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过来些。”她娇笑着招手唤他。
他不敢反抗,乖乖坐过去。
裴若衣带着神秘笑容,纤纤玉手在装满针线、布头与绣件的绣花竹篮里摸出一只荷包,“这个给你带在身上,我前些时候去土地庙求了平安符,我把它放在荷包里了,你带在身上,可保平安。”
“给我的?”他小心接过,忍不主爱惜地摸了又摸。
荷包是宝蓝色丝缎外料,略呈心型,针脚细密扎实,两边缀着同色的短穗,缎面上绣着一条五彩云龙,神灵活现,仿佛快跃然而出。
“喜不喜欢?”瞧他那阖不拢一张呵呵傻笑的大嘴样子,像是得到什么无价宝似的。
“喜欢喜欢,喜欢极了。”他欢喜得翻来覆去地瞧,“我从来没有收过礼物呢,你放心,我会当宝贝一样好好收着的。”
裴若衣鼻头一酸,差点没掉下泪来。这可怜的大傻牛,好会害她想掉泪。她又挨近他些,从他手中拿过荷包。
“你一个大男人,又是工头,比不得那些富贵公子哥,不好把荷包挂在腰带上,就收在胸口的里袋中吧。”
“嗯,你说什么都好。”
他毫无异议,乖乖坐着让她一双小手睡开前襟,珍而重之地把荷包放入内袋中收妥,她又仔细地把他的扣子一颗颗扣回,忍不住唠叨。
“你穿得太少了,这里比京城冷好多喔,不过仲秋的样子,天色就早早黑了,别人家都还没劈柴烧暖炕呢,我就急急让月婶烧了,我好怕冷呢……”
红嫩的小嘴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他却一点都不厌烦,他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用命令的口吻叫他做这个干那个,喜欢她使小性子的样子,喜欢她对他好,更喜欢她向他撒娇。
他的痴心妄念,随着两人共同生活的时日增加而日渐茁壮,他不再一沾枕就能很快睡去,常常整夜想着她、念着她,然后因不能拥有她的空虚而心痛无眠。
“呆啦?”纤纤食指点了下他宽宽的额头,裴若衣娇笑着调侃他,“月婶在叫吃饭呢,平时不是早早就寻去外厅了吗?怎么今天那么不积极了?在想什么?”
艳若桃李的雪嫩小脸凑到他眼前,水汪汪的媚眼儿里全是甜甜的笑意。
他一张黝黑大脸照例红透,抓抓脑袋,憨笑道:“没有。”
“那还不快去吃饭,保子。”
裴若衣轻啐一口,从暖炕上下来,穿上绣鞋,随着他来到外厅用饭。
她没看见全佑福背过身时,脸上瞬起的凝重。
两人坐定后,月婶端上一大陶盆羊肉汤,随后又用铁盘端来厚厚一叠有十几张之多的壮馍。
羊肉汤上浮着薄薄一层乳白色的羊油,散发出近似羊奶的味道,吃惯的人认为这味道鲜香无比,吃不惯的人则觉得膻味太重。
“小姐特意嘱咐我把汤汁做得厚些,我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些羊肺和香菇,羊肺很鲜嫩的,腥味也没那么重,小姐不能吃羊肉就吃羊肺和香菇。”月婶边说边端上几道腌渍小菜。
全佑福早已闻香而动,拿过一个空的大碗公,舀来厚厚一碗羊肉汤、宽粉条、羊肉、羊肺、白蒜、香菜、波菜、香菇、粉的、白的、黄的、录的,好不诱人,他也很能吃辣,挖上一大勺红辣油,把又厚又硬的圆饼壮馍撕开,泡到羊肉汤中,唏哩呼噜,大嘴一张,大半碗就嗑下肚去。
裴若衣惊得小嘴微张,月婶先笑开了,“从没见过全爷这么能吃的男人,一张大嘴吃四方后肯定有福气。”
滚热的羊肉汤刚下肚,他额头上立刻冒出汗珠,被月婶这么一说,全佑福不好意思的嘿嘿憨笑两声,“我就是能吃,我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也这么说过我,我那些兄弟小的时候都怪我太能吃了,大伙一吃饭,在桌上抢得可凶了。”
你这呆瓜一定抢不赢。裴若衣翻个白眼,夹了一块辣白菜放到他碗里,“吃慢些,又没人跟你抢,吃太快对胃不好。”
“喔。”全佑福听话的细嚼慢咽。
看她筷子一动也不动,就知道她根本吃不惯。
他抬眼示意月婶,月婶点头,又转回厨房,没多久便端着一碗八珍羹走进来。
睇着眼前热气扑鼻、香味四溢的甜羹,裴若衣满脸疑问。
月婶赶紧解释,“全爷晨起上工的时候,就嘱咐我炖八珍羹给您吃了。”
“你吃不下羊肉汤,不要勉强自己。”全佑福指指她面前的八珍羹。“快吃这个,很补的。”
“我已经很强壮了啦,你再让我吃得这么好,早晚变成大胖猪。”裴若衣嘟囔着,但还是欣喜地端起甜羹,开心的吃起来。
嗯,好好吃,配着月婶巧手腌渍的小菜,真是无上的美味。
这道八珍羹,用料讲究得很,将精选的鸡茸、山楂、耨苓、薏仁、莲子、红枣、山药、江米粉、白糖、红糖、胭脂米、香糯米放在一起,用文火熬煮两个时辰,汤汁浓稠、清香滑润、入口即化,补是大补,可也贵得很。
为了小姐,这全爷可真舍得花银子,看来她以后得好好伺候小姐才成。月婶在一旁暗暗提醒自己。
看她吃得那么开心,全佑福心里也喜孜孜的。
但该面对的,终究还是不能逃避。
“晚上吃完饭,我……有些话跟你说。”
裴若衣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轻快答应道:“好啊。”
正巧,她也想替他量一下尺寸,等靴子做好后,就可以给他做上一件御冬用的棉袍。
第6章(2)
“你说什么?”
