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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凤五 page 1 作者:决明

  楔子

  燠热的厨房,布满油烟及热气。

  灶上的汤沸腾着,蒸笼内的大汤包冒出诱人肉葱香,挂炉里的烤鸡滴着透明油脂,落在炭上,滋地化成扑鼻香味,砧板上片着弹性十足的五花白肉,油花部分比水晶更加晶莹,油锅里,臂般长的肥美鲈鱼,炸得金黄酥脆,捞起置盘,佐上羹酱、撒上翠葱,色香味三者兼具。

  头灶掌火候、司烹调,二灶管刀功、顾摆盘,学徒忙切菜洗菜和打杂,头灶要水时得勤快递水,二灶要酒时马上得利落送酒,伙计来来回回催菜端菜,各司其职,彼此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应付饭楼如潮的客源。

  厨房如战场。

  “蒜泥白肉、麻婆豆腐,上菜!”从头灶手中接过长盘的学徒忙嚷嚷,菜盘才放在厨房外侧长桌,手脚利落的伙计立刻端到外堂。

  “上菜啰!”

  “三鲜面、宫保鸡丁、干烧笋子,上菜!”

  “汤包一笼,上菜!”

  “樟茶鸭子还没好吗?快些,前头客倌在催!”

  “蹄脍、燕菜清汤、白饭,上菜!”

  此起彼落的叫喊,忙碌穿梭的身影,锅铲炒勺厮杀的匡锵声响,四喜楼生意兴隆的幕后功臣由厨房这十几个人共享,一点也不为过。

  厨房最兵荒马乱的时段在午时午膳及酉时晚膳,这两个时辰中,没有人有空闲停手歇息,连到茅厕解手都嫌浪费时间。灶里的火,不曾熄灭;勺子与大锅的敲击,不曾停止;喷香的油烟,不曾中断。

  一百四十盘蒜泥白肉,六十二盘麻婆豆腐,两百碗三鲜面,一百碗鸡丝面,九十只挂炉烤鸡,三十只脆皮乳猪,七十一笼大汤包,十大桶白饭,五大锅奶汤,五大锅清汤,二十五块蹄脍,超过三百只醉虾,五十盘糖醋鱼片,六十六盘炒时蔬,三十盘脆膳酥肉,八十七盅药炖排骨……每顿用膳时间,最少的数量几乎都会超过这些数字,遑论加上其它小碟小菜,林林总总加起来随便也破千盘以上,四喜楼人潮络绎不绝的好生意,可不是随口胡诌出来。

  “奇怪……现下过午时了没?”二灶切肉摆盘的动作没停歇过,涨满的下腹欲求解放。平常这个时候,前头大厅应该差不多送走大多数客人,会有些晚吃的人姗姗来迟,可也不至于让他切肉的手不得休息,再……再不去茅厕解手,他就要尿裤子了啦!

  “早过了。”学徒又洗净好几把茼蒿。

  “那为什么出菜速度完全没减慢?外头等用膳的人还那么多吗?!”二灶哇哇大叫,又一块刚烫好的五花白肉抛到他手边砧板上待切。

  “银肚丝、酒蒸鸡、辣爆虾、白饭,上菜。”毫不受周遭影响的沉默头灶除了念菜名之外,没有第二字赘言。

  外堂伙计端走三盘新菜,也丢出客倌加点的菜肴菜单。“叉烧肉一盘,麻婆豆腐再一盘,糟溜鱼片,拔丝山药,雪花鸡,东坡焖肉,牛杂拼盘加葱不加芫荽,还要翡翠蟹粉……”

  头灶头也不颔,直接热锅爆香准备伙计丢下的菜单。

  “小豆干!小豆干你等等!”二灶唤住外堂伙计。“外头怎么回事?今天有哪户人家在楼子里大摆宴席。……不对呀,若有人摆宴,我们厨房也会先知道才对。”

  “没有没有,楼子里没人摆宴席,只有一位年轻姑娘来,她从踏进楼子里到现在,手上竹箸可没停过,白饭一碗接一碗,菜一盘盘扫空,边吃还边吩咐我记下她要加点的新菜,她根本是拿着菜单,从第一道数下来,要咱们全上一遍,然后再由她吃过的菜肴里加点她喜欢的那几道……不说啦不说啦,我得先替她上菜,待会儿再来端加点的。”伙计健步如飞,拐出厨房门,不见人影。

  一位年轻姑娘?

