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京城是一片热闹滚滚的新气象--
各大宾客云集的酒楼、食肆、茶馆之内,人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不再是一年前的火烧和乐楼;也不再是那条花街柳巷已成为过去的历史名词;地痞流氓章霸坠楼死亡,无人敢探就其因,不过心知肚明跟赫赫有名的冷爷脱离不了干系,但人们甚至是衙门的官差皆当作章霸的死因为自杀--活得腻了。
黑道人物的风风雨雨随着时日一久逐渐被人们淡忘。现在最炙手可热的话题是画坛之中刚崛起的一位新秀--只知其画,却不见本人之庐山真面目。
奉澐斋的杨老板捶胸顿足,叹气连连……
据他所知,李老夫子一代画家仙逝了好些年,生前未收过任何徒弟传承其画风;唯有在一年前,他有幸见过几幅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画作。但是,那几幅画乃出自于赫赫有名的冷爷之妻的手笔,她和李老夫子有何关系,是不得而知。
他本来想亲自登门拜访,名为到府上作客,实际是想问出冷爷之妻是否和李老夫子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师徒关系……
然,他再也没有机会解除心中所惑,有消息传出冷爷的娘子生了一场疾病死亡,冷爷也因丧妻之痛而变得行为不太正常……
于是,谣传四起、众说纷纭--
有人说:冷爷夜夜流连花丛,醉生梦死……
也有人时常看见他在市集、商家或各大当铺寻找一支银色发簪……
更离谱的是他四处求画,听说是为了要找出跟他娘子一样的笔法、劲道之画作……
这情形维持了近一年仍是未见改变;于是人人皆在背后同情--冷爷疯了……
除此之外,人们还巴不得冷爷尽快恢复正常,走出那丧妻之痛的阴霾,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孤恋一枝花。但是,寻常百姓人家,谁敢嫁给他当续弦啊?
‘冰冻人’的脸色愈摆愈冷酷,不论春、夏、秋、冬,四季都是脸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个女人若是嫁给他--等于被打入‘冷宫’,晚上睡觉多盖十件棉被都暖和不了,迟早一定被冻死……
所以同情归同情,还没有谁愿意自告奋勇去温暖、融化--冷爷孤寂的心。姑娘家都想保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郎君可嫁。
否则,下场就会像冷爷之妻一样,八成是冷死的。
天见可怜,冷爷寻寻觅觅的画作,终于现世--被卖进杨老板的奉澐斋。
杨老板像得到宝似的,展示在奉澐斋内供雅俗共赏--
书法、墨画各一幅;书法刚劲有力;图是铁画银钩;落笔挥洒、淋漓尽致,比起冷爷之妻的遗作更加苍劲磅礴,这绝对出自于男子之手--画中落款属名:铁生?!
来卖画的是个丫头,约略十三岁左右,长相平凡,肤色偏黑,身子瘦小,一副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模样,唯一漂亮的是脸上有一双晶灿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看似精灵。
当她捧着银两离去,杨老板追了出去,沿路好说歹说才让这小丫头愿意带他回去见这字画的作者--
杨老板在门口碰了个钉子,被一个凶婆娘给摔出大街道上,人跌得鼻青脸肿,还被警告别妄想打铁生的主意。
杨老板碰了一鼻子灰,搞不清楚为什么被揍?
不过他仍不死心,天天找时间过来守在门外求见,足足花了半个月以诚心感动这户人家的凶婆娘,为她灌输些不可埋没人才的观念,凶婆娘才答应让铁生自由闯出一片天,于是这名叫铁生的才子,成了画坛上流社会竞相讨论的名人--
铁生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一幅字画索价上百、上千两银,但是一画难求,本人谢绝见客。
才子铁生的住宅有个会耍功夫的恶婆娘,杨老板后来去到人家宅外,往往又是横躺着出来,头昏眼花,一把骨头都快摔断成好几节,其他慕名而来求画的文人墨客也无一幸免,这杨老板能怎样?
出了个馊主意,请人临仿了几幅字画佯装流出市面,绘声绘影的夸大其词--李老夫子的门派传人遭人假冒顶替,坑了不少高官权贵的银两,负面的消息一旦透漏,像滚雪球似的愈滚愈大,事先请人顶替这无中生有的罪魁祸首,然后发了邀请帖,存心逼出画坛新秀--铁生的庐山真面目。
王若娇媚眼眯成两道细缝,唇弯成上弦月般好看,手上的邀请函拿来煽煽风,这天热,人容易流汗,尤其是刚才又把人给轰出大街道上,嗟!像泼妇骂街似的,原本娇滴滴的形象全毁了……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别人怎么想,老娘高兴就好--
经过丫头怜儿身边,王若娇伸手捻来她端在手上的一盘西瓜,塞一片进嘴里,“嗯,好甜……”他快热死,吃西瓜正好消暑解渴,“怜儿,你去玩,我端水果去给你娘。”
“他不是我娘。”
媚眼瞅着怜儿小脸倏的窜起了一抹红,呵呵,姑娘家思春啦,这念头该打消!王若娇立刻对她说:“铁生那德行当你爹不是很奇怪吗,你有见过哪个男子长得像他这么美若天仙的?”
