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水低头望着他粗犷五官,鼻尖突然涌上一阵酸楚。
手指抚过他疲惫眼窝,听见他满意咕哝声,她一掌伸至他颈下揉捏着他僵硬如石的肌理。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她的十指穿入他的发丝里抚着头皮。他长叹了口气,反掌握住她的手,睁开眸直望入她的眼里。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问。
“待会儿还有事要做。有个大食商人想用他的货换回一批铁器及绣货,我得先看过清单,新一批白瓷及马具也等着我监定后才能送货……”他说着说着,眉头便又拧起来。
“不能让人为你多分摊一些吗?除了生病之外,我没见你好好睡过。”指尖画过他眉宇那一道皱痕,只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一番。
“你早些把府里的事上手,田管事能跟着我,我便能喘口气了。”他说。
“除了田管事之外,便无其他可信之人吗?总不能老把担子往一、两人身上压吧?”她问。
“我头一回做生意时,我的合伙人拿光银两,走得不见人影。我几年积蓄全落空,最后甚至得在附件矿区挣钱,才有法子养活我和我娘。”他说起往事,又是一阵脸红脖子粗。“如果我再遇到那家伙,我铁定给他几拳,让他跪地求饶……”
“别恼了。”她摸摸他的头,笑着说道:“若不是那人卷款而逃,你便不会懂得挖矿之事,便不会以铁矿致富。”
“你这是妇人之仁。”他冷哼一声。
“也许我是最毒妇人心。你把府内之事都交予我,不怕我居心叵测?”她反问道,故意龇牙咧嘴一番。
“你在南方时,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在北方时,又成了我的人了。我怕你做什么?”他理所当然地说道,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也许我是以退为进。”她不服气地昂起下颚,觉得被他认定做不了坏事,实在无趣。
“你还不够吃定我吗?”耶律烈大笑地捏住她的小巧下巴,大掌也顺着她的颈背往下抚去,一脸不满地说道:“这几天没吃饭吗?怎么还是瘦得跟把柴一样?全身没几两肉,我随便咬个两口还会碰到骨头。”
“你满脑子下流念头。”李若水红了脸,推了下他的肩。“况且,再怎么瘦,气色总还是比你好。你待会儿还要出去吗?”
“我一回家,你就急着赶我走?”他粗眉一拧,没好气地说道。
“我是想你留在家里,把你当成大爷服侍。”李若水搂着他的臂膀,盈盈一笑,自然而然地便知道该如何顺苦虎皮摸。
“那我自然要留下。”耶律烈心情大好,浓眉大眼里尽是笑意。
“用过晚膳了吗?”她就怕他忙到忘了吃饭。
“方才在马上吃过四个窝窝头,现下不怎么饿。”
“姑娘,热水送到。”田管事在门外大喊一声之后,领人送进一小盆热水。
“请问姑娘、城主还有何吩咐?”田管事问道。
耶律烈一语不发地指指李若水,一派自在地偎在她身边。
“让他们先送上热酒及沐身热水,还有我刚才做的火腿炖肘子、莲子鸭羹、松子冰肉甜糕。一个时辰后,城主会到书房去处理事情,届时便麻烦田管事别让他忙过子时才回房。”李若水轻声说道,完全是一副贤内助模样。
“什么冰肉甜糕、莲子鸭羹,听得人口水直流。”
“待会儿你就能全吃到了。”李若水拿起洗手用具,先在他身边摆好盛水盘,再用铜杯盛了水,从上往下淋水帮他净手。
耶律烈靠在墙边望着她,整个人晕陶陶却又感动无比。
这是头一回,他忙碌终日之后,有个人如此细心地照料着他。
“我在作梦。”他傻笑地说道。
“人生正是一场梦。”所以她才会从南方流转被卖到北方为奴,却又被他给带回了身边。
她真实的梦境都还没这么荒唐哪!
“所以你日日皆会如此温柔相对?”他不想傻笑,可唇边笑意就是忍不住。
“你少作梦。”她呛他一声,眸里温柔笑意霎时转成聪黠。
“哈哈,这才算是你会说的话。”耶律烈将她的手拢在掌里,认真地问道:“田总管开始教导你府里之事了吗?”
“明日开始吧。我已立志要将你这府里金山银山全都收归己有。”她口气很狂妄,水眸灿亮如星。
“你开心便好。”耶律烈大笑出声后,长指挑起她的脸庞,认真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想要我帮你做的?”
“我现下只希望我爹娘、周婶、夏大夫能快点抵达。”她望着他,不觉便脱口说出了自己身世。“其实,他们并非我的亲生爹娘。我是在三岁时在城里街上与家人走失后,被我如今的娘给带回家照顾的。他们从没隐瞒过我不是他们亲生女儿一事,待我的好却更甚亲生。只是,爹这几年体弱多病,没法子再教书,我不忍心他们挨饿受苦,才会四处挣银子……”
他听着她娓娓道来她的一切,知道这表示她已将他视为自家人了。
他感动地抚着她的发丝,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并在心中对天起誓,再也不让她受到一丁点的苦。
那……他该娶什么样的正室入门,才不会让她受苦呢?