  刚刚小豆干是这么说的吧?

  可伙计端出去的菜及新增菜色,已经是能喂饱好几十个男人的超多分量!

  二灶和众多学徒都听怔了,只有头灶还在芡豆腐,锅里咕噜噜的窜冒热烟,他黑眸盯紧火候,在最佳时机起锅、盛盘,继续处理下一道糟溜鱼片。

  伙计小豆干咚咚咚奔回来,朗声道:“追加,白饭两碗、荷叶包鸡两份、酥鱼十尾、炒螺两盘、蹄脍两块、汤包三笼、蒜泥白肉两盘——就先这样吧。”最后那五个字完完全全传达客倌的意思。“还有,方才点的叉烧肉呀、糟溜鱼片呀,请快一点上,她快吃完了。”

  猪!在外头点菜的家伙是猪吧?!

  “叉烧肉、麻婆豆腐、糟溜鱼片、东坡焖肉、牛杂拼盘加葱不加芫荽,上菜!”头灶端出一道道菜,不似厨房里其它人那样目瞪口呆,也不在意点菜客倌的身分,他只负责将好吃的食物烹煮出来。

  “呀,对了,刀头哥,她夸你做的菜好吃,说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如此棒的菜肴呢!”伙计小豆干一趟功夫就将五大盘菜朝手臂上摆,半点汤汁也不洒,动作麻利得很。

  头灶,姓刀,单名一字“屠”,掌柜叫他刀头灶,厨房弟兄叫他刀头哥,老板敬他一句刀哥,是四喜楼里支撑住火热生意的最大支柱。

  他刀工好,曾有同业上门挑衅,找了个名满京城的大御厨前来踢馆,大御厨端出豆腐雕刻的白玉观音,栩栩如生;只见刀屠拿起一颗鸡子,手里大菜刀一把,开始刻物,一个时辰后,鸡子薄壳上是一整幅八仙过海,蛋壳毫无破损,刀屠还在蛋壳里灌入鸡汁打匀的蛋清与六、七种菜末,蒸熟,好看又好吃,大御厨当场羞得捂着脸,逃出四喜楼。

  他熟作料,盐、酒、醋、水、酱汁,他皆精通,二灶曾模仿他的做菜步骤,煮出来的味道就是偏差了些。

  他精火候,文火煨煮,武火煎炒,视菜色而改变火候强弱。

  唯一的缺点是他寡言,一整天里,从他嘴里听见的字眼除了各类菜名外,几乎不曾和其它厨子闲话家常。伙计小豆干的那句话,寻常不会得到刀屠太多反应,但今天,不只外头来了个怪姑娘,连刀屠也怪怪的。

  “小豆干。”刀屠唤住伙计,要他稍待片刻,接着取来薄透凉皮,置上清脆生蔬,苹果去皮削片,再加上一长条薄熏肉,卷起,切成一口一块的大小。

  凉皮透着内馅的翠绿可口,这道不是四喜楼菜单上的菜肴,八成是刀屠近日研究的新菜色。

  刀屠利落置盘,转交小豆干。“招待那名姑娘。”

  “刀头哥,我没有哦?”太偏心了!小豆干忍不住问。他忙得满头大汗,偏偏凉皮卷生菜看起来是那么清脆爽口,不像三鲜面或鸡丝面热气腾腾,在炎夏里,尝起来滋味一定很好。

  “等灶里熄火休息,大家都有。”刀屠开始热油炸酥鱼,也是外头姑娘加点的菜色。

  “太好了!”忙完就有好料可吃,小豆干心情愉悦,勤快上菜啰!

  前头大厅,已过用膳的热闹时刻,此时仅有两、三桌客人仍在品茗聊天,有一口没一口夹着快空的残肴,小豆干绕过那几桌,双臂叠满的热菜送往唯一一桌仍在扫菜的小姑娘面前。

  “姑娘,上菜啰!”小豆干一边布菜,一边将空盘整齐地叠起。“叉烧肉、麻婆豆腐、糟溜鱼片、东坡焖肉、牛杂拼盘,还有咱们家刀头灶招待的未命名新菜,请慢用!”

