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边站上老半天的柳媛舒道:「如果张家那么好,我嫁吧。」
反正她早就受不住这样的生活,没有金簪玉镯也罢,现在连朵头花都买不起,过去身边的小姊妹都羡慕自己有个秀才爹,可如今……她看一眼陈旧的鞋子,越发厌恶起现在的柳家。
常氏一听,气得跳起来拍上她的背。「胡说什么?你怎么能嫁到张家?张轩是个病秧子,能活多久都不晓得,你、你……气死我了。」
「既然张家不好,娘何必非要让姊姊嫁?」
「婧舒有张家能嫁就不错了,咱们家连半文钱嫁妆都给不起,谁会要她?」
「难道我会有嫁妆?」柳媛舒不屑轻哼,家里是什么情况她比谁都清楚。
「你不同,你长得漂亮,若是能够碰上贵人,可就飞上枝头了呀。」
女儿模样长得好,比起当年被送进宫的隔房姊姊都漂亮,这般美丽的女儿自会有锦绣前程等着。
「娘这话就甭再提了,乡下地方哪来的贵人?何况我这身穿戴……能入贵人的眼才怪。」
娘总说她是享福的命,说等爹爹当上官员,她便成了官家千金,到时若有机缘遇见公侯皇子,定会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相信了呀,可爹能考得上当官吗?对爹对娘,她失望透顶,傻子才会再把娘的话当真。
「小时候娘请大师给你们姊妹算过命,你姊姊生生世世孤寡,你却是富贵命。」若非如此,怎会张家一开口她立刻应下?婧舒命该如此。
何况大师也说,婧舒八字不好,越早出嫁柳家能越早从噩运中脱离,柳家的楣运都是她带来的,只要她一走,柳家就得救了呀!
常氏这话说太多次,柳媛舒都懒得听了,撇撇嘴,坐下来添饭,她不管弟弟、爹爹吃了没,硬是把里头的白米全给捞走,拿起筷子在菜盘里挑挑拣拣,没找到能入口的,跑进厨房翻半天,翻出最后一瓢糖,全往粥里浇了。
三口两口把稀饭吃掉之后,转身往外走去,她受不了这个贫穷逼仄的家。
见亲生女儿这样,常氏摀着脸,抹抹眼眶,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没事,只要媛儿碰到贵人就好了。」
第一章 卖菜谱遇贵人(2)
站在「夕霞居」前面,仰头看着匾额上的三个字,犹豫好半晌,直到小二向她投来目光,婧舒才深吸气走进去。
这是亲娘留给自己的,她不愿意拿它换钱,但是燃眉之急已至,除了这个,她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亲娘留下来的东西几乎全被卖光了,只剩下一箱子书,全是亲娘写的,大部分是故事,几十本很有趣,却被父亲认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说,那些书陪伴了她的童年时光,带给她极致的快乐。
当中夹杂十来本食谱,她很清楚它们有多值钱,那些菜的做法与祖母手把手教会自己的有很大差别,祖母说母亲有一身好厨艺,御厨都比不上。
她不确定祖母的话里有多少夸张成分,但她确定它们能够留在自己手里,最大的原因是常氏不识字。
常氏虽是官家女,却是庶出,她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认为女人最大的资本是美貌。在官家长大的常氏,多少有几分心机和手段,也许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但用在懦弱的柳知学身上就太足够了,要不柳家怎会败得这么快?
婧舒的厨艺是从母亲册子里头学来的,今天她挑出三道家常菜,想把方子卖掉。
突地,里面冲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圆圆滚滚的小身子撞上来,婧舒连退几步才站稳,许是被撞疼了,男孩指着她放声大哭,随后跟上的奶娘连忙奔上前,对着婧舒就是一阵乱喷。
「你眼瞎吗?这么大个人,走路还不会看路?」
婧舒皱眉,这是什么人,连道理都不讲的,一上来就开骂?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说错了吗?我家小少爷金尊玉贵的,要是被你撞坏可怎么办才好,你赔得起吗?」奶娘咄咄逼人,脸上明摆着「我就是高你一等」。
「这位嬷嬷有没有说错话?」
「我还能说错?你可知我家少爷是谁?是恭王府的小世子,不管走到哪里只有旁人让的分,没有旁人能说的理。」
听懂了,意思是她错就是错,不是她错也是她的错?
细看那孩子,他长得粉妆玉琢,一双眼睛黑溜溜,很是讨喜,这年纪的孩子正是性子养成的时期,被她这样教导……突然觉得很可怜,这年岁的孩子该懂得是非对错了,让她灌输这种谬误想法,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儿?
