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上什么课?”他心想妻子生活是单调了点,尤其在女儿上幼稚园后,她的空暇时间多了,自然会想有所改变,社区大学听来满单纯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摄影。”她自己也差点忘了,曾经她很喜欢捕捉一些画面,那是少数她自动自发想做的事。
“嗯,挺好的。”他有点意外,原以为她会去上一些女性化的课程,像是烹饪,插花或瑜伽,没想到是摄影,瞧她那双柔细的小手,扛得起沉重器材吗?或许只是用傻瓜相机,属于玩票性质吧.
“真的?可以吗?”他直爽的答应让她惊喜万分,原本还设想了许多种情况,准备了一堆应对的话,结果半句也用不着。
她惊喜的笑容让他暗自讶异,她原本就是个美人,但表情不多,像无生命的陶瓷娃娃,现在只因为可以上摄影课就这么快乐,灿笑如花,他不觉有点看傻了,所谓一笑倾城,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娶了一个动人的女人,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当个旁观者,但其实他很难置身事外,光是她一个笑就让他傻愣在心头,如果常常看到不就要晕头转向了?他不喜欢这种失去自制的感觉,即使分房而睡、拉开距离,还是不怎么有效果。
感慨之余,他并没抛却理智,附加了个条件。“不过如果有应酬活动,跟你上课时间相冲突的话,希望你还是能陪我出席。”
“嗯。”她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当然答应。
谈完此事,夫妻间似乎没什么可说,他转个主题问:“最近俞涵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恶化,不好也不坏。”她跟女儿沟通的时候,女儿都还愿意答复,但对其他人就没办法了,女儿简直目中无人,想睁开眼时就睁开,不想理会就当人家是隐形人。
“在她上小学之前,希望能尽量好起来。”对于女儿,他的情感是矛盾的,他相信女儿继承了他的优点,绝对会是个人才,但也正因如此他更难去设想,女儿可能一辈子都像电影“雨人”那样,有才华却不得志,光想到这点他就很难多看女儿一眼。
“我会尽力。”许书婷了解丈夫的意思,女儿注定要进私立贵族小学,跟一些富豪人家的小孩当同学,如果女儿到时表现不佳,丈夫的颜面就无处摆了。医生的尊严有多重要呢?如天高、如海深,就是不能有丝毫损伤,她早有深刻体会。
“让你辛苦了。”他说了这句客气的话,注意力再次转移到文件上,他不是故意要对她冷漠,而是不得不,男人脑中不该有太多浪漫,那只会坏事。
她知道他已无话要对她说,该是她告退的时候。“晚安。”
房门被关上了,丁凯轩继续看资料,看着看着,眼前出现一些黑点,他揉了揉眼睛,从抽屉拿出一副眼镜,原本他视力极佳,双眼都有二点零,但最近可能过度疲倦,也开始需要借助眼镜了。
有时他也不知为何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疲倦,美丽柔顺的妻子就在隔壁房,他若是个正常男人,就该立刻站起来,亲吻她、拥抱她一整夜,他却选择在这儿研究手术步骤,是自我鞭策还是自找苦吃?唉。
健保制度让许多医生收入锐减,现在医学生的人数也少了,尤其是外科这种劳心劳力的科系,明日之星少之又少。一般说来外科医生的寿命不长,随着年纪增长、体力衰退,要拚就是拚这时,三十二岁的他已成为外科主任,创下前所未有的纪录,但他还有往上爬的空间,或许有人认为他太年轻了,但总比一些老而退化的资深医生强,他有自信他能坐到最高位。
挥去眼前黑影,他继续埋首苦读,人间一切都是虚无飘渺,唯有自己双手能开创一切。
*
午后两点,许书婷独自走出家门,不需司机接送,她要去的地方走路就能到,而且只要五分钟。
高中部和社区大学是两个不同单位,循着指标,她很快找到社区大学办公室,里头有四张办公桌合在一起,规模并不大,办公人员不是打电脑就是接电话,相当忙碌的样子,幸好一旁有个柜台,上面立着「报名处”的牌子。
“你好……我想来报名。”许书婷有点结巴,胸口跳得好快,也不知在紧张什么劲。
柜台后是一位阿公级的人物,胸前挂着服务志工的名牌,他仅剩不多的发早已灰白,但是腰背挺直、声音清晰。“你好,想报名什么课程?”
“我想……报名摄影课。”她命令自己镇定,没什么好紧张的,尽管昨晚她又梦见被追赶,但今天她不是走出来了吗?
“嗯,”志工阿公翻阅了一下名册。“还有名额。你有带证件和照片吗?”