唉!都怪他太重誓言。
第7章
十多日之后,李若水在田管事全心教导之下,已经将耶律府里的行事规则都弄得一清二楚。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耶律烈给了她多大权限。这府内的所有采办、记帐、来往银两纪录,全都归由管事负责。耶律烈甚至打算付银两给她当成薪饷,这根本是她不敢奢望之事。
知道能经由自己的手赚进银两,她的感觉不知有多踏实。
耶律烈待她极为慷慨,他在屋内新添了一个紫檀大柜,放的却全是她的衣服。从名贵狐裘至寸缕寸金的云罗披帛、龙凤纹锦,无一不备。各色名贵金银首饰,更像是天上掉下来似地,一件件地往她那儿堆。
他就只想着把最贵的物品送给她,哪里知道常人哪会挂着比指头遗粗的金颈链,还有戴着比拇指还大两倍的翡翠、珍珠在手上呢?
她当然晓得这些银两对他而言,无非九牛一毛。但最让她动容的是,他可以不厌其烦地伴着她裁制新衣,为她挑选首饰。却总是在花了太多时间陪伴她之后,每每要在夜里挑灯与帐本夜战。
他甚至没让她喝避孕药汁,更让府里人喊她“夫人”。若不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侍妾身分,她会恃宠而骄的。
他待她的好,无话可说。因此,她如今什么也不多想,只求专心做好分内事。
这日,她才刚试拟好春节各类用品清单,还没来得及出房忙碌,耶律烈便已冲进书房先逮住了她。
“我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头一件便是,你爹娘和周婶及夏大夫再过四日便可以抵达北夷城了。”
“他们还好吗?我爹的身子能行吗?”她兴奋地揪紧他的手臂,一连迭地问道。
“你爹娘此回北行,全是皇帝老子规格,马车卧榻、婢女、奴仆、卫士十人随行,走上几个时辰便会休息。加上有夏大夫在,保证累不着他们一分。”耶律烈大拍胸脯,声如洪雷地说道。
“你真好。”李若水雀跃到坐不住,跳上他的腿间,揽着他的颈子,高兴到连腿儿都晃动了起来,一张水灵气质脸孔也变得孩子气了。
耶律烈抚着她的发丝,从不曾为谁着想过的心,此时却巴不得连天上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第二个好消息便是,我的人逮到了成驼,逼问出当初卖了你的人口贩子,现在正要人循线往上找。”等他找到人之后,看他如何整治他。
“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与谁结了深仇大恨。你没伤了成驼或其他人吧?”她不爱与人结怨,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
“银子一撒下去,比拳头还厉害。”他冷哼一声,一副老子有钱、无所不能的蛮横相。
李若水对于他的有钱大爷模样,没法子苟同,只是追问道:“你对成驼怎么了?”
“他好吃懒做,靠的只是祖传家产,早晚也会死得很难看。”他只不过是准备和成驼做同样生意,好让他更快兵败如山倒罢了。“还有啊,我顺道派人去查了晋王与那个朱芙蓉是否有掳人嫌疑,谁晓得他们竟然订亲了。”
“是吗?那恭喜他们了。”可惜了晋王的斯文哪!
耶律烈看着她脸上遗憾,他双颊一绷,怒声追问道:“你该不会还在记挂着当时和晋王一搭一唱的事情吧!”他除了出口成“脏”之外,其他的什么文章典故全都不懂。
李若水怔愣地望着他横眉怒目模样,好一会儿后才回想起他所说事件。她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会把那事放在心上,如今仍在吃醋哪!
她望着他麦色脸庞上的不是滋味,忽而学起他一脸不痛快的表情。
“我是没记挂晋王什么,倒是你可懊悔了吗?朱姑娘可也是京里的明珠一颗。”她冷嗤一声,微噘起唇。
耶律烈一听到她酸酸的话,他心里当下大喜,顿时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了起来。
李若水见状,只得忍住笑意。
幸好耶律烈只在她面前露出这孩子心性。否则以他如此喜形于色姿态,岂不在生意场上任人宰割吗?
