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涝……他想起来了,那时羽蓁十八岁,有一点新婚忧郁症,却没有娘家可以支持安慰,碰到问题她只能打给高中同学涂雾涝,一聊就是几个钟头。
「这里有点小,爸……」她压低声音。「爸,我不喜欢住在这里。」
「不喜欢,就回来。」
「不行啊,我们回去,妈妈怎么办?」
「你们回来,妈妈自然就回来了。」他仍然认定,孩子是羽蓁最好的诱饵。
「没用的啦,这招我试过。」穗青嘟嘴,这十天他们已充份理解妈妈对离婚这件事有多认真,根本没有他们想像中那么简单。
「妈妈去哪里?你请她听电话。」
「妈不在,她去找工作了,幸好爸打给我,不然我和穗勍明天开学,你就找不到人。」
找工作?蹙眉,她真下定决心离开他?
「知道了,告诉我地址,我过去。」
二十分钟后,他来到李羽蓁的小公寓。
两房两厅,三十几坪、不算小了,以台北的房子来讲,住一个小家庭刚刚好。
她把房子整理得相当干净,姜殷政很清楚,是他训练出她的洁癣。
看见父亲,穗勍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抬起头叫了一声爸,然后继续把头埋进电脑前。
穗青就不同了,她先给爸爸一个热烈欢迎的拥抱,然后拉起他的手,一间间巡视新家,并附上解释。
「因为我们突然回来,所以,妈就把主卧房让给我们,可是我不喜欢和穗勍一起睡觉,那家伙每天看书都看到三更半夜,电灯好亮哦,害我睡不好。」
逛完主卧室逛旁边的房间,那里更小了,小小的单人床、小小的书桌、小小的衣柜,书桌上有一部电脑,采光不错,有一面窗、一个不大的窗台,然后……他看见,他的迷迭香。
他喜欢这个香味,却从来没告诉过谁。
他不知道羽蓁是怎么发现的,但不久后,他的窗台上多了几盆一字排开的小小迷迭香,每回累了,他就会走上前,闻闻它的香味。再然后,他的宵夜里偶尔会出现迷迭香饼干、迷迭香花茶,用迷迭香的香气驱逐他的疲惫。
深吸一口气,他有了想睡觉的欲望。
「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拉起女儿的手,他们回到客厅,穗青从冰箱倒了一杯冰冰凉凉的酸梅汤给爸爸解渴,他接过手、喝一口,味蕾终于找到正确的味道。
他在七点四十七分进入豪宅,却在九点二十四分在这间小公寓里有了回家的感觉。
「中午之前一定会回来吧,妈要给我们做饭。爸,要是妈妈找到工作,可以养活自己,说不定,她真的不回家了,怎么办?」穗青忧郁。
「放心,你妈妈找不到工作的。」她高中毕业就嫁给自己,没有文凭学历、没有特殊专长,想在职场上立足,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工作经验和专长,而且现在的老板用人很挑。」姜殷政没把话说白,但言下之意是,羽蓁缺乏与人竞争的条件。
「爸从来不关心、不在乎妈,对吧?」
专心于电脑的穗勍,突然啪地盖上电脑,他直视父亲脸庞,那个口气,成熟得像个大人。
儿子的语调虽然清淡没什么起伏,但姜殷政听得出来,这是非友善式质询。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没动怒,他认为发脾气是种无益的发泄,即使儿子对自己的态度不够尊重。
「如果你关心,就会明白妈不是没有工作经验和专长,妈妈设立了一个部落格,上面的文章和插图,创下了超高点阅率,而且近几年陆续有许多出版商想找她出书。如果你在乎她,就会清楚她的摄影技术不仅仅是业余程度,给她机会的话,她有本事成为大师。她可以当厨师、作者、摄影师,她绝不是一无是处的女人。」
儿子的话让他震惊,原来羽蓁……他不知道这些、真的不知道!
