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闻她的决定,卫韶枫心头一沉。“你……要走了?”
他知道她终是会走,只是没料到会那么快。待她下一回再上山寨,便是她与“卧罗煞”少寨主成亲之时。
迎向他莫名怅然的神情,云少蓉自嘲地道:“咱们很快就会见面,不是吗?”语落的那一瞬,一股淡淡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怅然,从她心底悄悄滑过。
眼中掠过一丝挣扎,他僵硬地点点头,胸中郁结难受,原来真要无动于衷是很难的呐!
他想,得找个时间向她坦诚这一切,让她决定他们之间是否能有机会续缘……
顿时,沉默像一面高墙,无声地挡在他们之间,这一刻,各怀心思的两人竟无言以对。
不知处在这落针可闻的尴尬气氛当中多久,突地一声声欢呼划破这一份沉窒。
心猛地一促,云少蓉问:“什么事?”
“不知道,出去看看再说。”他加快脚步,往传来欢呼声的地方疾行而去。
当两人的脚步同时停在山寨口时,卫韶枫因为眼前所见,顿时脸色铁青。
只见此时山寨口大开,十来个兄弟各有所获地接受寨内弟兄的欢呼,开始说起今日的丰功伟业。
“你不知道,当老子刚想使出无敌击虎拳吓唬他时,那老头就乖乖把银子给交了出来。”
“呿!那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才吼了一声,对方便吓得屁滚尿流,把身上的银子双手奉上……”
他们的吆喝声夹杂着欢呼的声浪,使人仿佛置身在欢度年节的错觉中。
卫韶枫俊雅的脸孔登时黑了一半,连向来温和的眸子也蒙上阴霾。“你们又出寨‘干活儿’了?”
这李大疤得意过了头,完全瞧不出卫韶枫正压抑着怒气,仍旧兀自喳呼道:“少寨主,今儿个收获不错,我去让秋草多杀几只鸡……”
他的话未尽,身旁的弟兄便用手肘撞他。
话被打断,李大疤喉间发出似兽般的低咆。“你他妈的臭狗子,老是拿拐子顶我,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被他一吼,小狗子登时吓得脸色发绿,低声说着:“不、不、不是,我是要告诉你,别、别说了,少寨主不高兴……”
“叽叽咕咕说啥鸟话,听不懂啦!”李大疤晃着钵大的拳头,直接赏了他一记硬拳。
“格老子的,李大疤你发啥火——”
“他奶奶的熊,谁打老子——”
“操你奶奶的——”
霎时间,寂静的山谷里起了骚动,粗声粗语,连绵不绝地在耳边响起,不知怎地,一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云少蓉见状,诧异地倒吸了口气。
这些草莽汉子未免也太夸张了,若是手上有兵器,怕是会杀得天地变色,星月无光吧!
卫韶枫面色一凛,气得俊脸煞白,正要开口,展豫却突然压住他的肩头,摇头制止。“少寨主和少夫人先到大厅坐着吧!”
“难道就这么任他们打下去?”他像个不容孩子打架的夫子,板着脸斥道。
展豫习以为常地噙着笑。“他们几天不打一次架发泄,心里就不爽快,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卫韶枫闻言一震,伹瞬即恢复镇定。
他几乎要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冒牌少寨主,对于“卧罗煞”的一切,并非他一个外人能干涉的。
若不是在这个阴错阳差的巧合下,他绝不可能与这帮贼寇有所交集。
是善缘或孽缘,他已无从判定。
只知道,就算“卧罗煞”少寨主一直不出现,他也不能再让情况继续将错就错下去。
他想回归属于他的平实生活,当个私塾夫子,软化世人,造育英才。
“很难想像你是‘卧罗煞’的一份子。”回过神,卫韶枫意味深长地道。
“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展豫几近自语的呢喃,黑眸深处闪烁着让人不解的幽谧光采。
隐隐察觉他内心隐晦的一面,卫韶枫虽好奇,却不打算探究。
“我们走吧!”为免被波及,卫韶枫对着身旁的人儿道。
云少蓉收回远放的视线,点了点头。
现下,她的心思只放在他方才未尽的话语当中。她很好奇,到底有什么事可以让这书生寨主那么感到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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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肩走过林间小径,云少蓉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凝重的情绪。
她侧眸,小心翼翼地问:“你……很生气吗?”很难得见到他这温吞的性子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生气?”他若有所思地道:“他们若是我的孩子,我会希望他们读书。”
“读书?!”她微怔,没料到会由他口中听到这样的答案。
“不是要他们钻研经书,更不是要他们准备科举考试,而是藉着读书,增长学问,让他们不致成为卖弄力气、野蛮霸道的吴下阿蒙。”
他在山寨的这段时间,并非只感受到他们粗暴低俗的一面,相对的,他也体认到人性本善的一面。
寨里的弟兄虽因各种无奈的原因成为山贼,但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浩然义气,却也让他颇为感动。
他一席话说得文雅,却让云少蓉愕然不已。
“你真的很不像寨主。”细想着他的一切,云少蓉心中五味杂陈地开口。或许就因为他不像山寨主,才让豪气千云的她,莫名其妙陷入情感的纠缠中。
徐缓地垂下目光,他深吸了口气,握紧拳,开口坦诚。“我的确不是。”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俊唇抿出一抹近乎苦涩的笑弧,温雅的嗓音缓缓道出:“我并不是‘卧罗煞’的少寨主。”
呼吸一窒,云少蓉险些喘不过气来。
整理着紊乱的思绪,他沉静地答道:“你说……你不是少寨主?”