“我连朱芙蓉长得是圆是扁都没注意,哪来懊悔?”耶律烈大声嚷嚷道,仍然一迳咧着嘴笑。
李若水抿着唇挡住笑声,一本正经地点头。
耶律烈看她似乎仍介意朱芙蓉一事,喜出望外之后,说话便更加没了遮拦。
“别说朱芙蓉是圆是扁,我不知道。朱芙蓉也不过就是个富豪之女,我的正室该是王族名门之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李若水的笑意则在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原来——他的正室之位是为名门贵族之女而虚悬着。
她发抖的手掌紧揪住裙摆,对着他强挤出一抹笑容,急欲表现出不在乎模样。
他给的已经太多,她不能再奢望什么。
耶律烈望着她身子轻颤模样,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我……我……”他的话梗在喉咙,犹豫着是否要说出真正原因。
“无所谓,我早晚都是该面对这些的。”李若水戴上云淡风轻面具,低声说道。
他瞪着她若无其事神色,忽而伸手扣住她手腕,浓眉蹙得死紧。
“你当真不在意?”耶律烈粗声逼问。
“我若在意了,你会改变心意吗?”她如星黑瞳望入他眼里。
耶律烈说不出话来,只好将她紧揽进怀里,孬种地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伤痛。
“我在我娘面前许过誓……”他嘎声说道,也顾不得怕她觉得自己蠢直了。
“你甭解释。”她不想听。
他想挑起她的脸庞,但她却挣扎着不愿抬头,因为不争气的泪水泄漏了她的心痛。
叩叩——
门外响起一声轻敲。
“何事?”耶律烈不耐烦地问道。
“董王爷派人送来野生紫茶,使者正在门口等着您的回音。”田管事在门外说道。
“退回去,我用不着那种东西。”董王爷送礼是存何居心,他很清楚。
“是。”田管事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若水趁着他分神说话时,一溜烟从他怀里离开。
“人家送来总是善意。”她站至桌后,力持镇定地说道。
“收了东西还要回礼,我哪有那个闲功夫。”他大步走近她,朝她伸出手。“过来。”
李若水故意绕着方桌,始终与他维持着不近不远的一桌距离,故意让他抓不着人,让他脸色难看,是她唯一能做的小刁难。
“董王爷送礼而来,倘若只是想示好而无所求,我可代你处理回礼之事。毕竟你人在商场,总不好多结恶缘。”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紧盯着她的眼,缓缓地说道:“董王爷徒有王位,却因嗜赌而败去家产。他有个女儿,镇日就指望靠着这个女儿来穿金戴银。”
“那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与这样一门亲家结盟,是他攀缘于你,而非你有求于他。”她完全不闪躲地直视着他。
耶律烈被她一语道破心中那股傲然之气,心里又恼又心疼着她。
“你竟然猜得出我在想什么,怎么就不懂得我对你的用心呢?”他哑声说道。
“我宁可自己傻一些……”李若水忽而飞快地跑向门边,只想在泪水夺眶而出之前,远离他身边。
耶律烈一个箭步往前,大掌勒住她的纤腰,不许她远离。
他手劲勒得紧,她喘不过气,痛苦地揪紧眉心。
他旋即松手,转而握住她的肩膀。
“我在我娘坟前许过誓,一定要娶个……”他低吼着,想把话给说清楚。
李若水捣住他的唇,美目闪着水光。若她接受了他的理由,她便会说服自己永远与另一名女子共享丈夫,她不甘愿啊!
至少现下还不能甘愿哪……
“不论我正室是谁?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安身立命之处,懂吗?”耶律烈死盯着她的眼,以烙印似的强度吐出口。
“我只信我自己,所以我会努力做好管家工作。”让自己成为比他的正室更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耶律烈望着她眼眶含泪的倔强小脸,恍若看到当年咬着牙什么苦也要吞的自己。
不过男子本该有气吞四方的气势,而纤弱如她就该由着他守护不是吗?
耶律烈伸出手掌捣住她的唇,换他不许她开口。
“我耶律烈发誓只要我有一口饭,就一定先让你吃,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沉声说道。
她黑眸里泛出泪光,百感交集的心绪却让她闭上眼不再看他。
他叹了口气,无言地揽她入怀。
他许过的誓一定会做到!但他从没想过,他许过的誓言居然会伤害到他最在意的女人。他怎么就不能更狡猾一点、更懂得变通一些呢?
“好了,我得要去忙。”她抬头在他下颚印下一吻,拉开他大掌的箝制。“你也快去处理你的事情吧!”
他还不想放手,一迳定定地盯着她。“总之,你想做……”
“我想做什么便去做,是吧?那就放手让我去做吧!”她嫣然一笑,后退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他怀里翩然飘开,向来处事果决的他,此时却不知道该对她如何是好。
三日后傍晚,李若水与田管事一同处理完春节例行之事后,不想给自己太多时间胡思乱想,她坐回书房里,拿着毛笔书写名册。
她已弄清楚了府里婢仆的脾性及专长,正依次将他们编列入适合之处。而她每日也拨出半个时辰,教导那些有心认字的人习字、筹算之技。
日后机会便比别人来得多些!
“李姐姐,华媒婆来访!”李若水的贴身婢女小环敲门后进入。
李若水抬头,柳眉轻蹙,无论怎么回想,就是找不出田管事曾经提过任何关于华媒婆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