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柳媛舒还在景新院伺候,自己走这一趟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只是客居王府她无心惹事。
何况心那么伤、那么痛,哪还有余力应付其他。
「王爷说,有一件事是关于隽哥哥的,他必须告诉你。」
席隽有话要传给她吗?
见婧舒不语,秧秧又道:「王爷让我同姊姊说两个名字。」
「哪两个名字?」
「也臧大师和越清禾。」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心头震惊,席隽不会也不该把这些事告诉旁人,所以……他想透过江呈勳告诉自己什么?
想也不想,她起身道:「走吧,我去见王爷。」
推开门,江呈勳半躺在床边,无聊地把玩着帷帘上的流苏。
不久前梁铮刚来过,他说:「我已经调查清楚,此事确实出自三皇弟手笔,对不起,现在我无法动手,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会让他付出代价,你的伤、阿隽的命,需要有人来清偿。」
梁铮悲愤的神态历历在目,过去总觉得天家人真诚缺货,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赤诚之心,但愿日后他登基为帝还能保有此心。
这次差事办得极好,皇帝下旨封赏,忠勇侯提了爵位成为忠勇公,但席定国身边就剩涓涓一个女儿,又无法再生育子嗣,这爵位提不提还真没啥鸟用,倒是金银珠宝送上好几车。
恭王府也赏赐不少,但江呈勳的爵位是不可能再往上提了。
倒是皇上把席隽三品散骑常侍的差事给了他,许是不相信梁铮所言,想亲眼见证他有几分本事吧,也或许只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
无所谓的,他对这种事压根就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婧舒……
「王爷,柳姑娘到了。」
闻声,江呈勳立刻坐起来,这一坐伤口扯动,痛得他龇牙咧嘴。
「快快有请。」
王爷扬声喊,那声嗓大得不像病人,连站在门外的婧舒听见了。
她在侍卫的恭请之下进入王爷房间,然尚未走到床边,仅仅是目光相接那刻,她愣住了。
心脏陡然增添速度,呼吸变得喘促,她在发抖、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她不确定,但直觉告诉她……是的……
眼眶瞬间翻红,她瞠大双眼死命盯着江呈勳的眼睛,慢慢地一步步上前,她吞下哽咽,抹去眼底湿气,她需要确认。
她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却明白,婧舒认出他了?这一定是心灵契合。
过去几天,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他想要试着用各种角度切入,让她不至于太惶恐,他甚至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她,但是……她晓得了。
婧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当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时,再次咽下哽咽。
「你是席隽?夏侯渊?秋鹏、阿乔……」在她喊过许多名字之后,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李清。」
后脑处一阵发麻,这已经不仅仅是心灵契合可以解释得通,但这时候什么解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他面带微笑,向她展开双臂。
还需要考虑吗?不必的,失而复得已是天地间最大的幸运,她只想感激上苍的原宥,只想感激诅咒终于解脱,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圈住他的腰。
痛!伤口牵动,他紧紧咬牙。
但他也笑得满面幸福,感谢老天终于停止惩罚,感激老天终于把爱情还给他,他有满腔满腹的谢意想要传达。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们在这个拥抱中,一点一点证实彼此的存在。
时间慢慢过去,阳光透入窗桥,在地上投下光束,无数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他们都看见了,却也都不在乎。
「你怎么会知道?」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但是她能听懂。
「我想起来了,想起我的前世今生,想起晰晰的哀愁。『也臧』添土加草,大师不是旁人而是地藏王菩萨,祂心慈,特来渡化我们这两个蠢人。」
一段爱情纠结千年,还有人能够比他们更蠢?