然而羽蓁对他,就算他不让她涉入公事,她也知道要怎样帮他争取人际关系,知道他的胃口、工作时间,知道他所有喜恶和小动作……相形之下,他对妻子「关心、了解」的程度,未免太汗颜。
罪恶感瞬地上心。
可不是吗?似乎都是她在为他做什么,他从没认真理解她的需求。
长久以来,他认定羽蓁只能依附自己而活,哪里晓得,真正依附的人是他自己,没有羽蓁的家称不上家,他在那里连走路都觉得窒碍难行,而离开他,羽蓁不但没有枯萎,相反地,她积极运用自己的能力,试图独立。
他凭什么认定她缺乏竞争能力。
姜殷政回望儿子,一语不发。
第3章(2)
「对啊,爸爸,妈这几天寄了不少履历到出版社,今天人家约面谈,她才去的。而且早上我们还拦截到一家出版社的电话,他们要妈去面试。」穗青抢到他面前说话。
「你们怎么和出版社说的?」
「穗勍骗人家,说妈妈已经找到工作,还把出版社寄到妈妈电子信箱里的回函删除。」穗青瘪嘴。
虽然他们的行为是为了帮助爸爸,但害妈妈很伤心,害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行,看妈妈那么可怜,她觉得他们实在很差劲耶。
「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姜殷政叹气。
「为什么?」穗青问。
「如果妈妈喜欢工作,就让她试试吧。」一直以来,他都希望她快乐,只是从没有积极动作过。
「为什么,妈有钱后,就更不会回去了。」她不懂,他们是在帮爸耶。
穗勍说,等妈妈「山穷水尽疑无路」后,爸爸再以救世英雄身份出现,妈妈就会看见「柳暗花明又一村」,到时,就搞定啦。
他摸摸女儿的头发说:「想把一个人留在身边,并不是非要把她逼得一无所有。」他想,他欠羽蓁一句抱歉。
转过头,不经意地,他在儿子眼里看见崇拜。
李羽蓁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她在十一点的时候,回到家里。
她买了海鲜和蔬菜,想说中午做海鲜炖饭好了,穗勍和……和她的「前夫」特别喜欢这道菜。
想想,她的好手艺是让殷政催生出来的,除了对工作狂热之外,似乎没其他事会让他感觉愉快,要不是后来,她慢慢发现,好吃的食物会让他开怀,她还真不知道,除了陪他应酬、帮他生小孩之外,她还能有什么贡献。
找出钥匙打开门,她提醒自己,小孩子要开学了,下午得抽空陪他们去买一点文具用品,如果他们真的打算和自己同住,还得回去替他们多带些衣服过来。
最重要的是……和殷政好好谈谈。
但她谈得赢他吗?谁和他谈判都要占下风的,他冷静、不情绪化,总能在你的一大篇语言里找到最重要的攻击,所以她没打算和他谈判,只想他签下离婚证书——他会签吧?当然会,就算他不想签,那位初恋情人加上现任情人也会鼓励他签——然后,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孩子,当然给他。
她非常爱孩子,孩子是她的生活重心,但她同时清楚,自己没有能力养活两个小孩,她没带走殷政给的任何东西,包括存款或首饰,她想自立自强,不愿再当寄生虫。
因此她不和殷政争取监护权,她相信,他可以给孩子的,肯定比她所能给予的多更多。
只是,孩子自己来了,没有任何母亲会拒绝,问题是她拿什么养?她的「结婚戒指」无法供他们一路进大学。
「妈,你回来啦。」
发现她,穗青从电视机前跳起来,跑到她跟前,给她一个大拥抱,她接过妈妈手里的购物袋,送到厨房里。
「在家里有没有乖乖?」
她顺顺女儿的刘海,基因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这孩子是她的翻版,而窝在电脑前那一只,则和他父亲的相似度是百分之百,不仅外表、性格脾气,连脑袋都和他爸爸一样。
穗勍的功课不需要人盯就习惯性霸占全班第一名,但她担心他的人际关系,担心他那个清冷的性情会不会在班上遭受排挤,当了妈妈,她终于能够体会当年婆婆的心情。
二十岁、是该交交女朋友,和同学打打闹闹的年龄,而不是接手公司,急欲有所表现的年纪。
李羽蓁回神。想这个做什么,都过去那么久了。
「有啊,我看书看累了,就看电视,我本来想打wii,可是这里没有。妈,我们搬回家啦。」她撒娇地扯扯妈妈的衣袖。
她尴尬一笑,拍拍女儿的脸。「等爸爸回国,妈妈送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妈不和我们回去吗?」她再试一次,老师说,失败后要再接再厉,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
用力点头,她点得笃定。
十五年了,如果一个人花费十五年,做一件无法成功的事情,那么,够了,早该懂得认赔杀出。
「为什么?我们家很好啊。」
她也想解释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丈夫不要,却执意离婚。
十个女人会有九个半认为她头脑坏去,但她们终究不是她,不知道她的伤口在哪里。
「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我不能回去,如果你决定跟爸爸也可以。」她舍不得,但不勉强,孩子大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不要,我要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妈,爸爸要是娶坏后母,我和穗勍会很惨,穗勍的脾气很烂,我们会变成后母的眼中钉,妈……」说着,她的眼泪像水龙头,浙沥哗啦掉得很精彩。