婧舒凝声问:「你家主子知道你这般教养孩子吗?」
「什么意思?你在指责我吗?」
「指责这件事轮不到我来做,我只不过怀疑主人家知道你试图教会小少爷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身分就是道理,做错事不用负责任?」一句接过一句,她的口气和缓、不急不躁,纯粹讲理。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想越俎代庖管教我家小世子?」
「我没这等功夫,不过你这性情,确实不适合带孩子。」丢下话后不再理她,婧舒弯腰、目光与男孩相对。「你在急什么呢?为什么跑这么快?」
小男孩与她对上眼,婧舒口气温和,眼睛含笑,弯弯的眉、弯弯的眼,弯弯的弧度让人想与她亲近,于是眼泪收拾起,他瓮声瓮气道:「我听见卖糖葫芦的声音。」
「你想吃糖葫芦?」
「对。」他左看右看后说:「可是……不见了。」
方才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敢小心翼翼问爹爹可不可以下楼买糖葫芦?爹爹没理他,害他咬紧下唇、把难受往肚子里吞,还以为没机会了,没想到隽叔叔竟然开口让他下来,爹爹一点头,他连忙往下冲,但还是慢一步。
婧舒看着满腹委屈的孩子,心生不解,这身打扮,分明不是吃不起糖葫芦的穷人家孩童,怎会为小小的一支糖葫芦难受?「你很想吃吗?」
他点点头后又摇摇头,矛盾得让人看不懂。
婧舒问:「想吃?不想吃?」
男孩乖觉道:「爹爹说男子汉不能吃糖,那是女人家吃的玩意儿。」
什么鬼话,天下的糖全卖给女人了吗?但她没反驳,只笑问:「那你爹爹有没有说男人要吃什么?」
他反射道:「男人要吃苦。」
严父?辛苦的小包子,才几岁啊,她摸摸他的嫩脸。「所以你一直在吃苦?真了不起。」
他鼓起腮帮子,理直气壮回答,「我还没长大,长大后才要每天吃苦。」
尚未启蒙?她温柔道:「好吧,那么在预备吃苦之前,能不能先吃一点点糖?」
「你会做糖葫芦吗?」
「会。」她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伙计、掌柜,他们表情绷紧的模样让人想笑,不就是个孩子,需要这么紧张?她问:「我能借用厨房吗?」
「当然能。」这可是恭王世子呐,只要能把小祖宗安抚好,做啥都行。
婧舒点头应下。「在我去做糖葫芦之前,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小男孩满头雾水。
「方才你撞到我,该同我道歉。」
「道歉?」摇头,他还是不懂啊。江瑛只晓得啥事不如己意,哭就对了,自有人会替自己出头。
婧舒怜惜地扶住他的肩膀,可怜孩子无人教导。「你该说对不起、我错了。」
男孩闪亮亮的大眼睛望住她,为了吃糖复述她的话。「对不起,我错了。」
「很好,知错能改,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做好。」婧舒捧住他的脸说。
软软暖暖的掌心贴在脸上,男孩突然笑开,从娘亲过世,再没人会温柔摸他、冲着他笑……男子汉不能哭的,但他憋不住眼眶泛红,天真无瑕的脸庞带上两分薄忧。
她不解小小孩童怎会有这副世故表情?下意识地,她轻抱了他,男孩微怔后,胖胖的小手圈上她的腰。
放开男孩,婧舒走进「夕霞居」,经过店门口时没注意站在门口的男子,她一心琢磨着要做怎样的糖葫芦?
这里是酒楼饭馆,必定不会备上鸟梨,要用什么东西取代?
婧舒的不上心让江呈勳惊讶无比,她竟没瞧见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发生过这种事啊!不是他自视甚高,实在是他长了一副天人之姿,英挺帅气、斯文俊秀、丰神俊朗,哪家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他,眼珠子不会巴巴黏上?可是她……
第一次被人无视,心情太微妙……说不清是有趣特殊还是颇感难受,挑挑秀眉、耸耸肩,江呈勳大步上前。
奶娘见着他,连忙屈身请安,他不看她一眼,心中却道:那姑娘没说错,这奶娘是该换了。
「爹。」看见爹爹,瑛哥儿巴巴地望着。
烦!他不喜欢儿子,却也没心思教训他。寒声道:「进来!脸还没丢够?」
瞬间变鹌鹑,瑛哥儿低下头,乖乖跟父亲上楼。
门打开,厢房里有一名男子,姓席单名隽,江呈勳认为两人是莫逆之交,当然,这是他单方面认定,席隽从没为这话买过单。
江呈勳也不懂,为啥自己对席隽就是会忍不住崇拜,他还比自己小两岁呢。
何况瞧瞧他的五官,普通到令人发指……呃,这是客气话,更贴切的形容是——丑到罄竹难书,不过他有双带着淡淡悲怜的清润瞳眸,彷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似的,重点是他无所不能,文章诗书、武功、朝政、军事……什么事都会那么一点。
他问席隽,「你怎么办到的?」
他回答,「时间多嘛。」
听听,这是什么鬼话?每人一天都是十二个时辰,江呈勳用来吃喝玩乐都还不够,他竟多到能把天下学问都精通个遍,这不是明明白白的讽刺打脸?