怜儿低垂首,自叹不如,怪别扭的讷讷回答:“是没见过。”
“那么你就该想想他不是缺丫环服伺才买你回来,他是见你卖身葬父、身世可怜才带你回来的。给你取的名子不说明了他对你的怜惜。”小丫头当初在市集里被小流氓给怂恿去青楼当丫头,差点傻傻的被拐去勾栏院那种地方。
那天,铁生在市场气得像换了个人似的,除了大发雷霆之外,还跟他开口借钱买下怜儿。
他是无所谓,也没要铁生还钱的意思,谁知道他回宅之后,为了还他人情,竟然拿平日的个人消遣,其中两幅字画给怜儿,委托丫头拿去卖且换了不少银两。
真是看不出来,他们夫妇俩救了一位大美人儿,这美人儿带着一身书卷气,才华洋溢掩不住名利双收的前景,该改名叫--招财进宝。
叫铁生多不适合他啊,唯一搭上边的是那一身硬脾气,说什么坚持报答他们夫妇俩的救命之恩,人自从康复之后便跟着他上山采药草,做些家事、杂事等等……现在有能力了,还坚持给他们夫妇俩一笔银两呢。
能不收吗?
若不收,他要求离去,不敢再住下。他们夫妇俩熬不过他的坚持,又担心他带一个女孩儿,生活乏人照顾,只好硬着头皮将银两收下,顺了两方的心意。
铁生的话不多,常常是一个人陷入沉思,有时候瞧起来似乎呆傻没反应,不知他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究竟来自哪里?
世上有没有亲人?
问他以前的事,他总是泛头疼,全身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出来,吓坏了他们夫妇俩,之后也没再提及会令他头疼的事。
现在天热,铁生不易睡着,常常就着月光在三合院外乘凉,好几回,他在半夜起床都差点被铁生给吓去了半条命,披头散发的人儿任晕黄的月光笼罩,给予人一种虚无飘渺的错觉,像鬼。
“娇夫人,您看出我的心思了……”她喜欢铁公子,想当他的娘子。
“小丫头,你还是乖乖当铁生的女儿,否则……你该知道,对你娘有非分之想,会有什么下场吧?”
“知道啦!”她作梦也不行?怜儿噘嘴转身走到树下生闷气--娇夫人真讨厌,一定要提醒她若是让娘讨厌的话,会被赶走的……
王若娇一脚跨进门槛,张口嗲声嗲气喊着:“铁--生!”
呃,一瞬受吓,全身鸡皮疙瘩一一冒起,他抬起头来问:“有事吗,魏大嫂?”铁生放下手中书卷,伸手接过魏大嫂递来一张邀请帖。
王若娇说:“看了邀请函可别生气,我端西瓜来给你吃,消消上升的火气。”
铁生看那邀请函内容写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仿画、仿人、欺骗世人的眼……’
沉思了一会儿,铁生把邀请函放在桌案,他不愠、不火,冷静道:“欺世盗名之人何其多,令人防不甚防,最终目的就为了糊口饭吃……假画流于市面,杨老板特地请我去拆穿我的分身呢。”
“你去不去?”
“算了,我不计较。”得饶人处且饶人,是美德。
何况他的命是别人不畏麻烦上身捡回来的,“做人该宅心仁厚,像魏大哥和魏大嫂一样心地善良,凡事不计较,这日子才会过得既安稳、又自在。”铁生唇畔漾起一抹笑,是自嘲,“我尽量让自己不生气。魏大嫂,我若为此事生气,怕晚上又犯要人命的头疼。”
呃,“说得也是。铁生,你要不要另外找大夫来治疗长久以来的头疼?”
铁生跨出门外,回头笑道:“不了,那是多花钱去看治不好的毛病。”他走的远了,仍听见身后追上来的跑步声--
想起重要的事,王若娇伸手要拦住铁生,纤纤五指就快要触碰到铁生的肩崁,立刻缩回手,他问:“你现在可是改变主意要去赴约?”
铁生不置可否的说:“地点在樊楼,那附近有市集,我带怜儿出去逛逛,免得把她闷坏了。”
***
怜儿紧紧跟在娘的身边,怕市集人潮汹涌,万一和娘分散了,她要上那儿找回一个对她好的娘。
想要伸手牵着他,又担心娘会生气,只好开口问他:“娘,我想牵着你,好不好?”
铁生猝然停下步履,怔愣了一会儿,看着怜儿水汪汪的眼充满希冀的色彩,不忍令她失望,人只是个孩子……霎那,脑海闪过一个画面,似乎在同样的地点,有人曾经带他走过这条大街。
视线追寻片段的记忆环顾周遭一切,美眸映入人们惊艳的眼神,讶然的表情,对他露出微笑,问他要不要买些什么……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一双锐利的眸子藏着无限怜惜,透着解读不出的情绪,总是盯着自己……
铁生黯然的垂下眼睫,拼凑不出完整的过去,闷在心头沉甸甸的重量是什么?