  小姑娘吮吮唇,将唇畔酱汁舔干净,继续吃。

  叉烧肉,三两口入嘴,嚼嚼嚼,咽下。好入味,等会儿再来一盘!

  麻婆豆腐又辣又香又滑又嫩,已经是她追加的第三盘,好滋味没话说,和在白饭里,一碗接一碗停不下来!

  糟溜鱼片,新鲜美味!

  东坡焖肉嫩成这德行怎么得了呀?!

  未命名新菜?不就是凉皮春卷吗?看来好似不难吃。

  她夹一块入口,瞳铃眼儿瞪大,嘴里嚼得喀滋喀滋。嗯,生蔬菜清脆多汁,浓蒜味的乳白酱汁和着菜,香气冲鼻,苹果片的甜又柔和掉嘴里生菜味,熏肉香点缀其中,薄凉皮冰冰的却弹性十足,混在吃下许多咸甜菜肴的嘴里,仿佛饮进一瓢清泉,口感清新极了——好吃!好好吃哦!

  她快手招来小豆干,塞满食物的嘴儿没空挤出字句,只能指着那碟凉皮春卷颤动手指。她要加点!她要加点这种凉皮春卷一百条!

  “姑娘有什么问题吗?”小豆干机灵地瞧着,自行推测。“姑娘是想再加点这道菜吗?小的要先跟你说声抱歉,这道菜是咱四喜楼的刀头灶特别招待,还不开放点菜,请你换道菜吧。”

  咕噜。她咽尽嘴中食物,拍桌跳起来,一并拉起腿上裹住五大块金砖的蓝布包往桌上甩——

  “我要买你们四喜楼的刀头灶!”

  第一章

  黑衣小姑娘在四喜楼里吵着要买人家的当家头灶,心里头打的主意想必是要将头灶带回家里,日日夜夜替她煮饭烧菜,她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几十条凉皮春卷又岂会困难。

  过分的要求,自然得不到爽快的应允,毕竟刀屠若被挖走,四喜楼等于垮掉一半,那可不是五块黄澄澄金砖所能填补,就算金砖看来多耀眼多迷人,谁都知道将它和刀屠摆在盘秤上一秤,哪边轻,哪边重。

  掌柜笑笑地婉拒她,要她死心。

  黑衣小姑娘噘着嘴,圆圆脸上写尽不满,却没有掉头走人,她泄气地坐下,扫光糟溜鱼片和一碗白饭后,红唇又畅快地笑弯起来,边嚼着食物边含糊说道:“那我要在这里住下!这些可以让我吃住多久?”五块金砖,货真价实,每一块都沉甸甸。“不够的话,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很多是用手势在半空中画着大圆,依目测来看,代表着比五块金砖更多十倍——不,百倍之多!

  住上一年半载还有剩啦,姑奶奶!

  大金主上门,哪有往外推之理,见钱眼开的掌柜立刻命伙计将最清幽最高档也最大间的客房整理好,恭迎小姑娘入住,供她吃、供她住、供她喝,没剥光这头肥羊的全身毛皮之前都希望她别离开四喜楼!

  刀屠从小豆干口中听到的,大概就是这些。

  一个想买下他的有钱小姑娘,黑衣,体态圆润丰腴,大眼嘟唇,食量巨大,长发在脑后扎成粗麻花辫,乌溜溜的黑发间夹杂些许淡淡金丝,每一绺青丝里都有,麻花辫像是由黑与金色细线交缠编成,相当特殊。

  就是……眼前这一个吧?