裴若衣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她抚着胸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暖炕上,原本喜悦的心情被这噩耗惊得支离破碎,一张小脸白得吓人。
这么多日来,她一昧耽溺在全佑福所撑起的幸福中不可自拔,忽视了尚关押在大牢中的父亲、叔伯和兄长们,老天看不过了,才无情降下这样的噩耗惩罚她、打击她,让她痛恨自己,唾弃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
裴若衣完全无法接受,她猛地站起身,揪住全佑福的襟口,早已泪流满面。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爸亲、伯伯、叔叔和兄长们全被皇上……处斩了?”
如果可以,他多么不想亲口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可事实就是事实,早晚她都要知道。
“我们还在买卖城的时候,他们就被皇上下令在午门腰斩示众,随后通告贴满了全国各地,现在皇榜还贴在衙门口,你想看的话,我明日带你去。”
他有那么多疑问想问她,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好时机,所以他选择沉默。
“是我,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去,也许能救下他们。”
眼泪滚落,她自责痛苦的表情让他心痛,他把她揽进胸口,牢牢抱紧,低声安慰:“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当时都自身难保了,哪来的能力救你的家人?”
她在他胸口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只能陪着她暗暗伤心难过。
她哭着哭着,开始捶打他胸口,“都怪你,都怪你,为什么要救我……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现在、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的世界真正崩塌了,她所有的亲人都没了,从此以后,她就真的是这世上孤单飘零的一抹浮萍,再不会有根,也没有爹娘可以撒娇依靠了。
她紧紧抱住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从今以后……她真的……就只剩下他了。
之后裴若衣过了十几日恍恍惚惚的生活,时间对她来说,完全不具意义,月婶叫她吃,她就吃,全佑福叫她睡,她就睡。他还在她床边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装睡,他一离开,她就睁开眼睛,直到天明。
在全佑福告诉她真相的第二日,她就要他带她去看皇榜,果然没错,她的家人被午门腰斩。
从那之后,她就不说话,也不流泪,整日浑浑噩噩,看得全佑福心痛又心急,找来大夫,吃了十几种宁神退火的方子也不见效。
一日一日,全佑福眼中的光彩也跟着渐渐褪去,下工回家后,就到她屋中,把她抱在怀里,点点陪她,安慰她的伤心。她总是不理他,身体上的疲累使他也不再费力遮掩,她瘦,他比她瘦得更快。
这一切,月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始终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裴若衣却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日,月婶见屋外阳光好,就扶着裴若衣来到庭院中,让她舒服地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小姐,您要是觉得冷了就叫我。”
裴若衣丝毫没有反应,月婶叹了口气,转身去忙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听得大门响起一阵急躁的拍打声,月婶去开门,还没问上一句话,就被进来的一男一女猛地推到一边。
男的,她认识,是大毛,那双不正派的眼中露骨的邪念,让裴若衣忆起过往难受的回忆。
她缓缓回神,柳眉紧紧蹙起。
“原来是玉食堂的薛大姑娘,您是要找全爷吗?他还在玉食堂没回来呀……”月婶显然认识与大毛一同前来的艳丽姑娘,她赶紧上前打招呼,不想却被那位姑娘一把推开。
“这里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听出这位姑娘是玉食堂掌柜的大女儿,她一副气势汹汹、目中无人的态度很快激起了裴若衣的反感。
“薛大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月婶好歹是我的人,该怎么吩咐她是我的事,哪里敢劳烦姑娘费心。”言下之意就是,睁开狗眼瞧清楚,我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
“呦,瞧你这外表娇滴滴的,一张利嘴还真是不饶人。”她薛大姑娘可也不是软柿子,“你和我全哥是什么关系?凭什么住在他租的房子里?”