席隽看一眼进厢房后就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垂头丧气的男孩,他劝道:「多疼疼儿子吧,有个人可以疼、可以爱,是很幸运的事。」
方才的事,席隽全自窗口看见了,若不是争执声太大,江呈勳怎会追到楼下。
「这话说的,好像你没人可疼似的。」阿隽那副模样,想被人疼是困难了点,想找个人来疼……不就翻手覆手的事儿。
「我确实没有。」他接下江呈勳的话,为自己倒酒,慢条斯理喝下,上好佳酿在他嘴里失却味道。
「那……」江呈勳顽皮地挑挑眉毛,装模作样地往他身上一靠,笑道:「那你多疼疼我呗,我缺人疼。」
席隽咧起一个让人心惊胆颤的笑意,问:「确定?」
「这有什么好不确定的。」江呈勳轻嗤一声。
「被我疼爱的人都会死于非命。」他夹起鱼肉放进嘴里。
面无表情地说上这么一句教人毛骨耸然的话,天生胆大的江呈勳被吓到了,他连忙挥手。「别胡说八道,这话要是传扬出去,哪还有小姑娘敢喜欢你。」
淡淡笑开,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道:「也许我注定一世孤寡。」
「别告诉我什么天煞孤星,你要真相信了,就大大毁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别说话,吃菜吃菜。」
「给你儿子夹菜。」席隽横眼望他。
江呈勳耸耸肩、吐口大气后,乖乖照做。
很寻常的动作却让瑛哥儿傻眼,他看着碗里的肉片,傻憨憨的,盯过半晌后,把旁边的饭菜全吃了,独独舍不得把那片肉放进嘴里。
席隽看见,轻摇头。「大人的错别算在孩子身上。」
他知道啊,但每次看见瑛哥儿,就会忍不住想起大皇子,忍不住……想要泼屎粪,也不想想他小时候是怎么对待自己的,长大了、需要了,就想要他靠队?屁啦!怕他死得不够快?
「你不知这小子刚刚有多横,哈,还拿他亲爹名头作筏子呢。」他酸溜溜道。
席隽没理会呈勳,却转头看瑛哥儿。「知不知道你奶娘做错什么?」
瑛哥儿认真回想,片刻后道:「她仗势欺人?」
「这是其一,但更严重的错误是——在其位、谋其政,身为你的奶娘,不该为旁人做事。」
席隽似笑非笑地望向奶娘,只见她脸色瞬间发白,很明显,她听懂了……
好友的意有所指,加上奶娘的不打自招,江呈勳恍然大悟……捧杀?他们想把瑛哥儿变成另一个没用的废渣——和自己一样?
江呈勳怒目一瞅,奶娘腿软,趴跪到地上,一句话都出不了口,只能频频磕头。
「非常好!」江呈勳一笑、举箸用菜,彷佛没看见瘫在地上的奶娘。
这时门被敲开,小二走进厢房,挂着满脸笑,把几个盘子往桌面上一摆,道:「这是柳姑娘给小公子做的糖葫芦,临时找不到鸟梨,姑娘用仙楂、葡萄、桔子……数种果子做成,柳姑娘叮嘱,别让小公子一口气吃太多,会坏牙的。」接着他又将另外三个盘子摆上。「这是蒜泥白肉、薯饼和三杯鸡,请王爷和席少爷尝尝。」
「我们有点这些菜吗?」江呈勳道。
「回王爷的话,这是柳姑娘亲手做的,她今日本就打算到『夕霞居』卖菜谱,没想会冲撞到小世子,还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柳姑娘一回。」
掌柜在尝过滋味后立刻拍板,把这几道菜加入菜单中,现在柳姑娘正在教大厨呢。
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席隽,伙计忍不住想帮柳姑娘多说几句好话,以便揭过这一桩。
「柳姑娘觉得抱歉,便给小公子做了糖葫芦,希望小公子会喜欢。」伙计把糖葫芦往瑛哥儿跟前推,笑得牙不见眼,只差没说:吃人嘴软啊,可别再抓着事儿不放。
江呈勳一笑,柳姑娘觉得抱歉?睁眼说瞎话,人家口口声声全是道理呢。
「需要卖菜谱,怕是日子不好过,若你想给瑛哥儿换个伺候的,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席隽建议。
明知瑛哥儿身分高贵,正常人躲都来不及了,还非要孩子讲理认错,这种人懂得坚持,确实适合带孩子。
对于席隽的话,江呈勳向来言听计从,何况就这么点小事儿,他哪有不应允的?「麻烦传个话,请柳姑娘上楼。」
「是。」
站到厢房前时,婧舒摇头,还是招惹上了?恭王爷打算亲自替儿子找回场子?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敲门,反正躲不过,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呀。
「进来。」
很好听、很年轻的男音,希望待会儿对方说的话和他的声音一样好听。
婧舒走进厢房,看见跪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奶娘时有些讶异,猜错了吗?
抬眼望向江呈勳,这一望、目光黏上,不能怪她,是人就有追求美的本能,瞧瞧他的眉眼鼻唇,便是最好的画工也画不出这等容貌,更别说他一身夸张打扮。
屋里没有花,他却裹在花团锦簇当中,窄袖银红色深衣袍子上,金丝银线在领间袍角衣袖间堆叠出各式云纹,腰间一条琥珀腰带,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白玉扳指,右手无名指上还有枚紫金兰形花戒,漫不经心地目光中带出一丝优雅的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