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喜好独树一帜的家伙大概不知道雷羿这般辛勤地大费周章全是冲着他来吧,而十有八九……自己怕是免不了也被一道拖着下水。
「小羿,你又在打什么主义?」揉揉发酸的颊肉,俊颜上重新绽了抹如阳灿笑,与少年的相较毫不逊色。
「分忧解劳,这答案古老大你还满意否?」故意学着之前夜雾的语气反将一军,雷羿心底其实有些发毛,那尾狐狸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喊他「小羿」,而现在这种情况下的解释只有一种——
我知道你在搞鬼,别玩过头,否则就自个人想法子收拾。
「鸡蛋不放一篮,你有听过正副当家的连袂出门、让家里唱空城的?」
「空?不会吧,还有薛老头那把斧哩,他一个抵我两个用,怕老头太累也还留了耿子呀,何况武旗堂的头儿刚好个个都在总舵内,若是连个七、八天都顶不了,我看我也该上老戚那儿替他们灭点饷了。」
「好啦老大,你就可怜我几个月没出洞庭放风了,再说中秋那档事功劳不记也该有苦劳可讨吧?」摆出泫然欲涕的表情,雷羿只差没去扯人衣角摇,年纪小就是有这点好处,必要时拉下脸皮耍赖也没什么不对,而且通常没人会跟个孩子过不去。
对,通常是没人会这般没气度,可惜面前的狐狸不是通常人,眼见古天溟仍是不为所动地头也不点一个,雷羿索性转向桌旁的另个当事人下功夫。
「夜雾哥哥,你帮人家跟我们老大说嘛,我好想去……哇!」话还未讲全,一蓬带着茶香的水雾就如漫天飞雨般迎面洒落,没有防备的雷羿霎时手忙脚乱躲得甚是艰辛,最终还是狼狈地从倚上翻落。
「咳……咳咳……」捂胸呛咳着,每咳一下胸口断骨未愈处就是一阵激痛,徐晨曦简直快咳到掉下眼泪来。
他刚刚有点出神,因为那一来一往的对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碧水堂里的弟兄们,那些过往的温情说部怀念只怕连鬼都不信,可惜想也没用,从他叛帮背主的那刻起一切就只能是回忆,再也回不去。
心腔子蓦然揪得难受,才呷了口茶想沉淀浮动的心绪时,那叫人疙瘩猛起的怪腔怪调就突然窜入耳,来不及捺下本能的结果就是与那口甫入嘴的好茶就此分道扬镳,外带这一串痛彻心扉的附礼。
咳得难受的徐晨曦此刻早忘了什么隐忍什么引不引人注目的,完全不眼忿色地死瞪着那个也一脸不豫眼圆瞪的罪魁祸首。
这个臭小鬼居然还敢瞪他?也不想想他会这么没形象地演出天女散花是谁害的!?
强忍着笑,古天溟顺手也点了身边诸葛耿的哑穴,眼前这一对犄角互抵已经够精彩了,他可不想再做出什么火上添薪的蠢事来,否则那位新来仁兄的脾性他是了解不深,雷羿这小子可少不得伸手动脚活动一番,到时候他这个做东到主的可就左右难为了。
望着那双披了层雾蒙却犹透出噬人怒意的眼儿,古天溟含笑的墨瞳里浮起丝兴味十足的韵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看样子他是先找着了这陌生人儿的罩门了,把羿小子拴着在他裤腰带上头,或许能逼出原型也说不定。
他又开始好奇了,当这个把自己藏在雾里叫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褪去层层伪彩后,会是什么模样?是阴是晴还是雷雨轰轰?
对于自己识人的判断力,古天溟向来都有着几分自负,虽然眼前人表现出的总是冷着张脸不甚友好的一面,他却觉得面具后的模样该是截然不同,应该和雷羿一样,都属于那绚烂骄阳。
「羿,就如你所愿下浔扬一趟,两天后启程,你带耿子准备吧。」把仍在状况外一脸莫名的诸葛耿推向雷羿,古天溟颔首是一两人先行离去,解决了一边,还有另边也得安抚。
扰人的谜题重重层层,换做旁人也许宁打退堂鼓避而远之,只可惜对手是他,他这人还满喜欢玩拼图游戏的,尤其当图块越是不全时。
「还好吧?」走到那个咳到快跟红脸关公有得比的男人身边,古天溟探掌抵向那剧烈起伏的胸膛,身子似无意般恰好将人圈堵在椅上闪躲不得。
一如预期般,那只没叫绷带绑着的左手几乎是马上翻掌抓住自己贴处的腕臂,古天溟抬眼送上一记安抚的笑容,徐徐渡入些真气帮助这头背毛犹竖的大猫舒缓不适。
暖暖的热流缓和了疼痛,徐晨曦即使不乐意也没在推拒胸前的那只手,因为到底又不能够动真章地打起来,徒劳无用的坚持只有让人笑话。
对于眼前的男人,严格说来其实并未真有过什么交集,只是心里头总有股说不出的敌意,不享受他的恩,不想领他的情,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也许是因为明明有着相近的身份境遇却天差地别,让他下意识将人当成了对手,不由地想比较想争口气,想证明……萤火之光同样也能与皓月争辉。
即使连自个儿亲娘都弃如敝履,他徐晨曦也并非毫无存在的价值!
