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儿从小就懂事孝顺,让她嫁进张家,我于心不忍啊。」柳知学长叹。
「你别总把事情往坏里想,前天我才去过张家,张公子才不像外头传的那样,人是瘦弱了些,但看起来挺精神的,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咱们村里那些粗汉子似的,一个个结实得像头牛,读书人毕竟不同,斯文纤弱些理所当然,就说相公吧,不也如此?
「再说了,我也是心疼婧儿,她从小跟着咱们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倘若能嫁进张家,日后吃穿不愁,还有人伺候着,以咱们家现在的光景,能替婧儿找到这么好的亲事已经不容易,万一错过这桩……你真想把婧儿留在家当老姑娘?」
听着常氏细声细气分析,柳知学懊恼全是自己不长进才会连累儿女,倘若他能通过乡试会试,如今家中景况岂会如此?
「好啦,大夫让你别多思多忧,我出门一趟很快就回来,媛儿和宇儿在家,有事的话你唤他们一声。」
「宇儿怎么没跟婧儿去学堂?」柳知学皱眉。
「婧儿就认那几个字怎能教宇儿?万一把宇儿给教坏,日后可就掰不正了。」
「胡说什么?婧儿很有本事的!」
那孩子肖极她亲娘,无比聪慧,在学问上更是举一反三,虽说自己是她的启蒙师,可后来她跟着薛晏学得不少,若她是男儿身,考个秀才应也不难。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明儿个就让宇儿跟婧儿上学堂,你好生歇着吧,我很快回来。」
她在脸上匀了粉之后出门。
嫁进柳家多年,家事一直把持在婆婆手里,她谨小慎微、装弱扮小,好不容易把婆婆给熬死了方能把持中馈,哪晓得钱这么不经花,三两下柳家就成了空壳子,她着实穷怕了,因此打定主意务必将这门亲事谈成,这是为婧舒好、为张家好、也为柳家好的事儿。
媛舒倚在门口,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眉睫微垂,心中暗忖,姊姊出嫁后她真能进恭王府?万一人家不肯呢?不管,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不管成或不成都要试试。
趁左右无人,她偷偷溜进婧舒屋里。
恭王府是什么地方,给小世子请个启蒙师只给一两银子?她才不相信,隔壁云姐儿的表妹在大户人家当丫头,月银都不止这个数,姊姊肯定在说谎。
她左翻右翻、上下全都翻,把每个犄角旮旯都翻透,果然在五斗柜的一角发现一条鼓鼓的帕子,里面有三个银锭子和几个银角子,看吧,她没说错,姊姊身上果然还有钱。
将银子揣进怀里,媛舒笑咪咪走出房间,碰见和小虎子蹲在墙边看蚂蚁的柳宇舒。
柳宇舒不解问:「二姊怎么从大姊屋里出来?」
「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做啥?快去玩吧。」她挥挥手,迳自往外走。
「二姊要去哪里?」柳宇舒追过几步问。
怀中有银,柳媛舒心情舒畅,笑道:「能去哪里?出去走走呗,乖点啊!别乱跑,爹爹在家多照看着些。」
说完,她踩着轻快的步伐往村口走去。
柳宇舒噘起嘴皱皱鼻子,不满。「自己到处跑,还让我乖点。我都快无聊死了。」
小虎子用手肘碰他,问:「你怎不和你大姊去学堂?」
村里有一大半孩童都去了呀。
「娘说大姊教不出名堂,让我别浪费时间,你呢?怎不去?」
「我娘说,种田不必认字,能认得自家的牛就好了。」小虎子抓抓头发憨憨一笑。
两人面对面耸耸肩,又拔起草叶逗蚂蚁。
第二章 误会大了闹乌龙(2)
和常氏闹一场,婧舒心情差透了,虽然她撂下话,虽然她表现得又冷酷又笃定,但她其实明白,身为继母,常氏确实有资格作主继女的婚事,而爹爹性格软弱,说不定枕边风多吹上几阵,许就应下了。
她当然清楚这桩婚事当中肯定有银子的事儿,另一部分呢,是常氏该死的迷信吧。相当无奈,那个大师根本就是个骗子,偏偏常氏把他的话当成圣旨,若非如此爹爹的病早就看出征兆,怎会一拖再拖,拖到得花大钱才能治?
