匕首的玉腕抓去,两三招过去,那匕首便架在宁又仪颈上。此时第一颗盘扣才刚解开,霞红绡衫微微露了出来。
骅烨热情的眼眸早转为阴沉,冷然问道:“你是谁?”
气自己技不如人,宁又仪咬牙道:“你又是谁?”
骅烨手上稍稍用劲,她脖子上便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你最好先回答本宫的问题。”
“宁又仪。”
“到现在还想假冒?说!真的宁又仪在哪里?”骅烨的声音益发严厉,有着一种凛然之威,换作别人早吓破胆了,可宁又仪却一点都不怕。
她斥道:“你才是假冒的!”
骅烨眉峰稍拢,不耐道:“本宫只再问一遍,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太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她指向他的左肩,“殿下左肩受过箭伤,你那里却没有伤疤。你一定是假冒的!”
宁又仪语如连环珠,急匆匆道:“那支箭穿过殿下左肩射到我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右肩,“我的疤到现在都还在,你却没有。你肯定不是太子,你……你把他怎么了”话音未落,脸色已是惨白。
宁又仪脑中飞快地转过千百个念头,越想越害怕,这人肆无忌惮地冒充太子,真的太子肯定是遭到不测了。
她忘了自己的处境更危急,直到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伸手解她领口,一层又一层,直到里衣。
他要干什么?没想到假冒太子的人功夫这么好,她本想用匕首逼问出真相,没想到反被他制住。自己死了没关系,这秘密,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吧。
宁又仪想挣扎,略略一动,沁凉的刀刃就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只好认命地躺在那里,任由他解开自己所有的衣服领口,还用力把领子往肩下拉了拉。
伴随一阵凉意袭来,她的右肩暴露在空气中,上面果真有一个浅浅淡淡的圆形小疤。
轻抚那小疤,男人哈哈大笑道:“建安啊,你竟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丫头。”顺手把匕首抛到床外。
愕然……极度的愕然。宁又仪分不出这是真笑,还是死亡即将来临之前的假笑。她只有僵硬着身子,头皮发麻地等待他笑完。
骅烨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是太子,从小就高高在上,学着从各式各样的逢迎中分辨真心或假意。
而这个丫头—她竟是真的关心那个叫“太子”的家伙呢。
骅烨笑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见怀里的新娘吓得身体僵直,不禁又笑了笑,轻轻吻去她颈间的一抹血痕。
“本宫是太子骅烨,这一点,就像你是建安公主一样,毋庸置疑。”
他在她耳边说,声音虽轻,却是语气坚定。如果宁又仪能看到的话,就会明白他的眼神有多认真。
“而祭台上的那个,不是本宫,是本宫的影子。”
宁又仪震惊地抬头,骅烨反应敏捷地及时侧头,保全了他自己的下巴和她的头颅。
“那分明是人,怎么会是影子?”
“影子其实是影子侍卫,他们自小练武,身形相貌都与本宫酷肖,一些危险的场合就由他们代替本宫出面。那次在祭台,就是本宫的影卫替本宫而去的。”
“他……他不是你”
骅烨搂过她,淡笑道:“如果是本宫,现在哪有命坐在这里了。”
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承受那血雨腥风的少年,就是代人受过。宁又仪眼眶一热。“他很可能会死……”
骅烨淡然道:“那是身为影卫的职责和荣耀,就像战士必得死在战场上一般。”
宁又仪的眼中,掉下一滴泪,至此,她信他就是真的太子,可是心却沉入无底深渊—他不是自己想嫁的那个人。
骅烨伸手轻拭那颗泪。“上次让你亲处险地,本宫一直心怀愧疚,后来也帮你寻了数名影子侍卫,明天就让她们来见你。”
“我不要。”她垂下眼眸,轻轻道:“殿下身分尊贵,自然需要影子护卫,建安却是消受不起。”
“建安……”
骅烨想要说什么,宁又仪推开他的手,下床捡起那把匕首。“殿下知道十年来,建安被刺杀过多少次?”
“二十三次。嗯,加上今晚,是二十四。”
他真是够了解自己的。宁又仪点点头。“那,殿下可知,这二十四次刺杀中,一共有多少人死去?”