“那天被你推了一把,那一撞,把我的记忆全给撞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一撞所以恢复记忆,想起以前的事、想起自己真正的身分……”
他语重心长地颔了颔首。“这些日子以来,太多的巧合让失忆的我错认自己的身分。”而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不会武功、为何总与山寨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云少蓉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那一瞬间,她的心绪从未如此复杂过。他是假的、她也是假的……
看着她娇俏的脸庞褪成纸白,卫韶枫心拧痛着。“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看着他,云少蓉咬着唇瓣,忐忑地问:“那你说你喜欢我是真话?抑或,只因为你误以为自己是‘卧罗煞’少寨主,所以、所以不得不这么说。”
卫韶枫看着她不安的神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说过,不管我是谁,我的心一旦把你烙在心头,这辈子就再也无法除去了。”
然而,在话落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却处在莫名的懊恼当中。
枉他饱读圣贤书,却可恨地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并非“卧罗煞”少寨主,而她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他怎能如此冠冕堂皇,对着“别人”的未婚妻子说出承诺呢?
不解他因何懊恼,但云少蓉却因为他的话,心头飘出一股暖风,甜甜、暖暖地拂人心扉。
她注视着他,望入他的眸底,微扬的语调有着说不出的欢喜。“这……是你的承诺?”
顿时,她心里所有的矛盾与不安在瞬间清敌。
她心爱的男子不是“卧罗煞”少寨主,如此一来,她更可以义无反顾地执行原本的计划。
“是——”等不及说出心里的话,突地,一抹细碎的声响落入耳底。
“是谁?”云少蓉不假思索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奔去,卫韶枫则尾随在后。
前方的身影跌跌撞撞、脚步踉跆,两人很快便追上,并同时发出愕然的惊唤。
“老头!”
“风伯伯!”两人的唤声让风运雷顿住步伐,沉默了好半晌才扬声道:“呵、呵!我不叨扰你们培养感情。”
语落,他挪移着脚步,摸索着离开。
沉重地互看一眼,两人不知风运雷站在他们身后多久,听了他们多少对话。
卫韶枫步上前,搭住他的肩道:“我送你回房。”
“不、不用了!我只是听展豫那小子说,那帮混蛋惹你生气,所以就过来瞧瞧啦!”他故作轻松地开口,却难掩欲盖弥彰之嫌。
卫韶枫轻敛眉,略微思索半响后,沉然说道:“我有话想说。”
风运雷闻言,那宽厚的肩头倏地一僵,粗声粗气地转移了话题。“你想说什么老头我知道,回头我会让弟兄们收敛、收敛,你别恼。”
“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一惊,继续说道:“哦!那我知道,你想同我说媳妇儿的事吧!我知道,再过几天媳妇儿就要回家了,你们感情好,你舍不得她是不是,呵……”
感觉风运雷不着边际地东拉西扯,卫韶枫敢肯定,他方才定是听到他和云少蓉的对话了。
“老头,你听到了,是不是?”
风运雷惨白着脸,猛地顿住,好半晌才问:“听到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早在儿子因为意外而丧失所有记忆后的这些日子来,他便觉得不对劲。
一个人就算失忆,性格也不可能会有如此迥然的改变,当时他就怀疑过,或许他不是他的儿子……
只是,他若不是风旷淮,那……真正的风旷淮上哪去了?