是常氏非要相信爹爹是冤魂缠身,通篇鬼话,生病不吃药却喝符水,更教人生气的是,爹竟也纵容她的愚蠢。
她非常、非常生气,但她明白生气不能解决事情,她必须比平时更冷静,才能面对那些令人无能为力的情形。
她用吸气吐气压制胸腹间的躁郁之气,身为先生不能让情绪左右对孩子的态度。
婧舒刚进学堂,就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先生,快去救秧秧……」
她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豆豆,直觉迎上前。「怎么了?」
「先生,秧秧的后娘要把他卖掉,秧秧哭惨了,他祖母也哭得晕过去,现在家里一团乱。」
秧秧是学堂里成绩最好也最认真勤奋的孩子,亲娘过世后亲爹再婚,从那之后他就没好日子可过,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家务更是从早做到晚。
爹爹心疼秧秧,特地上门劝说这孩子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若是能读书求取功名,到时谢家就能改换门庭。
这话说动秧秧的父亲,但继母死活不同意,最后是祖母拿出棺材本坚持让秧秧上学,而秧秧也承诺会起早贪黑把家务全数做完。
继母这才无话可说,勉强同意让他上学堂,只是上个月秧秧祖母生病,身边银子使得差不多后继母便开始作妖。
秧秧的情况与柳家相似,虽然常氏不敢打骂婧舒,但冷漠、偏心是绝对的,常氏明面上不说,然不时流露出的厌恶让婧舒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便是因着这分同病相怜,她总会多关注秧秧几分。
她先进学堂里,让年纪较大的学生看好幼童后,立刻往秧秧家里去。
「奶奶别担心,秧秧会乖乖不惹祸。」秧秧拉着祖母的手舍不得放。
「奶奶的心肝宝贝不要走……阿隆,你怎不说句话?秧秧是你儿子啊,我们家有穷到得卖孩子吗?」
徐氏不耐烦,频频给丈夫使白眼,嘴上不阴不阳地说:「秧秧不卖,婆婆的药钱从哪儿来?何况这是秧秧亲口答应的,可没人逼迫他。」
「秧秧别走,奶奶活够了,死就死呗不必再浪费钱,柳夫子说你聪明,你有大好前程啊,若是卖身为奴,将来怎么考状元当大官。」
「哼,说得好像考进士跟烤田鼠一样容易似的,要是有这么容易,柳夫子怎么到现在还不当官?」徐氏满脸不屑,读书?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命。
「恶妇,你就见不得我们谢家有个长进的子孙!」
「还嫌弃我呐,怎不先看看自己,当人家奶奶可以这么偏心吗?孙子好几个呢,怎就只供大的?左邻右舍看在眼里,还当再娶的不值钱,连生的孩子都不值钱。」徐氏说得尖酸刻薄。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隆烦躁起来,忙扯开老母的手,对秧秧说道:「快随你主子去吧,别在这里闹事,好看吗?」
祖母的手被扯掉,秧秧看一眼父亲和继母,双膝跪地、用力磕头,道:「秧秧走了,求爹爹善待奶奶,一定要给奶奶请大夫,奶奶的病不能再拖。」
阿隆敷衍道:「知道,我自己的娘当然会上心。」
「如果真的上心,会舍不得花钱请大夫,却给妻子买银簪?秧秧别傻,你一走,你爹转身就会把你奶奶给卖了。」婧舒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气息未稳就急着开口。
「你凭什么管我的家务事。」徐氏怒道。
婧舒将秧秧拉到身后。「凭我是秧秧的先生!卖别人生的孩子,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不怕秧秧的母亲夜半上门,找你讨公道?」
徐氏气急败坏,明明同意卖儿子的是那口子,到头来却是她成了千夫所指,算什么啊!
「怎一个个全指着我的鼻子骂?搞清楚状况好吗,又不关我的事,是他爹要卖他,是他奶奶缺银子治病,是他自己乐意到高门大户吃香喝辣,关我屁事,我冤呐!」她扬声大喊,还抹两下不存在的眼泪。
婧舒握住秧秧的肩膀,认真道:「你可知道入了贱籍,任你再聪明、再有才能,也无法参加科考?难道你要为一点银子,放弃自己的人生?」
秧秧哭得双目红肿。「奶奶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很想说:缺多少钱、我给!
但婧舒很清楚这时候强出头不聪明,常氏正张大双眼等着吸干她的血,如果让常氏知道恭王府给的月俸是十两银,日后啥盘算都甭想了,但是让她眼睁睁看一个好孩子断送前程?办不到。
犹豫再犹豫,她举目四望,发现围观者除村民之外还有一名男子。
他的长相平凡,身材略高,是那种放在人群中很难被看见,看见了也很难记住的人,但他身上的蓝色锦绸价值不菲,腰间的琥珀腰带更是价高,而他身后那匹趾高气扬的白马更非凡品。
令人注目的是站在白马旁边伺候的小厮,虽穿着寻常但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姣好、风度翩翩,尤其那双凤眼特别勾人。
哪个主子会把这样的小厮带在身边,拿来衬托自己长得多不足吗?
所以是他买下秧秧?他怎会看上一个七岁小男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带回家还得好好养着,买秧秧于他何用?