“娘,让我牵着好不好?”怜儿不敢贸然的碰他,娘刚才似乎又恍神了,常犯的毛病。耍点赖皮求他,会干脆答应的。
“好。”铁生握着她的手,是在乎怜儿。可怜她失去家人,无依无靠,他倒是不介意当她的娘,自己的容貌是让人很难接受他当个爹,反而比穿着一身男装更加引人侧目。
似乎染上了一些魏大嫂的行为处事态度--‘随自己高兴就好,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呢。’
这句话他常挂在嘴边,显露了真性情。
“娘,你笑起来好漂亮呢。”
铁生未敛去脸上笑意,语气却是严肃的说:“嘴太甜,该给你塞点东西。想吃什么,自己去买。我在这里候着。”从随身的钱袋取出碎银给她,见她鬼灵精似的跑了,瘦小的身子需要养胖一些才好看。
“这位公子,我瞧您生得好面相,可惜为男儿身,命理上为一种破格局,必遭劫难;若为女儿身,肯定是福禄双全,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谁在说话?铁生美眸眯起,侧过脸来盯着前方,原来是摆摊的算命仙,摊位的招牌写着铁口直断--
听他又说:“这位公子是难得一见的花容月貌,我敢断言,公子历经劫难,适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的公子应该有一番不同的境地了,我没说错吧?”
铁生移动几步,走近他,看似四十岁年纪,留着山羊胡,目光炯炯发亮,正对他笑着,人不太像是一般江湖术士只靠一张嘴来骗吃骗喝。
铁生仍是拒绝算命仙的胡言乱语,“我没请你算命,先生可不用再说。”拿出银两,放在摊位上,算是封了他的口。
见客人甩头就走,算命仙拿着银两追上前去,伸手一拉,揪着客人,用意是要还他银两。
喝!铁生一瞬变了脸色,“别碰我!”旋身使出一招擒拿扣住算命仙的手肘,在算命仙一脸惊愕的刹那,铁生顺势将人推倒,用膝盖顶压在算命仙的后背,美眸怒瞪他黑压压的脑袋,下警告:“你没算出碰我这人会把我给惹恼。”话说完,立刻放了他,站起身来甩手往衣袍擦,很自然的反应--嫌脏。
“啊!”算命仙翻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了嘴,讶异被客人摆了一道,就为了他想还钱给对方?!
他揉揉发痛的手臂,很委屈的说明:“我没冒犯您的意思啊……”
“失礼了,我一向有这毛病。”铁生被挑起怒意,道歉的话多半是应付,显得没诚意。
怜儿此时跑了回来,手抓着一袋糖炒栗子,嚼着小零嘴,闷呼:“娘,你动手打人了啊?”
“怜儿,我们走。”他走得快,懒得跟人啰唆。回头看怜儿机灵的跟上,算命仙已经站起来,对他挥挥手,大声喊道:
“喂,这位公子你的银两--”
算命仙瞧那公子撇过头去,人是愈走愈远,毫不在乎这锭银两是给得多了。
他难得见到男子生得这般花容月貌的好面相,忍不住说了两句,没要收钱的意思。
公子怎不听他把话说完,算命仙仍是对那远远的背影喊道:“公子,您红鸾星动,命中注定还要再嫁人一次。您是男身女相,闪不掉的……”
***
他到底听见没有?
樊楼--
萧孟海正和熟客杨老板寒暄几句应酬话,眼尖的看见由楼下刚走上来的侄子是满脸不怎么高兴的模样;清秀的脸,摆得快跟他爹一般没甚表情。“念生,你怎么来了?”他到楼梯口把人拦截下来,等着侄子回答问题。
“阙三叔带我来的。”
“你要吃什么,以后记得叫你爹带回去就好,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冷念生环顾樊楼宾客云集,人群中没见到他爹,更不高兴了。
“萧二叔,我才不是要吃什么呢,就算爹不是有钱人,跟着他三餐都吃地瓜叶,我也高兴。但是,我才不要爹天天来酒楼诱惑姑娘家,现在一堆姑娘排队等着嫁给我爹,我不答应,我相信娘没死,我才不要谁来当我的娘!”
冷念生发泄了心中许多不满,受够了爹沉溺在花丛间,流连忘返。宅院里,常来一些打扮花枝招展,莫名其妙的花蝴蝶想从他身上下手、讨好,别以为他不知这些女人的心思,是巴望他劝说爹,要求爹再娶妻来续弦。
“这些心怀不轨的女人是休想!作梦!”这世上,娘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没忘娘当初抱着他的时候,那怜惜的神情带给他多强烈的震撼;一年前,他亲眼瞧见娘为了守节而跳楼,那不是一般人有勇气做到的,现在不管娘是生是死,他永远都是他的娘!
爹说娘有一个干净无垢的灵魂,不愿让人将娘和花街之地联想一起,他对外宣称娘病死了,实际上,他从没放弃找过他,每回抱着希望出门,带着失望回来,最后变成了逃避现实,在别人的身上寻求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