按理说,过了约定的时间这么久,再怎么迟也该回来了……每每忆及此,风运雷就不敢多想。
双眼皆瞎的他再也不复当日雄风,意志消沉的他只希望能安养晚年,平平静静地过完下辈子。
打量着风运雷惨白脸上失落的脸色,卫韶枫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滋味。或许他不认同“卧罗煞”的行事作风,却无法否认,风运雷对他的父子之情,让他深受感动。此时,在他面前的不是无恶不作的山贼头子,而是一个双目皆盲的可怜父亲。
“老头,你听我说……”
风运雷气得全身发颤,粗眉倒竖地吼着。“我不听,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是我的风小子!你是我的风小子!没有人可以抢走你……”
他不愿面对现实,像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别人地咆哮着。难道这是他一生作恶所得到的报应?那铿锵有力、震耳欲聋的怒嗓在耳边嗡嗡作响时,卫韶枫与云少蓉惊愕不已。
突然间,云少蓉觉得,这个事实对一个瞎了眼的孤单父亲而言,好残忍。
只是,残忍归残忍,为了爹爹、为了百姓,她一定要执行灭寨的计划。
忽地,风运雷伸手握住云少蓉的手,喑哑地寻求认同。“媳妇儿,你也觉得阿风说的是气话,是吧?他是我的风小子,是吧?”
看着眼前那失明的双目尽是湿意,云少蓉为难得不知该做何反应。
卫韶枫见状,倏地走向前替她解围。“老头,我们扶你回房休息。”他搀着风运雷,温文地说。
有些事或许急不来,对风运雷来说,突然要接受这个事实,的确是为难了点。
风运雷想逃避,他就姑且顺他的意,不希望瞎眼的风运雷,遭受太大打击。
风运雷窒了窒。“小子……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怕他反悔,风运雷急忙又道:“如果你真不喜欢,我会让弟兄们收敛、收敛。你要教他们读书也可以,你书读得比咱们多,正好让他们学学写字、长长气质。”
“我真的这么想过。”卫韶枫从容道。
云少蓉闻言,做出个难以想像的表情,然后抑不住地噗哧笑出声。“你别折腾人了。”
恕她无法想像,陆本魁、李大疤……会乖乖坐在他面前习字。
风将她的发丝轻轻吹起,犹如她蜜颜上跃动的灿烂笑靥,美得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的笑声带着感染力,不知何时,风运雷也跟着笑了。
在不自觉中,他们刻意疏远的距离……又拉近了。
第九章
夜色深沉,新月如钩。
清冷的月色在整个院落洒下银白色月脂,四周除了秋虫唧唧,静谧得恍若无人之境。
坐在寝屋前的石阶上,两人各怀心事,默然地坐了半盏茶的时间。
云少蓉首先回过神,一瞥见身旁若有所思的男子,不由得出声询问:“你在想什么?”
一知道他不是“卧罗煞”少寨主后,她可开心得很,这代表她不必顾忌他的安危,可以放心的等待执行剿寨的时机。
未察觉到她心中的打算,卫韶枫坦实说出内心想法。“我在想,如何教化卧罗煞的弟兄。”
云少蓉不可置信地翻了翻眸。“你不是真的想教他们读书吧!”若他真的坚持留在山寨,那她剿寨的计划定会因为他的决定而有所变动。现下,她得做的是,想办法说服他离开山寨。
“有何不可?或许读了书、识了道理,多了自省的想法,他们就有可能改邪归正。”秉持着有教无类的理念,卫韶枫的想法十分乐观。
云少蓉则持着不同的看法,不以为然地道:“我不以为他们会接受这些,你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人性本善,我相信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他依旧是那副“有志者事竟成”的坚定口吻。
耳底落入他坚定的语气,她大感不妙地拧起眉,心里有些慌地试着说服他。“我们一起离开山寨好不好?”
卫韶枫望着她,轻叹了口气。“真正的少寨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我想,姑且将错就错,再待一段时间。况且,我留在这里除了可以安老头的心外,还可以教大伙儿习字,一举数得,不也挺好的吗?”
她瞪着他,一脸错愕。“如果真正的少寨主不回来,那你是不是打算待在这里一辈子?”
他敛眸觑着她,温沉地反问:“若真正的少寨主不回来,我怎么同他要人,怎么把你光明正大的娶回家?”
唉!她俨然忘了,她爱上的男子可是重礼义、满嘴仁义道德的人,这种抢别人未婚妻子的事,他定是做不来。
但此时此刻,为了剿寨计划能顺利进行,她又无法说出自个儿的真实身分。
“如果真正的少寨主回来,真要强娶我,而不把我让给你,你怎么办?”虽然这个假设完全不能成立,但她仍旧赌气问道。
“不管多困难,为了你,我会争取到底。”
迎向他深情而坚定的神情,云少蓉抿了抿唇,仿佛有话想说,最后却是无语地把小脸埋进膝里。
深切感受到他坚决的眼神,云少蓉心里的愧疚也更深了。
他拿一片真心待她,而她为了剿寨,此刻竟只能用谎言来回应他。
感觉到她的沉默,卫韶枫好声好气的安抚着。“关于你和少寨主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