  刀屠天还未亮透就进厨房,将每一把菜刀仔细磨利,准备切洗工作,虽然这些事可以丢给学徒分摊做,他却已经习惯先醒来先动手,没有头灶欺压小学徒的恶习性。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长长麻花辫在她脑后晃呀晃,他以为是初阳光晕洒落在她发梢才会在青丝间产生金黄光泽的错觉,但并非如此——当她靠近他时,他看得清清楚楚,她连睫毛都混有两种色泽,看来是天生发色。

  她身着黑色小袖褙子,内搭朱红短衫,露出两条臂膀子见人,褙子长度及臀,里头还搭配黑色裆裤方便跑跳,腰缠朱红色绸带,胡乱扎个松垮的结,不像时下姑娘喜着飘逸纱裙,也未曾盘髻,更连半点珠花装饰也没有,不过她也不需要,她发间点缀的柔细金丝,比珠花玉饰更璀璨。

  小豆干言过其实了。

  她并不圆润丰腴,或许比起四喜楼里的女丫头们都还要胖些,但那些每天只吃一顿就摸着肚子喊好饱的女丫头们着实太瘦,一点也不健康,手臂一个比一个细,脸颊一个比一个凹,走没两步就得扶墙喘息,他本以为昨夜毫不节制、大吃大喝的姑娘,应该要更圆胖更像颗球。

  她脸圆圆的,很福泰,左右各有两个小酒涡,双眼也圆圆的,五官拼凑出温驯好脾气的相貌,慈眉善目。

  她甚至没有双下巴。

  她还在吃,盛着楼子里昨夜卖剩的冷饭,混着灶边的酱油搅搅就能吃。

  刀屠没开口阻止她,只是洗净两根青葱,三两下切段下油爆香,煎蛋弄散,倒入半锅干硬白饭略炒,加些许酱油润色,撒匙盐,将成团白饭均匀弄散,单手甩锅,一颗颗饭粒在锅里跳跃,均匀裹上蛋汁,食材阳春,香味却扑鼻。

  他铲起饭盛盘,再切一只剩余的挂炉鸭翅放上,递给黑衣小姑娘,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也没问半句,开始吃炒饭。

  刀屠转过身,替等会儿要上工的厨房弟兄们熬一大锅清粥当早膳。

  “我爱你!”

  突兀的告白,在只有柴火噼啪燃烧声的厨房里,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厨房里只有他与她,谁也别想装作没听到。

  刀屠看向她,她叼着调羹,那三个字,正是从仍在咀嚼饭粒的红嫩小嘴里吐出来,她笑得好甜,似蜜一般。

  刀屠没被告白过,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而且还是被一个脸上不见羞赧颜色的姑娘直接传诉情意,他该做何反应?

  “谢谢姑娘抬爱,但是我们不熟”,还是“姑娘,你恐怕认错人了”,抑或“姑娘,你不是我的菜”?

  “再来一盘。”她的下一句话和前一句完全没有交集。

  至少,他以为她下一句应该要问:“跟我交往看看?”或是“你对我的看法呢?”才对。

  空盘子又挥了挥,在催促他快些将它补满。

  她眼底的璀璨,让人很难拒绝。

  刀屠接过盘子,不意外半锅炒饭还不能喂饱她,这位姑娘的好食量,他昨天见识过了。

  “炒饭没有了,若你没吃饱,等会儿跟大伙一起喝粥。”隔夜饭已经全下锅熬粥,他会利用四喜楼剩饭剩菜加以重烹,避免浪费,最厉害的是重烹出来的菜肴,摇身一变,成为另外一道好吃的美食,例如现在,他熬的是三鲜粥。

  她找张长椅凳坐下,两条被黑裤包裹住的腿儿又甩又晃。

  “你煮的东西好好吃哦!刚刚的炒饭、昨天的每一道都是,还有还有,那个凉皮春卷我好喜欢!忘掉是谁告诉我四喜楼的菜好吃,但听他的话找来这儿果然没错!”

  她闲聊的态度,仿佛两人多熟稔一般,但她似乎没准备再多谈方才的告白有何意义,反倒变成刀屠耿耿于怀。

  他没有听错,她刚才确确实实喊得大声响亮。我爱你,清清楚楚。

  是在戏耍人吗?

  刀屠还在沉默地等待她对那三个字的补充说明,她却已经等粥等得不耐烦,在厨房里探索每一柜有啥能放入嘴里的东西。

  “这个可以吃吗?”她发现一块块搁在门边矮几上的豆腐,知道昨天吃的麻婆豆腐就是这些小玩意儿煮出来的,可原汁原味的豆腐她没吃过,单纯的豆香,很诱人呢。

  “端过来。”刀屠告诉自己别受那莫名其妙的三个字影响,想要平心静气的最好方式就是拿起刀做料理——做菜时,他完全能做到心无旁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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