“这……本宫不知。”
“我也不知道。这世上,谁都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为我而死。他们叫什么名字,家乡在哪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宁又仪强抑着激愤,嗓音却微微地哽咽。
“皇朝大军正在集结,我俩既已完婚,本宫不日便会下令攻打萨罗国。日后,世上再无人敢刺杀我的建安。”说到这里,骅烨的语气已是十分凌厉,那是皇者才有的霸气。“本宫保证,建安,再也不会有人为你而死。”
当今天下三分,金乌皇朝疆土辽阔,实力雄厚,萨罗国与宁国联合起来勉强可以与之抗衡。十年前金乌皇朝与宁国联姻,其实已经象征着宁国对金乌皇朝完全的归附,萨罗国只有两条路可走—要嘛把国土拱手让给皇朝,要嘛拚死一战,但结局依然是金乌皇朝得到萨罗国。萨罗国选择了后者。这十年里,一直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同时不断派死士刺杀宁又仪—宁又仪一死,宁国与金乌皇朝联姻不复存在,或许三国之间能够恢复以前的微妙平衡。
祭台惊变是萨罗国的第一次刺杀,而大婚这日,是萨罗国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可惜也失败了。此夜一过,联姻既成,金乌皇朝与宁国结为同盟,萨罗国已到岌岌可危的境地。
“殿下,即便以后不再有,但那些逝去的,已经永远逝去了。再者,灭萨罗国,又要死多少人?我努力习武,就是希望能够自保,在危急时不要拖累身边的人,可是……”宁又仪叹了口气,在妆台前坐下,细细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精细纹路。今夜的情形,与之前的二十三次一样,自己会不会功夫,根本不影响大局。
妆镜里映出男人的身影,有些模糊,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三岁起,我也日日练武,自保是足够。但,建安,你也看到了,自保不能保天下,不灭萨罗国,永无宁日。我金乌皇朝要坐拥整个天下,又怎能记挂这些许人命。”
宁又仪默然。她明白,这是他的抱负。没错,真正的平和安定是由无数性命堆砌出来的,胸怀天下的人,怎能像她这样目光短浅,为了区区身边人的性命而伤怀,甚至胡乱糟蹋自己的性命—火场中横梁砸下时,她没有理由不先逃的。她身上承载着两国结盟的信任之基,她的命,不仅仅是她自己的!
只是……想起那中箭丫鬟哀怜的目光,她无法不难过。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
骅烨走到她身边,将她颈上的浅长伤口包扎好,柔声道:“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窗纸微微透白,这盼了十年的洞房花烛夜,就这么过去了。宁又仪微微苦笑,正要答话,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门外有人气喘吁吁喊道:“太子,紧急军情!”
一瞬间,骅烨身上的温柔气息尽数敛去。“说!”快步走向门边。
门外那人语速极快,禀报道:“约莫子时刚过,烽火便点燃起来,皇上下令不得打扰您大婚,只让镇远将军安胜之调集军队。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墨城已破,皇上让您即刻上殿议事。”
宁又仪霍然立起。墨城是宁国边塞,临萨罗国,靠金乌皇朝,向来是战乱纷争之地。墨城已破,萨罗大军……侵入宁国了
骅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峻。“建安放心,区区几座小城何足挂齿,整个萨罗国都将是我金乌皇朝的。”如疾风般跨出门槛,忽而又回头叮嘱道:“好好歇息。”见她点头,这才放心离去。
第2章(1)
记忆里,她和那气宇轩昂的少年一起站在祭台上,老祭司亲手占卜他俩的姻缘。他说,金乌皇朝太子和宁国公主的姻缘,是十足圆满。十足圆满啊,站在她身边一起掷龟甲的少年、救她于漫天箭雨中的少年。她等了十年,要嫁给那英勇无匹的命定夫君,他却不是那良人。
一整天,宁又仪生在妆台前,把过往回忆想了一遍又一遍。太子很好,处处能看出他对她的用心,可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太子。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完全就是个陌生人,所谓的十足圆满,只不过是她的一相情愿。所以,从现在起,她得接受现实,丢掉祭台上的回忆。她告诉自己,他——骅烨,才是她宁又仪的夫君。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月色清亮,泄入满室银光。
宁又仪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果然不错,可惜她的新婚夫君现在没有工夫赏月,他甚至没空回太子府,只派了人回来收拾行李。
方才有人回报,太子的行李已经打点完毕,让她过目。她随意翻了翻,见有宽袍大氅,明白了他要去寒地。宁国和萨罗国一在西、一在北,时值森冷之季,殿下大概要亲自出兵萨罗园。宁又仪想了想,将那把贴身收藏的匕首放了进去。
昨夜,那个男人说,日后,世上再无人敢刺杀我的建安。身为太子自然从无虚言,这匕首她是用不到了,不如留给他。而她,也与过去再无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