一如当初误以为封擎云是备受呵宠的天之骄子那般,同根而生却有如云泥般差别的待遇让他对这名同胞手足五味杂陈,有羡有妒有怨更有恨,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卑微,所以在他面前即使再痛再倦,他也会把腰杆挺直涎着笑面对。
而今,雷同的感受不可抑地又在蔓延,他不想,不如眼前这男人……
「小羿没有恶意,只是有时候顽皮了些,毕竟只十五而已,某些地方难免还像个孩子,相处一阵子后我想你会欣赏他的,他人其实不错
才十五?有些意外,徐晨曦眼里的戒色逐渐被迷惑取代,身为北水大帮的一堂之主,他当然知道青浥门有个年少但锋头极健的副门主,却没料到竟只有十五之龄,若倒回三年前甫崭露头角之时岂不真只是个孩子。
孩子……不由自主地,徐晨曦忆起了自己以往在帮里的死对头——雷火堂堂主岑菱,一个人美声甜脾性却恁般火爆的小姑娘,初识时她也是个十三、四的半大毛孩子。
帮里众人对她都是又怕又爱,身为龙头的封擎云还有同列四大堂之守的郝崭扬更是是她若亲妹般照顾,就连靛风堂里的那个阎王脸也甚少给她果子吃,唯独自己是个例外。
平心而论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坏,只是他徐晨曦许是从小争惯了,从不晓得「让」字该怎么写,再加上那妮子两片嘴皮的伶俐度与自己根本难分轩轾,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他又怎可能乖乖让那妮子凡事称心如意,不过那份吵出来的感情比起旁人也就……
胸口突然又是一阵血气翻腾,徐晨曦顿感气窒地握紧了拳。
不该再想那些过往了,这不像他!
覆水难收,再怎么缅怀怎么思念也于事无补,只有徒增伤感罢了,是自己不留退路断然被气了所有信任赌这一局。
愿赌服输,即使结果一无所有。
就算能时光倒回从头再来一次,他也一点都不怀疑自己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因为若非倾尽所有试上这一回,他又怎能够叫自己彻彻底底地心死?不再想,不再盼,不再存有任何希冀……
「回房休息吧,你的脸色不怎么好,当心再病倒扫了咱们雷副门主的玩兴,那小子可会天天端着张臭脸找你唠叨的。」收回手,古天溟扬唇打趣着,并非没有察觉眼前人心绪起落脉息浮乱,却是不动声色地以话带开。
「……你不问?」目光凌厉,徐晨曦的声音冷得有些冻人,内息相通肢体相触,自己的不对劲对方怎可能一无所觉,他还没自欺欺人到以为古天溟恰巧也在神游九天外。
如此叫人起疑的破绽,却是为何提都不提?姓古的难道不介意救了个满口谎言没句真话的家伙?难道不怕他存着邪心对青浥不利?还是因为根本不信他这个落魄街头的家伙会有什么能耐翻云覆雨?
「你希望我问?」相较于徐晨曦眼里骤降的霜寒,古天溟脸上仍是一派轻松的盈盈笑意,只是那对墨浓眸子流转的神韵变得更为幽深,叫人看不清真意。
「你不是我青浥中人,本来就没义务对我交代什么,我亦复然没权利追问,萍水相逢合则聚不合则散,何必彼此勉强什么呢。」
合则聚不合则散?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敌意渐敛,了然释怀的同时却也有着丝怅然萦绕心头,徐晨曦缓缓垂下长睫掩蔽眼里的那一抹淡讽。
是啊,对古天溟而言,自己也不过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当然根本无需在意。
雷随风走,萍顺水散,无根飘荡的自由代价本就是浮沉无依。
天地之阔人世之大,他却是不敢想是否还有个人会在意着他这一抹孤影渺渺,是否,还有个地方可以让他开口说「回去」……
「……但也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轻柔的低语再起,温暖诚挚,霎时驱走了那份透骨蚀心的冰寒,对于肩上落下的大掌,徐晨曦仍是下意识紧绷起身体,却是没有闪躲的意思,此时此刻就容他暂汲这一份莫名的暖意让疲乏的身心休息会儿。
他需要点时间,好把这颗树越松懈就会变得太易触景生情的心重新沉淀武装。
趁人之危吗?察觉到掌下的躯体虽然僵硬却不再拒人千里,窃喜之余古天溟忍不住也感慨地抿唇微哂,不为旁的就为自己这过于老练的抚慰手法,作戏作得久了连他自己都快难分真假。
但其实,心底的一隅很明白,换做旁人这份关怀也许只是个操弄人心的手段,然而对于眼前这人,他却是莫名单纯地只想给予一份安慰,不为任何目的……俊脸上泛起抹和煦的笑容,古天溟将真心裸露在睇凝的墨瞳里。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第三章 慕颜