穗勍正在打电脑,但嘴角微微地往上掀,耍无赖、扮可怜,这种事有谁比得上姜穗青。
「穗青不哭,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妈先去换件衣服,给你们做饭,你们都饿了吧?」
李羽蓁连忙转移女儿的注意力,有时候她很羡慕穗青的任性。
任性,不是坏事,代表她自我感觉安全,她对家庭父母以及外面的世界有充足的信任,而她就不敢这般放任,那是因为太早寄人篱下,又太巴望着当个好太太,奢求以此换得某人的爱情……
摇头,不想了。
她走到儿子身边,弯下腰亲了亲穗勍的额头。
小时候,儿子很痛恨她这个动作,他不喜欢被亲、不喜欢被拥抱,但她坚持着,坚持这是身为母亲的福利。
慢慢地,他习惯了,不再做出嫌恶表情,有了丈夫的前车之鉴,她不希望养出一个冰棍人。
「穗勍,你在做什么?」
「看股票。」他的双眼紧盯萤幕。
十三岁的孩子对股票感兴趣,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她无法阻挡他,一如无法阻挡他父亲的事业心。
「有没有每三十分钟,让眼睛休息一下?」
「有。」
李羽蓁信他,穗勍说有就一定有,他是个很自律的小孩,如果他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一旦承诺,便会坚持到底。
「妈,你找到工作了吗?」他问。
她抱歉地摇摇头。「妈妈年纪有点大,又没文凭和工作经验。」
「不要急、慢慢来,你要相信自己有能力。」
「我知道,谢谢你。」她拍拍儿子的头,他的关心让她倍感温馨。转身,她准备进房间。
「妈。」他唤住她。
「什么事?」她停下脚步。
「你教过我,有什么不满要开口说,这样子,别人才懂得我需要什么。」
「对,有不满不要闷在心里,不要纵容别人对你过份,否则受伤的是自己。穗勍,你有什么不满吗?」
「有。」
「想不想说给妈妈听?」
「我对于有姜穗青这个姐姐,很、不、满!」他撇撇嘴。
李羽蓁失笑,这个,他不必说她也知道。「可是,没有穗青,你一定会很寂寞。」
穗勍没有反驳,轻点头,回答,「妈,你太纵容爸了,你的不满从来不对他发作,所以他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到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
前面那些话,为的就是布上这几句,妈妈知道真理,却还是让自己伤心。
李羽蓁语顿。
「妈,我不介意有没有爸爸,但你失去他,一定会很寂寞。」穗勍又补上话。
她皱眉,想过好久,才说:「也许,在很久以前,我已经失去他了。」
李羽蓁摇头,回自己房间。
见母亲进房间,穗青走过来,忿忿地压掉穗勍的电脑,朝他扮鬼脸,她听不懂后半段那些高来高去的话,但她听得懂穗劾对于有她这个姐姐很不满。
他以为她对他很满意吗?
才怪,有这么坏的弟弟才讨厌咧,明明是他把出版社的回函删掉,还假装安慰妈妈,不要急、慢慢找,哼,根本是双面人嘛。
坏蛋、坏人、坏透了!
穗勍打开电脑,冷冷瞥她一眼。「你吃太饱吗?」没事干么欺负他的电脑。
「你,姜穗勍,奸诈、阴险、卑鄙、虚伪,我有你这种弟弟也很衰!」
他耸耸肩,对姜穗青的纸糊脑袋深感无奈,既生敕、何生青,上帝根本是派她来替自己的人生制造不幸。
李羽蓁走回卧室,想换下外出服,打开门,竟发现殷政睡在她的床上!
心跳失序,平顺的呼吸乱了拍,手心微微冒汗,她想过几百次两人再见面的光景,却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出现的地方是她的单人床。
他回国了?看一眼他身上的休闲服,他已经回过家里?那么,他肯定发现离婚协议书了,所以他来……是打算把签好的离婚协议书交给她?
有可能,他是这种人,不爱争执吵闹,偏爱明快的解决问题,他从不让情绪凌驾理智。
不由自主地,她在他身边站定,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轻轻扯了她的心,英国行很累吧?他做什么都追求完美,不累才有鬼,只是他从不埋怨,所有人便顺理成章认定他是超人。
她知道他不是超人,所以她心疼他的累,因为心疼所以不舍,不舍得对他发作埋怨,即使这样的纵容终会伤到自己,她也心甘情愿……可是,她累了,当伤痕多到无法细数,当两人之间有了再也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当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女人……
就这样吧,好聚好散,记着他的好,遗忘他无心烙下的伤痕。
但说了好聚好散,她还是无法将眼光自他脸上移开,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有一双浓眉、一对深邃的眼,他的五官有着完美比例,只是下巴线条有点刚硬,那是长期紧绷带出来的痕迹,他很高,一八五,身材适中,这样的男生怎会没有女人追?
当然有,只是他视而不见,他不需要爱情。
那时决定嫁给他,她信心满满,她相信只要对他很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爱上自己、离不开自己。
是她太自负也太主观了,她没想过,或许二十岁的他不需要爱情,三十岁就需要了呢?她没想到,也许他只是没碰到合适的女人,而不是对爱情不感兴趣?