“有,在这!”她立刻奉上,态度有点太慌张,没办法,她心海翻腾,自己都有点晕。
志工阿公透过眼镜看了她一眼,现在的年轻人是在急什么?“请填好这张表格,报名费两百元,学费一学期三千元。”
“嗯。”一件看似平淡的小事,却是她人生中的一大步,她总算自己做了个决定,忽然间眼眶微微发热,怕是无人能了解她此刻心情,即使生命的轮仍卡在淤泥中,却开始缓缓前进了。
阿公动作缓慢但很仔细,盖好钢印、做好护贝,就是一张热腾腾的学生证了。“好了,这是你的收据,还有你的学生证。”
“多谢!”许书婷以双手接过,不自禁鞠了个躬,这位长者带给她极大的震撼,他比她大上四、五十岁,却没有在家翻照片回想往事,或是等儿孙回家一起吃饭,他仍有他的事要忙,他活得多充实有劲。
“周五晚上准时来上课,别迟到了。”阿公微笑提醒她。
“我会提早到的,谢谢。”她不能认输,老人家都这么认真,她也得多加油。
一回到家,她找出过去的宝贝,大学时她参加过摄影社,为时不长,但在零用钱充足的情况下,买了三台单眼相机,已经很久没使用了,不知道有没有故障?她一再测试,拍房间、拍客厅、拍衣橱,发现一切都好得很,只是在等主人青睐。
太好了,她一边擦拭相机,一边在心底想着,亲爱的相机们,抱歉冷落你们这么久,从今天起,她将好好善用自己拥有的一切。
*
第3章(2)
周五晚上,第一堂课即将开始,许书婷抱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教室,已经六年了,仿佛回到大学时代,期待而喜悦。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静静观察班上同学,看来男女老少都有,但以男性居多,大多是叔叔伯伯级的,应该是退休后也想找点事做。
当当~~当当当~~
钟声响后老师来了,相当年轻,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身穿卡其上衣和长裤,像个丛林探险家,活力十足的样子。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姓杨,名叫之翔。”杨之翔在白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迹率性而有劲,就像他的为人,开朗坦率。
“老师好!”同学们虽然大部分都比老师年长,仍像乖孩子般喊了声好。
“很好、很好,来,大家看看这张课程表,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杨之翔发下讲义,上面有课程进度和注意事项,他已有充足经验,知道怎么带动班级。
许书婷一拿到讲义就有股冲动,想拿红笔和尺出来画重点,这种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真有趣。
“我们有十堂课的时间,将会一步一步带大家了解摄影、喜欢摄影。”杨之翔走下讲台,一边说话一边走动,拉近跟同学们的距离,很快的用十分钟说明完毕,然后宣布:“好啦!老师介绍完课程,换你们介缙自己了,来,一个一个点名,人人都轮得到!”
许书婷吓了一大眺,怎么办?没想到还要自我介绍,这跟贵妇之间互相炫耀不同,不能谈丈夫的位阶和钻戒的大小,幸好她排在最后一号,还有些时间可以想想。
杨之翔拿起点名板,一一呼唤同学们站起来,大家一开始带着点腼觍,但很快就放轻松了,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家庭主妇、有人在念研究所,还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经退休,平均年龄可能有五十岁,真是一班特别的学生。
“好,最后一个,二十八号,许书婷!”杨之翔唤出这名字,同时也看到角落那个年轻女子,很少在摄影课见到的类型,穿着典雅、表情紧张,像个走错教室的小女孩。
许书婷站起身,深呼吸口气才说:“大家好,我叫许书婷……是个家庭主妇,我女儿四岁了,我已经很久没碰相机,希望可以重温拍照的乐趣。”
“不会吧?”一旁有位白发的老婆婆,推了一下老花眼镜问:“小妹妹,你看起来还像个大学生,怎么已经结婚啦?”
“我现在二十八岁,结婚六年了。”许书婷微笑道。
“哇~~看不出来!”众人啧啧称奇,现代人都很会保养,尤其是女人,二十八岁却像十八岁。
老婆婆啧啧两声。“如果你没说你结婚了,我还想替我孙子作媒呢,真可惜!”
满堂哄笑之余,杨之翔特别声明:“我们这堂课纯粹是摄影交流,不能乱搞男女关系,如果彼此单身想交往没关系,就算失恋也不算什么,但是已婚的人千万别出轨,我曾看过学生发生外遇,结果两败俱伤,希望大家有所警惕。”
不是他故意危言耸听,实在是过去有惨痛教训,学生之间大谈婚外情,他这个老师兼“介绍人”调停不成,最后依然上了法庭,玩摄影的快乐都没了。
大家听了面面相觑,他们来上课是为了学东西,倒是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不过仔细想想也有道理,来上课就扩大了生活圈,认识一些原本没机会认识的人,日久自然会生情,若双方都是单身,也是美事一桩,但若一方已有伴侣,可就不太妙了。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阿伯问:“既然这样,老师也要说清楚呀,结婚了没?有没有女朋友?”