「你什么时候见过也臧大师?」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那个咒语诅咒的不仅仅是你,也困住了我……」她娓娓道来千年经历。
「所以你看见我做的每件事。」
「是,我看见族人被诬陷,有人群起放火烧山时,是你领着他们遁逃。」
他笑答,「对,我为他们又做了一回皇帝。」
「我看见了。」他早已不耐烦当皇帝,他对权势地位已经失去感觉,他甚至觉得政治令人厌恶,但是他为了她的族人,再当了一次皇上。
天下人都以为是族人助他上位,殊不知是他刻意传出的谣言,让百姓以为他们是天人降世。
登基后,他从族人当中选出国师,予以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此世人不再以诡谲目光看待族人,也因为他将族人带出山林,让他们与百姓通婚,他们不再是特殊的存在。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那些冤亲债主都怀着满足重新投胎了。」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江呈勳失笑,好像什么话都不必再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能够找到我、认出我?」
「因为你身上有一股只有我闻得到,旁人却闻不到的玉兰香,并且你的右方锁骨有一朵红莲胎记。所以在『夕霞居』我一眼就认定你,可惜你被江呈勳的容貌吸引,没多看我一眼。」
讲到江呈勳时,他指指自己的脸,惹得她弯眉笑开。
「美貌只是一种别人对自己的肯定,没那么重要的。」
「我是俗人,需要这种肯定,但是你没有肯定我。」他指控。
「喜欢美好的人事物是天性,但懂得欣赏美好的内在则是一种学习,肤浅的我不懂得一眼找到你的好,但成熟的我与你相处后学会欣赏你,甚至喜欢你、爱上你,你有多么美好的内在啊,你像块暖玉,虽然不如宝石般耀眼,却有丰富底蕴,让人想要用一辈子去了解、去挖掘。」她卯足劲夸奖、放出一堆彩虹屁,招惹得他的桃花眼上开出朵朵桃花儿。
「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
「跟我娘学的。」
听见她提及娘亲,他说道:「当年我曾经见过你母亲。」
「我知道,你是那个说书人,而我的母亲是那个小女童,她对你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该放下。』而你说放下是你终于开始心疼自己,你不愿意心疼自己,你说老天爷要让你体认自私的谬误……」捧住他的脸,她认真对他说:「你不是自私,是从来没有人教会你爱,你以为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势才能弭平童年的伤痛、才能让自己不再害怕,你拼尽力气往上爬……」
他接下她的话。「到头来,想得到的都到手了,我却不快乐。能带给我心平和满足的,只有清和宫那株玉兰,只有里头的一桌一椅,只有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女子,以及她留给我的……满满记忆。」
她都知道的,他坐在她的椅子上,不知道想起什么似的傻笑着,他躺在她的床上,翻来翻去滚个不停,几十岁的老头子了却笑得像个孩子,只是他总是笑着笑着泪水便翻出眼眶,笑着笑着便苦涩盈满脸庞……
「在你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你常带我飞上树梢头看星星,记得吗?」她问。
「记得,风把你的头发弄乱,但乱了我心的不是头发,是你笑得乱七八糟的笑容。」要是早点知道,心痒痒的感觉就是爱,会有多好?
「我们很无聊,总是玩着我跑你追的游戏,像个孩子似的。」
当上皇帝后,他的笑总是带着某种目的,再也不是纯粹的开心。
「很无聊,却也是李清一生中最开心的光阴。我们抓鱼烤着吃,后来御膳房做得再精致的鱼,都没有我们烤的好吃。」
「烧焦了还好吃?」黑糊糊的鱼啊,整条鱼找不出三两口能吃的,但就两口也是他一口、她一口,他们合力吃掉。
真的是「合力」,他们合力做过好多事,他们是再有默契不过的两个人,要不,怎能成就一场江山?
「非常好吃,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有鱼、有山有水,而且你就在我身边。」
那时候他不懂得爱情,只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惬意,后来她带给他的帮助远远胜过惬意,于是他便忘记,于自己,她的价值不仅仅是「有用」而已。
直到失去了,直到坐在高堂上,直到手中握紧各方势力,却突然发现没有她的龙椅……无味且无趣。
说到那年,他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快乐、很开心,彷佛那些个午后又回到他们身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婧舒道。
「什么秘密?」
「我娘来自数百年后,她留给我的话本、书册,通通是来自数百年后的智慧。」她是从母亲留下的手札里推断出来的,这些东西除了她再没人看过了。
「有那样的智慧,她竟没替自己争取到好光景?」
「她是心悦父亲的,因为喜欢,愿为柳家竭尽心力,父亲并没有辜负母亲,只是老天爷给她的时间有限,否则她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每个人终归有自己的去处。」
「嗯,那江呈勳呢?」他回来了,江呈勳却走了。
「也许下一世,他会有更好的人生。」再不需要当这个被压抑得无法呼吸的王爷,他是不是如释重负了?