刚想到此,视线从清秀俊逸的秧秧转到白马旁的小厮,猛地倒抽气,娈童二字浮上,他、他竟是要……
瞬间,「冲喜新娘」与「娈童」画上等号,同病相怜的婧舒在怜惜秧秧的同时想起自己,怒气爆涨。
她懂,越是需要谈判的时候越要冷静,但是在脑袋和心脏炸掉之际,沉稳、理智难觅,她只想冲着人一顿吼叫。
她大步上前,直到站在男子身前才发现这男人的身材并非略高,而是非常之高,她得把头仰得发酸了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更坏的是,他平凡普通、缺乏记忆点的五官当中,有一双不普通的眼睛,像一潭深泉,乌黑、深邃,能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这一对眼,她不想弱下的气势不自觉地……弱了。咬紧下唇,她告诉自己,此事攸关秧秧未来,不能让步。
「秧秧年岁尚小,不知公子买下他要做什么?」她虽强抑怒火,但明眼人都看出她有多愤怒。
她凑近,他又闻到淡淡的玉兰花香,他喜欢这种气味,非常、非常……喜欢。席隽细观她的眉眼鼻唇,她长得相当清秀,说美艳?谈不上,但她的皮肤相当好,白里透红、粉嫩得能将男人心化成一汪春水,她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充满灵气,他尤爱她眉宇间那两分英气,让她看起来像个侠女,特别是加上现在怒气冲冲的质问表情。
看着她,席隽想笑。
她是真的不认得他,即使他们已经见过一面。难怪江呈勳老说他长像太平凡,便是看上十来遍也记不住。
江呈勳总自豪道:「只有我一眼便把你给牢记,阿隽、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特别有缘分?」
听听这话,能不让人想歪?
不过这与缘分无关,江呈勳本就记忆力超乎常人,他没学过武功,但视力、听力、辨闻力、记忆力甚至是敏锐度都异于常人,这样的人不管学文习武都该有一番成就,可惜他硬是让自己长成一株平庸苗子。
江呈勳说自己是混吃等死的命,席隽却道:「等你活得够久就会明白,能够混吃等死也是种幸运。」
「说得好像你活得够久似的。」唠叨是江呈勳为数不多的本事之一。
等待他回话的婧舒像只张开尾翼的老母鸡,把秧秧护在身后。
席隽不解,怎么会这般生气?穷人家卖孩子的还少了。如果是同情他能够理解,至于愤怒?他不懂,莫非……灵机一闪,她想到「那里」去了?
小姑娘从哪里知道这等事?难得地,不苟言笑、严肃惯了的席隽想逗逗她。
「秧秧年纪虽小,『调教』几年也足堪使用了。」他挑两下眉毛,恶意地舔舔嘴唇,透出几分好色模样。
见状,婧舒气疯,她就知道他有病。该死的,有钱就了不起?有钱就能够睥睨天下,把世人踩在脚底?
这股怒气不仅仅是对他,也是对张家。
「你读过书吗?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你怎能放任自己的快乐,造就别人的痛苦,你就无法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一句句,她咄咄逼人。
「我恰恰是因为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才会付这笔银子,秧秧不是想为祖母治病?秧秧父母不是想要摆脱一只拖油瓶?我带走他,恰恰顺遂谢家老小的意愿。」
「秧秧尚小,什么都不懂,他不知将会面对什么困境,你怎能诓骗他?」
「这话有趣,我诓骗了他什么?姑娘要不要说清楚,让大家评评理?」
石铆讶异地瞄一眼主子,今儿个……他看看天、看看地,天地很正常,没有变色征兆啊,爷怎么会说这么多?爷性格清冷从不与人多言,连恭王爷想同爷多说上几句,爷总一脸不耐烦,怎地对上这位姑娘就话多了?
娈童一事岂能当众说出?他摆明欺负人!一口气堵上,婧舒咬牙暗恨。「总之你不能带走秧秧!」
听着两人对话,徐氏心急如焚,卖孩子本就不名誉,何况卖的还是前妻的孩子,邻居们不当面说也会在背地编排,就算她有一百张嘴巴也说服不了旁人此事与她无关,她已经够憋屈的了,他们还在家门前闹这出?
怎地,非要整得谢家鸡飞狗跳,她的脊梁骨被戳得乱七八糟?
大步上前,徐氏冷眉冷眼。「我家乐意卖孩子,席公子乐意买,关你什么事?你要真心疼,行,你把银子拿出来,我立刻把秧秧转卖给你,三十两,一两都不能少。」
三十两?够买六个能做事的大丫头了,年纪小小的秧秧竟卖得这天价,不必怀疑了,定是被卖入火坑,她岂能看着秧秧……冲动了,她咬牙道:「我买,给我一点时间,我把钱凑齐给你。」
哈哈……徐氏掩嘴大笑。「好大的口气,这满村子上下谁不知道柳家穷成什么模样儿,有那等本事,你先凑银子给柳秀才治病吧。」
「我会给钱的。」她斩钉截铁道。
「鬼才信,好啊,要给钱也行,立刻马上现在就给。」徐氏朝她伸手。
她噎得婧舒开不了口。
毕竟有个会读书识字的柳秀才在,多数村民还是尊重柳家的,听见徐氏的讥讽,村民虽不至于跟着起哄,却也明白徐氏没说错,柳家确实是败落了。
「柳姑娘,谢家的事谁也帮不了,你虽心疼秧秧,可人各有命数,你还是先回学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