心湖映影 如漪 涟漾 叠叠重重 皆 朝颜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巨石般在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不住泛涌的涟漪。
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徐晨曦显得十分地漫不经心,一会儿不是差点撞上卖纸花的摊子,就是差点跟对向的路人来个脸对脸撞满怀,好在武人的本能犹存,每每都是在须臾间惊险地闪身避过。
「小夜,你是忘了带脑袋出门还是忘了脸上有长眼?卖把式表演特技啊?」
实在看不下去这么大个人在眼前东晃西摇的,好好一条直路也能给走得歪七扭八,雷羿索性一把将人扯过勾在臂上拽着走。
「姓雷的,别学猴子攀在我身上!」徒然拉回纷乱的思绪,徐晨曦面色不善地冷冷斜睨着臂上那只过于热情的手臂,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让这臭小鬼以为自己是他可以勾肩搭背的哥儿们,连称谓都暧昧的叫人不爽。
基本上,打从见面的那天起,这个叫雷羿的半大毛孩子就开始莫名其妙地老在他身边转,尤其喜欢找他耍嘴皮,完全不管他摆出的脸有多臭不管他回敬的言词有多难听,惹人厌的程度简直跟地上爬虫有得相比,都叫人恨不能一脚踩扁。
「还不是怕你这睁眼瞎子撞了人翻了摊,我带的钱不够你赔。」无视于顶上那冷飕飕的凶恶眼神,雷羿依旧自顾自地拉着人在人群里左拐右绕。
「你这猴子哪只眼看到我撞人翻摊了?」
使劲想抽回自己的左臂,奈何这姓雷的小鬼精明的紧,看似随意攀缠着实则五指早扣在了腕脉上,徐晨曦此刻的口吻已得上是咬牙切齿了,谁叫他的另只手骨折未愈使不得力,总不好打动作当街劈腿踢脚的供人看猴戏吧。
「快了快了,小爷我这叫做未雨绸缪防范未然。」嘻嘻一笑,雷羿越来越觉得这个被古老大拎回来的夜雾老兄真是个有趣的家伙,想是老天爷可怜他空生一张好嘴好舌却苦无发挥之处,所以特地送个伴下来陪陪。
「你……」忍住忍住,深吸口气强压下到口的辩语,徐晨曦不断提醒自己眼前这使泼耍赖的不是岑菱那妮子,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反唇相讥的对象,千万不能当自己还在自个儿窝里嚣张,不能太引人注意。
「古天溟,请管管你的人。」
不能动手拆房子就只好把腰湾低点免得撞的满头生,装了一肚子郁气,再不情愿徐晨曦也只好开口求助于前头那个一派悠然漫步的白色身影
龙困浅滩遭虾戏,以他曾是泷帮四大堂堂主的身份,哪容得这敌方小鬼这般消遣?奈何如今时地接不对,也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自吞。
只是他真的不懂,究竟是哪儿做的部队招惹了这麻烦小鬼上身?
他应该已经很安静了啊,安静到若让昔日伙伴们见着了,包准每个都会以为是自己眼花,绝对没人敢与他相认。
「小夜夜,你喊破喉咙也没用,呵……钱在我口袋里,就算是古老大也得听我的。」撒娇似地摇了遥手中抱揽的臂膀,少年一脸得意笑得更是张狂。
不是没听到自己的名字难得从那两片冷漠红唇间吐出,古天溟却是故作未闻依然阔步前行,后头那一来一往的精采对话早让他忍不住笑弯了唇弧,这时候回头岂不显得他幸灾乐祸有失青浥泱泱门风。
何况若要他开口帮衬,同是青浥人胳臂也只能往自家人弯哪,那可怜的家伙只怕是被雷羿气昏了头才会误向他这个敌人头子求援吧。
据说,人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与自己相仿的人……如墨漆眸瞇了瞇,勾扬的唇角又往上提了几分。
看样子那男人敞开雄怀后的本性八成和羿小子差不到哪去,等到那一天,啧啧,洞庭可有得热闹了。
就这样一行人一路吵吵闹闹地来到了浔扬分舵主事一带,为了便于接下来的行动,雷羿在当晚投宿时就和两人分道扬镳另觅他处,只剩憋了一肚子闷气的徐晨曦和古天溟一道。
「客倌,实在抱歉没空房了。」赔上满脸的歉意,客店伙计委婉地向面前两位翩翩佳公子解释着。
老实说若非真没了房间,眼前这般仪表出众言谈不俗的人物可是他们开店做生意最喜欢的客人种类,不会故意惹麻烦,打赏又绝对大方。
「客倌们是外地来的吧?这几天咱们地方上的冯老爷子五十六大寿办喜事,宾客络绎不绝,别说我们这儿其他客店临时只怕也都娜不出房来。」
「喔,冯老爷子大寿,可是冯猷冯老爷子?」眉微挑,古天溟挂在脸上的笑容依旧亲和力十足,夜星般莹亮的黑眸则深邃幽幽叫人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