「希望。」
「等我好起来之后,我亲自上柳家求婚。」
「恭王迎娶小民女?你在说笑吗,皇上能够同意。」
「皇上不只同意,还会欢欢喜喜、大张旗鼓的同意。」肯定还会编传出一段情爱佳话,把他们的感情传得天下皆知。
「为什么?」
「我这可是『示弱』,不找有权有势的岳家,只娶秀才之女,足见我这人多么天真率性、毫无野心。」
「但我爹娘那里有我和席隽的婚书。」
「旁的困难,偷一张婚书难吗?王府养一堆人,可不是吃白饭的。」更别说那些玄字辈的隐卫,此时他无比庆幸在离京之前让他们奉婧舒为主子。
「媛舒呢?她打定主意要入王府后院,听说还是王爷亲口应允的。」
「这点她倒没说谎,呈勳想与我当连襟……见鬼的连襟,他傻了!」
「如果知道我要嫁给恭王爷,常氏肯定不会点头答应,就算你以身分压人,说不得还要逼着你买一送一。」常氏要是不想办法拿捏一二就不是她了。
「那么我去求皇上赐婚,嫌脑袋多余的话,常氏大可以试试抗旨。」到时他会给她拍掌鼓励,为她的勇气喝采。
「涓涓呢?我同她说过要当她的嫂嫂。」
所以她打定主意要为自己守寡?没喝酒他却微醺了。「看你瘦成什么样子,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只要负责好吃好睡、把肉给养回来,剩下的事,通通交给我。」
「好。」她笑着点头。
「应了便要马上做,所以现在……陪我睡一下?」
「好,我再重承诺不过。」
她除去鞋子躺到他身旁,搂住他的腰,把脸窝进他怀里面。
她已经很多天没法好好睡觉了,松下这口气后,她才发现自己疲惫到极点,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她就熟睡。
看着她的睡颜,他轻轻笑开,闭上眼睛也睡了。
他又梦到那年,那年夏天好热……蝉在树上叫得热烈无比。
「阿清,它们这么吵,吵得我睡不着。」
他的大掌轻轻压住她的耳朵,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并没有。」她摇头。
他把她的头揽进怀里,长手臂将她裹紧,闭着眼睛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她笑问:「阿清,这么吵、你为什么还能够睡着?」
他说:「不吵啊,因为我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
「哦?它们说什么?」
「它们在说晰晰喜欢阿清。」
一听,她笑开颜低声说:「它们说的对。」
然后,蝉鸣入耳不再感觉吵嚷。
然后很多很多年,他不许太监把蝉黏下来,所有的蝉全都聚到清和宫。
然后他在每年夏至,在蝉鸣声中安慰自己……晰晰喜欢阿清……
第十二章 轮回千年终圆满(2)
席隽出殡那天,江呈勳领着婧舒、秧秧和瑛哥儿去了忠勇公府。
看着突然然老了十岁的席定国和突然长大的涓涓,心里都有几分难受。
出殡时,白发人不送黑发人,是涓涓亲自送哥哥入坟,是她在哥哥坟前行礼如仪,是她对着哥哥说:「哥哥放心,有我在,席家不会倒。」
她明明伤心,却半滴泪水都没掉,她明明害怕,却挺直背脊、强装勇敢,她的表现让所有人都竖起大拇指。
回程,婧舒一路牵着她的手,瑛哥儿和秧秧陪在她左右。
「姊姊不当我嫂嫂了,对吗?」涓涓问。
江呈勳一本正经接话。「阿隽重伤时托付本王,让我娶柳姑娘为妻,并将席姑娘视为亲女,我承诺他了,我会用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涓涓讶异地望向江呈勳,濒死让王爷改变了?他以前根本不会搭理孩子们。
「所以姊姊要当王妃吗?」
婧舒低头,狠狠咬住下唇,她逼自己态度凝重。「这是你哥哥的遗愿,我定会帮他完成,我绝不会让他死不瞑目。」
涓涓犹豫半晌问:「那姊姊还会疼我吗?」
「当然会,我会继续陪你长大,继续给你讲故事,会像过去那样心疼你、照顾你。」
听她这么说,涓涓终于放下心。「姊姊心疼我就好,不必陪我,现在我要花更多时间陪爹爹,爹爹只剩下我了。」
听见这话,江呈勳忍不住心疼地搂住她。「涓涓是个好孩子。」
回府后,二仃人来到书房前,涓涓敲门走进去,看着双眼通红的父亲,得而复失的心痛让他夜不能成寐,整个人变得苍白而憔悴。
她握住父亲的手,坚定道:「爹爹别伤心,席府有我呢,我会好好撑着。」
这话多教人鼻酸,她只是个小丫头啊……席定国展臂,将她抱上膝间,他苦笑道:「爹还不老,还能撑得起这个家,爹会护你疼你,不再让你受委屈。」
「可爹爹受委屈了。」姊姊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伸出小小的手心,抹去爹爹纵横老泪。
「爹爹觉得愧对祖先,断却席家香火。」
香火?涓涓懂的,岳君华总是口口声声说席庆是席家唯一的香火,所以……席家需要一个男孩,对吧?「爹爹,女儿不能当香火吗?」
「傻孩子,当然不行。」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吗?」姊姊说了,遇事不要急着解决情绪,要冷静下来才能顺利解决事情。
看着女儿认真的目光,他笑了。「可以啊,以后爹爹给你找个赘婿,生下席家孙子,就能够延续香火。」
「赘婿是什么?」
「赘婿和女婿差不多,但以后要住在咱们家,生的孩子要姓席。」
「就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