这问题一提出来,众人都盯着老师瞧,从整间教室的男人看起来,老师应该是恋爱机率最高的,瞧他没有肚子、没有秃头、没有老花,女人不爱他要爱谁?红杏要出墙也得找片顺眼的墙。
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杨之翔毫无畏惧,拍拍胸膛笑说:“我今年二十七岁,单身未婚,欢迎大家给我介绍对象,成功的话以后学费我帮你出!”
众人哈哈大笑,如此气氛不像学生时代,师生间没有威严的距离,同学各有不同的工作和生活背景,老师比大部分同学还年轻活泼,许书婷还是有点紧张,嘴角却已开始放松。
自我介绍告一段落,杨之翔转个话题说:“摄影课除了理论和技巧,更需要实际拍摄,大家平常就可以多练习,我们还会办外拍活动,总共三次,希望各位踊跃参加。”
外拍?许书婷好久没听到这名词,过去在摄影社也曾有外拍,一伙人到郊外拍山拍水,捕捉美景也享受美景。但家人不喜欢她参加这类活动,怕学生们骑机车危险,搭游览车也可能有意外,除非由家里司机亲自接送,她试过一次,结果一点也不开心,所有人都盯着她家的轿车和司机,窃窃私语。
“我们得选一位班长,一位活动股长,还有一位总务,有没有人自愿啊?”杨之翔环顾教室内,每张脸孔都很专心,除了角落那年轻女子,不,该说是年轻太太,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我!我想当班长!”一位五十多岁的欧巴桑立刻举手,用台湾国语说:“我只有小学毕业,从小到大都没有当过班长,我这辈子至少想当一次。”
“很好!”杨之翔就喜欢社区大学这种活力,跟一些年轻学子不同,成熟后的纯真更为可贵。
欧巴桑的勇气鼓舞了大家,很快选出了班长、活动和总务,许书婷仍是安静不多话,但她心中翻腾不已,想想那位欧巴桑只有小学毕业,如此勇敢来上课,还主动说要当班长,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羞愧。
班务都处理完毕,该是进入正课的时候,杨之翔从大背包里拿出三本书。“这是我的摄影集,不多不少,才出三本书而已,你们传下去看看。”
“哇啊~~”同学们敬佩不已,老师不愧是老师,年纪轻轻成绩斐然。
杨之翔又拿出三台相机、几十张放大护贝照片,利用自己的作品做讲解,摄影除了讲求技巧,还要有美感、设计感、敏锐感,三小时的课程就在其中过去。
上完第一堂课,许书婷确定自己做得对,摄影未必能改变她的人生,但这份走出去的心情却能改变许多事。
*
一下课,许书婷没有耽搁时间,快步走回家,她知道女儿在等她,果然,佣人替她开门时说:“太太,俞涵在等你呢.”
“嗯,你可以下班了,谢谢。”幸好有佣人陪着女儿,否则她连一点喘息空间也找不到,周医生说得对,她们母女俩不是最可怜的人,该多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佣人多看了她两眼,觉得太太今天格外亮丽,不过那也不是佣人该问的问题,于是主仆俩就告别了。
许书婷走进女儿房间,看到女儿坐在床边,一脸忧闷的样子,连忙道:“俞涵,不好意思我今天比较晚回来,你想睡觉了吗?”
丁俞涵的视线从窗口绕了一圈,对上了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嘟起了嘴,一个小小举动就表现出她的心情,谁能说她不懂沟通呢。
许书婷打开故事书,其实她不用看也能背了。“来,我说故事给你听,有一位仁慈的国王,和一位温柔的王后,他们很希望拥有自己的小孩,后来上天赐给他们一位小公主……”
丁俞涵专心聆听,但是听到一半她就睡着了,也就是在睡美人被纺锤刺到的时候,从此陷入长眠,至于最后的王子和苏醒,她不是很在意。
许书婷哄完女儿入睡,又回房洗个澡,准备上床睡觉,今晚的点点滴滴,不断在脑中浮现,让她一时无法安然入睡,其实她失眠也好几个月了,这不算稀奇。正在胡思乱想时,忽然间她的房门开了,她没惊呼也没坐起身,她知道那是她丈夫。
“睡着了吗?”丁凯轩只问了这句,直接从背后抱住她,她明白他的意图,每次总是这样,她静静躺着,任他予取予求。外科医生的手自然是灵巧的,她年轻的身体也是敏感的,只是两入之间没有爱,亲密关系仅止于身体,跟心灵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