这位薛大姑娘还真是直接,不过那口酸起,轻易让裴若衣听出她倾心于全佑福的事实。裴若衣咬紧银牙,极力压下胸口翻涌的酸意,即使吃醋,她也不想跟这位薛大姑娘一个样。
“说话呀,舌头被猫咬了。我就知道你这狐狸精不是个好东西,瞧你那骚媚样,我全哥那么老实的人,被你这种女人勾了魂去,自然是百依百顺,你尝到甜头了吧?所以才缠着他不放?”
薛大姑娘越说越激动,忍不住上前推了裴若衣一把,态度咄咄逼人。
“你给我说啊,你和全哥什么关系?说啊说啊!”
裴若衣被她推得心头火起,就快忍不住要恶言相向,但转念一想,那不是正中了这女人的下怀,要开骂,她肯定骂不过这位显然在市井中长大的姑娘。
说她是狐狸精是吧?好,她就真的当一回给她瞧瞧。
她抽出襟口的帕子,故作不屑地挥挥身上的灰,绝美脸蛋浮上不经意的笑。
“姑娘都说我是勾引全爷的狐狸精了,干嘛还明知故问地追着我问?”她眉眼微挑,眼神妩媚。“本来全爷买下我时,我还怕他待我不好,处处防着他,谁知跟着他时间长了,才知道他有多会疼人。”
她那一连串甜蜜羞涩的笑,把这个薛大姑娘气得七窍生烟。
“你、你果然跟大毛说的一样,淫荡、下贱的女奴、婊子!”
“你!”裴若衣脸色一凛,瞪向一边隔山观虎斗的大毛,他那副得意扬扬的模样,让她又气又怕。“两位今天来,不知全爷知不知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两位就留下来等全爷回来吃饭,我好好把这事跟他详细说一说。”
懒得再跟他们打交道,直接祭出全佑福,就是要他们自己识趣点,赶快走人。
一听她这样说,薛大姑娘和大毛脸色都白了。
“你可真会挑拨离间。”大毛口气阴阴的。
“莫非你上次被全佑福悀打是为我挨的?我还真是不敢当,你有本事再多待一会,我会试试更厉害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想重新回味一下被我挑拨离间的下场?”裴若衣丝毫不松口,本来心里为了家人就很难过了,今天又碰到这种气人的事,她没耐心应付他们,挥手叫月婶,“月婶,麻烦你帮我送客。”
大毛不敢再久留,悻悻然走了。
但这位薛大姑娘的醋意可真是不能小瞧,她虽然怕全佑福回来见到她这副泼妇样,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来这里吵闹质问,但全佑福都要被这个狐狸精抢走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哼,你倒是能言善道,这么本事就不要赖着我全哥啊,大毛说你以前是官家小姐,呦,我倒不知道天底下的贵族小且何时像你这样不要脸皮了,死缠着男人不放,像水蛭一样,不把男人的钱吸光就不罢休。狐狸精!”
“我爱全爷、我敬着全爷,我愿意跟着他,他也喜欢我做他的小尾巴,你说对了,我就是狐狸精,我就是水蛭,至少全爷是我的,你却连全爷的半根手指都摸不着。”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她的话顶上去,再加上毫不在意、满面春风的笑容,气不死她……才怪!
“你你你……”蘬大姑娘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怎样?”若以为她外表娇滴滴,深受礼教束缚而合该是受气小媳妇的话,那可是大错特错。
“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意离开全哥了?”
“对。”她想也不想的答道。
“即使他为了养活你,一个人干个人的活,累得咳血,你还是不肯放过他?”
“对。”微乎其微的停顿了一下,她还是直接答。
“他为了让你过好日子,自己在我家吃糙糠,你这狠毒的女人是想害死她才罢休吗?就这样你还不打算离开他?”
“对。”眨了眨眼睫,眸中闪过一丝晦黯,她仍是咬着牙答了。
“算你狠,但我绝对不会把全哥让给你的,你等着瞧!”薛大姑娘从怀中抽出一条很是眼熟的白绢帕,拭着泪水,哭着跑出去了。
裴若衣呆站半天,直到月婶走上前担忧着看着她,她才回过神来,颓丧地跌坐回躺椅。
“月婶,你老实告诉我,她……说的可是真的?”
月婶犹豫半天,才缓缓点头,“小姐,全爷一开始就不让我跟你说,他这些日子为了赚钱带你去京城,白日不但在玉食堂干活,晚上吃过饭等你睡下了,他又去东城的煤矿干活,像这样一根蜡烛两头烧,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恍了恍神,她凄清一笑,“都是我拖累他,我早该想到的,他不过一个小小工头,哪来的银子租下这么好的宅子,让我吃山珍穿绸缎,他却……”
她说不下去了,为那头傻牛心痛不止。
“小姐,您没事吧?”
裴若衣缓缓摇头,“没事没事,这事你别跟全爷说,我自有打算。”
小姐都这么说了,月婶也只能点头应是。
回到屋中,裴若衣坐在自己的炕上,沉默思量,细细回忆,又是哭又是笑,直到太阳西下了也没叫月婶来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